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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华为管理哲学和企业文化的主要特点

当一个公司像华为这样成功,或是拥有像华为这样强大的文化时,人们很容易误以为它从成立就有了这样的文化与价值观。然而,即便创始人一开始就有这样的价值观,也不能保证后来所有加入这个企业的员工都愿意主动地树立同样的价值观。华为从1991年50名员工增长到1997年5600名员工的过程中,遇到了明显的管理问题。员工增长了100倍,耗散了原来初创团队建立的文化和理念。因为每年都有不少新员工加入,华为公司为了创造和保持共同的企业文化和团队精神做了很多持续的努力。

剑桥大学的彼得·威廉森(Peter Williamson)教授是研究中国企业的知名学者(Williamson, 2010; Wan, Williamson & Yin, 2015)。当被问及全球知名的中国公司如阿里巴巴和腾讯的战略形成过程,威廉森教授解释道:“战略是由中国企业领导人基于企业的发展情况因时因势制定的。”(Williamson, 2015)不像西方公司,在中国极富变化的市场环境中,对于私营企业来说并不存在一个可以遵循的蓝图。尽管中国在1988年的宪法修正案中已经承认了私有财产的合法性,然而与西方相比,在中国,私有产权的保护还是会面对较多的不确定性。在2004年之前,中国法律并没有承认私营企业的合法性(Zhang, 2008; Nee & Opper, 2012)。当时的制度环境也使得西方很难预测中国政府在接下来的五年会实行什么样的私有产权政策(Lewin, Kenney & Murmann, 2016)。威廉森教授的上述描述也让我们联想到了邓小平的警句“摸着石头过河”(Vogel, 2013)。他用这句话解释了自己将中国经济从计划经济转型为市场经济的渐进式改革的方法。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企业领导人都很习惯采用这样的渐进式方法来推进改革。

许多事例表明,作为华为创始人以及长期的CEO(首席执行官),任正非在公司从一个小型电话交换机进口商发展到全球运营的跨国企业的过程中,因时因势地制定了符合公司当时发展环境的战略。任正非也采用了与邓小平相似的管理理念,即置身于动态环境中,企业需要渐进式地改变。不同于西方战略理论研究的主流观点,詹姆斯·布赖恩·奎因(James Brian Quinn, 1980)在政治理论家林德布洛姆(Lindbloom, 1959)的研究基础上将这一理念命名为“逻辑渐进主义”。任正非承认:

我在技术上、管理上、财务上,基本是个半明白人,处在边学习边实践的状态。因此,我必须,也只有谦虚地团结一群人,发挥集体管理的作用去推动企业的发展。(Tian & Wu, 2015)

田和吴(2015)提到自从任正非创立了华为,他就一直广泛阅读历史、经济、政治、社会、人类、文学和艺术等各类书籍,从中找到一些如何管理华为的方法。他同时也和世界各地的精英交流,以找到在企业发展的不同阶段的最佳管理实践(Tian & Wu, 2015)。如1997年任正非和美国科技企业IBM、朗讯和惠普的首席执行官进行过交流,使他更加确信华为的运作流程只有进行根本的变革,才能保证未来的可持续发展。为了能够更详细地讨论华为管理哲学的发展,追溯任正非在不同阶段提出的管理理念十分有意义。在华为30年的发展历程中,他从哪里获得这些想法,什么时候产生了这些想法并将其付诸实践,这都是很有意义的研究内容。

自1997年以来,以客户为中心、以奋斗者为本、长期坚持艰苦奋斗这三个核心的管理原则被认为奠定了华为的成功,并帮助其在行业内取得领导地位(De Cremer & Tian, 2015)。任正非把以客户为中心作为不容置疑的最重要的原则。在一次接受《福布斯》中国记者杨(Yang, 2015)的采访中,任正非解释道:

其实我们的文化就只有那么一点,以客户为中心、以奋斗者为本。世界上对我们最好的是客户,我们就要全心全意为客户服务。我们想从客户口袋里赚到钱,就要对客户好,让客户心甘情愿把口袋里的钱拿给我们,这样我们和客户就建立起良好的关系。怎么去服务好客户呢?那就得多吃点苦啊。要合理地激励奋斗的员工,资本与劳动的分配也应有一个合理的比例。

企业管理经常需要平衡不同的目标和不同的利益群体之间的诉求。这使得高管工作面临重重挑战,也说明了为什么电脑无法替代CEO。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如果你为了增加员工工作满意度,想给每个员工涨30%的工资,你很难在涨工资之后达到同样水平的利润。即使员工十分积极,他们也很难达到比原先高30%的效率。这意味着每一个公司都或多或少地需要在不同利益相关者(员工、股东、消费者、政府和整个社会)之间做一个平衡。

然而,当在面对不能轻易协调的多个目标时,为了指引员工为最应该关注和优先实现的目标奋斗,公司经常会将其中一个利益群体的诉求作为主要矛盾来处理。例如,在赫布·凯莱赫(Herb Kelleher, 1981—2001)的领导下,美国西南航空公司告诉所有的管理人员,他们的首要目标就是给员工提供更令人满意和愉悦的工作环境。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公司尽管只提供行业平均水平的薪资,也能吸引更多高素质的员工(Hallowell, 1996)。凯莱赫和他的团队相信心情愉悦的员工会对顾客很好,顾客满意后就会经常光顾,从而使公司为股东创造更好的收益(Gittell, 2003)。

相反,以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 1970)为代表的经济学家认为,公司应该关注增加股东利润。受这一观点的影响,很多美国公司的CEO在1980—2008年的金融危机期间把增加股东价值作为公司最重要的目标。这个方法背后的逻辑是这样的:为了获得稳定的利润,公司需要向顾客提供有价值的产品和服务,否则顾客就会离公司而去。同样,公司如果希望留住优秀的员工来为顾客提供有价值的产品和服务,公司就需要支付合理的工资给员工。但是如果不把股东利润作为最重要的目标,公司就会浪费很多有价值的资源,整个社会会变得更糟。对于社会来说,公司关注股东利润被很多学者认为是一个最理想的选择。曾在1981—2001年担任通用电气公司CEO的杰克·韦尔奇就非常关注股东利润,在他的领导下通用电气公司的市值增加了4000%。然而,对于华为来说,关注点却很不一样:自1997年以来,所有的员工都被明确告知,客户利益高于其他一切群体的利益。

管理学家彼得·德鲁克(Drucker, 1974)认为公司应该把重心放在客户身上。这一观点背后的逻辑是:客户是最终买单的人,没有客户,公司的价值就无法实现,就没有利润给员工、股东和税务局。所以,任何一个想要发展的公司的主要任务都应该是持续地为客户提供价值。他认为如果管理者能这样做,一切都会变得相对简单。

华为在1996年起草《华为公司基本法》的时候首次强调了以客户为中心(《华为公司基本法》的全文请见附录C)。基本法的目标就是让华为的所有部门都遵循同样的管理原则。并没有证据指出任正非以客户为中心的思想来自于彼得·德鲁克。据Li(2006)所说,任正非在1997年拜访时任IBM总裁郭士纳时了解到以客户为中心的思想。郭士纳在90年代通过一场激进的公司变革把IBM从下坡路中拯救过来,因而声名鹊起,享誉全球。郭士纳后来在其自传《谁说大象不能跳舞》 (Gerstner, 2003)里面描述了他的变革管理方法。考虑到华为成立初期是一家贸易公司,只是后来才有了制造的业务,有可能在一开始华为创始人就有清醒的认识,认为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需要提供能够吸引顾客的产品。也有证据表明华为最初就采用出色的售后服务来弥补产品质量不稳定这一缺陷(Tian & Wu, 2015)。但直到1994—1998年的迅速扩张期间,以及在1998年聘请IBM咨询顾问帮助公司开展管理变革的时候,华为才清晰地提出“以客户为中心”这一核心价值观。

正如前文中的任正非讲话所说,华为想要灌输给员工的另一个重要的核心价值观就是艰苦奋斗。初创公司不得不为了活下来而努力工作。这对于华为来说也是一样。华为通过鼓励员工在为客户服务方面加倍努力,从而超越了西方公司。任正非承认他除了阅读和思考没有什么爱好(Tian & Wu, 2015)。他自己就是华为艰苦奋斗的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田和吴指出“从44岁到68岁,任正非几乎24小时开着手机,每年有1/3以上的时间在飞机上、旅途中,奔走在世界各地”(Tian & Wu, 2015)。但是,当公司规模扩大,层级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成功的时候,让所有员工都始终保持艰苦奋斗显然是非常难的。从1997年开始,华为在合益集团(Hay Group)和其他人力资源顾问的建议下,施行对工作最努力的个人予以奖励的政策(我们会在第六章详细阐述)。与通用电气在2016年实行将公司绩效最差的10%的员工辞退类似,华为开始系统地对员工进行管理。华为也因为要求员工努力工作以至员工经常会在办公室床垫上过夜。在早期,华为分发毯子和床垫给员工午休,但是员工经常用来过夜(Tian & Wu, 2015)。2008年,有员工自杀,华为碰到了公关危机,被媒体指责由于公司的“床垫”文化要求员工鞠躬尽瘁努力工作,使得一些员工在高压下崩溃了(Tian & Wu, 2015)。华为当时尽力向公众解释,公司希望能够和世界最优秀的跨国企业竞争,需要员工像国家最优秀的运动员一样努力(Yang, 2015)。华为持续招聘顶尖人才,给予努力工作的员工更高的工资、福利、奖金和股票。任何人为华为工作8年以上,便可以在45岁退休,同时能够继续拥有公司股份。然而,如果谁想主动离开公司或者退休后想为其他公司工作,就要放弃股份(Tian & Wu, 2015)。可以清楚地看到,如果员工不能艰苦付出,就需要放弃他们的股份。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要求员工比行业平均水平更加努力工作的做法并不一定能被其他企业效仿。华为之所以能对员工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因为它能给予员工和他付出相称的收入和奖励。此外,华为现在已经是行业的领导者,对求职者有很大的吸引力,而那些更希望平衡生活和工作的人只能离开华为。

华为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不管企业规模多大,它也不上市,它是100%员工持股的公司。虽然很多美国公司也分一些股权给员工,除了一些专业的法律和会计公司,大概在1990年的500万企业中(US Census Bureau, 1992),只有2000家是真正的全部或者大部分员工持股的公司(Hyde, 1991)。这些公司没有一个有华为这样的规模。全员持股的公司在西方经济体中很少见。虽然我们可以假设因为全员持股的公司的所有收益都归员工所有,员工会更积极地工作,但事实是有些全员持股企业发展得并不好。对于这一现象,西方学者给出了很多解释。一个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如果公司的效益很好,员工倾向于给自己更高的薪水,而不是把资金再投资到公司的发展中,因此公司并不能保持持续的竞争力(Ginglinger, Megginson & Waxin, 2011)。还有一个原因是,当员工在公司拥有大量股份的时候,因为管理者需要不断地和不同的利益相关者进行沟通,决策的过程将变得十分复杂(Jensen & Meckling, 1976; Fama & Jensen, 1983)。然而在华为,全员持股运作得很好。我们在以下章节也会看到,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华为变革能力受益于公司股权归员工所有。在第五章我们讨论财经体系变革时会谈到,华为从员工那里筹集了大量的资金来支持公司成长。但奇怪的是,任正非在提出这一计划的时候并没有完全预见到其将带来的益处:

我创建公司时设计了员工持股制度,通过利益分享,团结起员工,那时我还不懂期权制度,更不知道西方在这方面很发达,有多种形式的激励机制。仅凭自己过去的人生挫折,感悟到与员工分担责任,分享利益。创立之初我与我父亲相商过这种做法,结果得到他的大力支持,他在20世纪30年代学过经济学。这种无意中栽的花,竟然今天开放到如此鲜艳,成就华为的大事业。

多年以来,作为创始人和CEO,任正非拥有的股权不断稀释至1.4%(Huawei, 2014)。其余的股份都是由华为投资控股有限公司工会委员会持有。据华为公司2016年年报,18万中有81144名员工持有工会的股票(Huawei, 2016)。给员工股票是基于员工的绩效水平而不是基于每一个员工都应该有同等数量股票的平均主义。不同于由咨询公司引入的西方管理实践,员工持股计划的建立和管理是由华为领导层摸索建立起来的。全员持股制度为什么在华为能够运行良好,而在西方国家的大型公司却举步维艰?这是一个十分值得研究的问题,值得单独设立一个课题去探讨。这里,我们只能提供一些假说:也许中国集体主义的文化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也许“业绩为王”是关键?也许是“以奋斗者为本”的薪酬体系起到了作用?只有表现突出的员工才能获得更多的股权?也许创始人任正非依然在位至关重要,由于他的特殊身份能够避免不同员工群体之间的争斗?这让人想起当年邓小平即使辞去正式职务,依然是中国德高望重的领导人的事实。这在西方国家是难以想象的。毫无疑问,在多年来一直稀释自己股份的创始人和长期持股的高管的团队努力下,华为能够对其管理运营做出激进的变革。

华为文化的另外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长期导向。任正非的目标就是建立一个能够基业长青的商业组织。他拒绝让华为上市的一个原因就是资本市场的短视性,这种短视性往往无法让公司进行长远的战略考虑与管理(Yang, 2015)。如果一个公司能够等待5~10年让变革效果充分体现,那么开展管理变革会变得更加容易。几年前,迈克·戴尔决定私有化戴尔电脑公司,正是因为公司从一个个人电脑制造商转型成为一个云计算和服务的企业需要进行投资,而资本市场可能无法接受这些投资带来的短期损失(Sherr, Benoit & Thurm, 2013)。在这本书中我们分析到的诸多华为变革项目都花了不止5年的时间才看到变革带来的收益。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华为在1999年聘请IBM咨询团队帮助设计和实施集成产品开发(Integrated Product Development,IPD)体系,这一变革的目标就是使新产品开发更加有效率、速度更快。这次变革引起了巨大的文化变革,也给华为之后几大变革带来了信心。本书第三章将会介绍,集成产品开发变革在公司进行全方位铺开后,在2003年华为公司成立了集成产品开发的产品组合管理团队,接着新的产品开发流程在公司推广开来。和美国在20世纪90年代提倡的全面质量管理的理念和实践一致(Winter, 1994),华为持续地优化集成产品开发体系。集成产品开发变革开展15年后,仍有一项评价其产品开发改进程度的指标始终没有达到华为预设的目标,这又引来了新一轮的变革。由于环境的不确定性,很多中国公司只愿意投资那些在短期内能够看到效果的项目(Breznitz & Murphree, 2011; Chiu, Liou & Kwan, 2016)。与其他中国公司不同,自2012年起华为就开始投资基础研究,这类研究可能会很多年后才能开花结果。像谷歌和微软这样的知名公司,它们也都有专门负责基础研发的部门。我们将在第七章讨论华为的研发管理。

开放与向世界学习是任正非和他的管理团队想要传递的另一种公司核心文化。我们在前面提到过任正非通过广泛的阅读和与各界领袖人物交流获得灵感和想法。在2000年进入国际市场之前(第八章我们将详细讨论华为的国际化),华为已经引入西方公司最佳管理实践。现在的华为可以被视为东西方管理实践的融合体。任正非从毛泽东那里学习农村包围城市的想法,向邓小平学习渐进主义。邓小平派出中国的留学生到美国学习先进的技术,帮助中国追赶西方国家(Vogel, 2013),华为如果没有学习西方公司的最佳管理原则和组织构架是难以走到今天这步的。当任正非和他的管理团队在1997年年底拜访美国顶尖公司(如IBM、惠普、贝尔实验室)时,他发现华为远远落后于这些公司。在圣诞节前后,他们把自己关在位于硅谷的酒店房间三天,起草了一个100页的文档,概述了华为要学习的主要方面(Tian & Wu, 2015)。受到IBM在郭士纳带领下于1991—1996年开展的变革的启发,任正非决定聘请IBM咨询团队帮助华为进行几个主要的战略变革。首先是在1999年开始的集成产品开发以及供应链管理(Integrated Supply Chain)变革,2007年进行集成财经服务(Integrated Financial Services)变革。IBM也向华为提供了供员工培训的资料。在接下来的几年,华为同样也聘请了西方管理咨询公司(如合益集团、普华永道、埃森哲、弗劳恩霍夫、美世)来帮助华为在人力资源、财务管理、营销管理、质量保证等方面建立最好的流程(Tian & Wu, 2015)。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很多欧洲公司都聘请美国咨询公司来学习美国管理思想,如推行事业部制(Kipping & Westerhuis, 2012; McKenna, 2012),而华为聘请西方管理咨询公司来升级它的制度和组织结构的行动则更引人注目。与许多强调“量体裁衣”“因地制宜”的中国公司不同,任正非在华为推行了更为彻底的“削足适履”式的制度化。他提出了“先僵化后优化再固化”的方针,为后续的管理变革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与很多优秀的中国公司一样,华为一直秉承开放的原则,坚持与西方公司合作。从1997年开始,华为和很多西方公司,如德州仪器、微软、3Com、高通、西门子、惠普、赛门铁克等,建立了合作关系,共同开发产品和技术(Zhang, 2009)。我们需要提醒读者的是通信行业企业,非常需要合作。因为如果没有行业统一的标准,使用某个特定公司生产的电话的用户是不可能和分布于世界各地的其他用户通话的。这些行业特征都影响着华为的知识产权战略。

在任正非建立华为之前,他学习的是土木工程专业。1974年任正非为参与建设从法国引进的辽阳化纤总厂应征入伍,成为承担这项工程建设任务的基建工程兵,直到1983年随国家整建制撤销基建工程兵而复员转业(Huawei, 2016a)。田和吴(2015)总结道:“任正非将军队的文化移植到公司的文化中,包括纪律、秩序、服从、进攻精神、永不服输、统一意志、团队意识等。”同样可以推断,作为一个熟读历史的企业家,任正非从毛泽东和他自己1978年加入的中国共产党身上学会了勇气、服从、纪律和发动群众(Pullar-Strecker, 2013)。实际上,田和吴(2015)说道:“任正非在30多年前获得过学习毛泽东著作的‘标兵’称号,在毛泽东的思想典籍中,任正非无疑获得了一些重要启示。” 他们同样也说任正非承认他从中国共产党身上学到了很多。但是我们需要指出的是,很多公司的领导人从来没有参过军,但是他们依然用了很多军队语言(如建立销售队伍、召集军队、打赢战争、扼杀竞争等)。就如管理学里的战略学科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对军事战略的研究。但是并没有很多证据表明任正非按照管理军队的方式来管理华为。毫无疑问在公司发展的早期,任正非和其他领导人鼓励每一个华为员工积极地去赢得顾客,那个时候他们经常使用军队式语言。甚至在后来,任正非说:“如果我们通过任职资格审查选拔出来的干部是一种非常完美的人。这种人叫圣人,或叫和尚,外国人叫教父。这不是我们所希望的,我们希望选出来的是一支军队,是一支战斗力很强的军队。”(Tian & Wu, 2015)早期的华为如果没有进攻精神是不可能在中国20世纪八九十年代激烈的市场竞争环境中生存下来的。当时的中国通信网络运营市场是一个寡头垄断市场,政府不允许私营和外资公司运营通信网络。但是在1996年之前,政府在通信设备市场实施了迥然不同的开放政策(Li, 2006)。外国公司纷纷在中国建立合资企业,国际知名的大型通信设备公司都来到中国。与此同时,市场上出现了很多中国本土的企业,使得这个行业竞争更加激烈。

华为早期面临的市场竞争压力并没有促使其建立一个中央集权的决策体系。相反,华为当时更像是由一群游击队组成的松散的组织。公司不同部门、不同地区的管理人员有权采纳不同的管理方法。也许用任正非如下讲话能更形象地反映华为公司1987—1997年的情况:

在华为成立之初,我是听任各地“游击队长”们自由发挥的。其实,我也领导不了他们。前十年几乎没有开过办公会类似的会议,我总是飞到各地去,听取他们的汇报。他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理解他们,支持他们;听听研发人员的发散思维,乱成一团的所谓研发,当时简直不可能有清晰的方向,像玻璃窗上的苍蝇,乱碰乱撞,听到客户一点点改进的要求,就奋力去找机会……更谈不上如何去管财务了,我根本就不懂财务,这也导致我后来没有处理好与财务的关系,他们被提拔少,责任在我。也许是我无能、傻,才如此放权,使各路诸侯的聪明才智大发挥,成就了华为。我那时被称作甩手掌柜,不是我甩手,而是我真不知道如何管。到1997年后,公司内部的思想混乱,主义林立,各路诸侯都显示出他们的实力。公司往何处去,我不得要领。(Tian & Wu, 2015)

直至1997年,华为的管理仍是一团糟。但是任正非并没有直接向军队的专家求教,相反,他率领了几位高管在1997年年底拜访美国的公司,试图解决经营中经常遇到的管理问题。IBM不久后就派出70多名咨询顾问指导华为的管理变革工作(Tian & Wu, 2015)。华为和很多中国公司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它虚心地采纳了西方最先进的管理制度。

在1996年,即任正非和其他高管访问美国的前一年,华为已经着手统一不同部门的不同管理流程和制度。通过集体大讨论,华为制定了公司的《华为公司基本法》,统一了华为员工的思想。中国人民大学的彭剑锋教授及其同事当时受邀到华为公司授课,后来又被邀请帮助华为起草《华为公司基本法》(黄卫伟,2002)。 整个基本法的起草过程持续了3年时间,即从1996年到1998年。我们认为即便是研究管理变革的西方管理专家约翰·科特(John Kotter, 1996),也会佩服任正非带领华为高管推动变革的决心,以及建立推动变革的核心团队和系统性地长期坚持推行变革的做法。华为的独到之处就在于其能够建立新制度,并打破不再适合公司战略目标的旧制度。我们将在下一节讨论《华为公司基本法》,这个文件对于我们理解本书的中心观点十分重要。

任正非为了让公司上下接受变革,他借鉴了毛泽东统一党内思想的方法,不断地强调公司自身需要“批评”和“自我批评”(Dittmer, 1973)。田和吴(2015)解释道:

到1997年前后……任正非开始较多地提倡自我批判精神,将坚持了10年的民主生活会进一步制度化,并扩大到公司各个代表处和基层组织。这是典型的中国共产党的组织建设的做法,在华为的干部队伍成长、团队建设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至今仍在坚持进行。

毫无疑问,在1997—2005年剧烈的管理变革中华为的权力集中到了领导层手中。任正非获得了类似于20世纪90年代比尔·盖茨在微软一样的强势地位。任正非显然把握着公司的发展方向,他把西方咨询公司引入传授管理实践。他甚至提出了“削足适履”的指示,规定除非咨询专家根据华为的情况修改了原先的变革方案,否则华为一定要不折不扣地复制西方公司的做法。任正非解释道:

在变革过程中,我们不要反对的人,不要耍小聪明的人,不要认为自己比IBM还聪明的人,要确保理解和积极投入。那些表现出自己比IBM更聪明的人,而且比所有人都聪明的人,我们要把他从流程变革的队伍中请出去。(Tian & Wu, 2015)

100名中高层管理人员因为阻碍了华为的管理变革,或是离开了公司,或是被降职、裁撤。华为的发展离不开任正非,他肩上的担子也很重。当时,任正非手机全天候24小时开机,时刻排查国际业务过程中出现的突发问题。这导致他的心理和生理都出现了疾病。田和吴(1995)说任正非在1999—2006年患了“高血压、糖尿病和抑郁,并做了两次肿瘤手术”。

标志着华为权力下放的关键事件是在2004年华为重组了经营管理团队(Executive Management Tean, EMT)。第二章将会详细阐述华为经营管理团队的变革,并讨论华为是如何建立新的制度,以逐步降低对创始人的依赖的。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在2011年建立的轮值CEO制度。任正非评论道:

这些年,我们经历了从不民主到高层民主,再到全体民主的过程,集体决策的成分多了,所以决策的速度慢了,失误也少了。一个主流的观点要一点点地渗透和深化,释放的速度很慢,我们不倡导立竿见影。但是当它真正深入人心时,就会引爆巨大的能量。(Tian & Wu, 2015)

到2005年,华为50%的销售额已经来自国际市场,这时华为公司的制度和流程也需要适应管理在国外子公司工作的外籍员工。从那时起,任正非开始强调宽容的理念。过去10年到现在,华为将对他人宽容也作为公司核心文化之一,正如任正非所说:

人与人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所谓宽容,本质就是容忍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不同性格、不同特长、不同偏好的人能否凝聚在组织目标和愿景的旗帜下,靠的就是管理者的宽容。……宽容是一种坚强,而不是软弱。宽容所体现出来的退让是有目的有计划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无奈和迫不得已不能算宽容。(Tian & Wu, 2015)

既然华为在170个国家和地区进行运作,包容不同国家的文化对于激励非中国籍员工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近年来华为努力成为全球行业内的领先企业,任正非也将宽容他人作为激发创新的关键因素。

中国不具备产生乔布斯的文化土壤,我们的社会太缺乏宽容,对知识产权也缺乏保护。上亿的中国人悼念乔布斯,为什么就不能够对中国自己的企业家多些宽容呢?有宽容才有创新,才能够诞生伟大的商人。(Tian & Wu, 2015)

对于西方读者,可能由于西方社会几百年前就已经将宽容制度化,所以他们会认为将宽容视为企业重要的价值观很奇怪。而任正非认为在中国文化情境下,一个公司的管理者需要学会宽容,这使他们能够获得来自任何国家、地区和各个层级的好想法。

最近几年,华为鼓励宽容他人观点的一个重要措施是将反对的声音制度化。在战略发展委员会下,华为设立了“蓝军”部。“红军” 是掌管公司的经理人,而“蓝军”的角色是从不同的角度审视红军提出的战略规划。此外,“蓝军”还举行辩论和模拟来寻找技术路线的替代方案(Tian & Wu, 2015)。最近,“蓝军”的活动范围已经从企业层的战略制定过程拓展到了各个业务单元。在各个业务单元设立了自己的“蓝军团队”。

通过上述针对华为管理哲学和文化的阐述,我们希望能够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本书的研究情景。与其说华为一直坚持同样的价值观,我们更希望呈现的是,随着时间的变化,这些价值观会随着企业遇到的不同战略问题和竞争环境的变化而演化。最重大的变革发生在企业的决策流程上。1997—2003年是任正非将分散在代表处的权力收拢到公司总部的时期。而在那之后,华为开始实施分权管理,战略不再是由CEO一人决策。公司制定了针对战略问题的讨论流程,通过集体讨论决定公司的战略。 vo7Bdc4Rusj9pFNLhHKnbV0uhx+VKlZHoU6Z0GDS6U2YrMnmgdr1pdBk+UYbxHP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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