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的秋天,金满仓准备拼老命也要把税交了。头一年被没收了猪,还闹出了事,他不想再蚀这个人。都说他是村里的能人,咋连该交的税也交不起咧,连祖宗八代的人都丢完了。金满仓欠村里的农业税款和三提五统款,不是他不会种田,是稻谷棉花卖不出钱。家里三个人的田,包括去世母亲的田,共有四亩多,这里是湖区,过去挽垸围湖垦荒的田,均是传统的一千平方米一亩。金满仓的母亲瘫痪在床十年,多亏了余翠娥这个媳妇,每天伺候在床,端屎端尿,多活了几年。那时候,也没有尿不湿之说,最后两年,余翠娥在公婆的床上剪了个洞,床底下用一个大脚盆接着,里面放了灶灰,排泄不在床上,也没有长什么褥疮。还有公婆脑壳疼,半夜清汪鬼叫的,要吃头疼粉,都是余翠娥起来倒水吃药。但因为拖得太久,金满仓就欠了一屁股债。可金满仓是远近闻名的孝子,老娘生前信佛,一辈子吃素,金满仓从来没陪妻女吃过饭,都是单独陪老娘吃。久病床前有孝子,说的就是金满仓两口子。
下了点小雨,水田都在放水晾田。他看到女儿甜甜和洪大江两个提着鱼篓在水田放水的口子里抓鱼,洪大江抓,甜甜拿鱼篓接。这丫头总是跟在洪大江的屁股后头,上学放学也一起。特别去年腊月甜甜掉湖里让洪大江救起来,两个小伢更亲近了。金满仓踩着淤泥,背着喷雾器喷药治最后一遍稻飞虱,忍不住去看洪大江抓鱼。甜甜接过鱼往鱼篓里塞,还发出咯咯的笑声,小孩没有仇恨怨气,啥都不知道。
一阵回风将农药吹回金满仓脸上,他眼睛飞入药水,漤得生疼。他痛苦地闭上眼,往田埂上爬,但眼睛不敢睁开,摸索着,歪倒在稻田里,右肩膀也歪进了泥水中。袁世道喷完了药在田埂上走,看到金满仓在田里摸索挣扎,就跑过去将他拽住,金满仓说:“快拉我上来。”
金满仓去小水沟里洗了眼睛,袁世道说:“得戴个口罩,小心中毒。”
金满仓说:“热得人直喘,戴上口罩跟捂上嘴一样,憋死。”
两人坐下,金满仓问袁世道:“今年打听下谷价没有?”
袁世道说:“能过两毛就不错了,不过你到时交给我,我侄儿在收谷。”
金满仓说:“地越种越贱,挣不到钱,要死不活的,咱们得琢磨琢磨。”
袁世道走了,金满仓望着灌浆的稻谷坐了好久。
晚餐吃上了甜甜拎回的稻花鱼,特别甜。这稻田里长的鱼就是不同,像是蜜罐里长的,清甜,刺还少。
吃过饭,甜甜就出去玩儿去了。
这天是七夕,银河横天,新月如钩。俩伢儿又去湖边岸坎上坐着,看天上的星星,听震耳的蛙鸣。天露湖上,流萤点点,恍如水晶宫殿。金甜甜问洪大江:“大江哥,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洪大江摇头说:“不知道,只知道再开学,我们就上初中了。”
“我是说今天是农历几月初几?”又提示说,“你没发现今天村里没一只喜鹊叫?”
洪大江就明白了,说:“噢,七夕牛郎织女鹊桥会,喜鹊都去银河搭鹊桥去了。”
金甜甜问:“为什么又叫乞巧节咧?”
洪大江说不晓得,金甜甜就说是找织女讨巧,让女伢儿心灵手巧。
洪大江歪过头看着金甜甜,说:“你咋什么都懂,这都是老故事啊。”
他们又讨论银河两边哪颗是牛郎星,哪颗是织女星。后来找到了三星并排的,中间大,两边小的,金甜甜说是牛郎挑着一对儿女去会织女,然后说:“我妈讲,在葡萄架下可以听到他们相会讲悄悄话,我们去找葡萄架好不好?”
于是两个伢儿就在村里乱窜,找了一圈,没有看到葡萄。金甜甜说:“我妈说在黄瓜架下也可以听到的。”
他们鬼使神差地进了肖小安家的菜园,那里有黄瓜架。洪大江摘了一条黄瓜揩了给金甜甜,金甜甜刚啃了一口,肖丙子出来小解,听到菜园子里有响动,看到有个影子,喊:“谁?干什么的?”然后喊出儿子肖小安,要抓贼。
肖丙子父子蹚进菜园抓贼,终于逮着了在柴屋里吓得发抖的两个伢儿,将他们拖到小卖部门口,这下乘凉的乡亲们都围了过来。金甜甜吓傻了,手上拿着啃了一口的黄瓜还没扔掉,让肖丙子抓到了把柄,说:“看看,这么小,就在菜园里约会,还偷我家黄瓜!你们究竟在柴屋里干什么?”
村民不信肖丙子说的:“这么小约啥会,躲猫猫吧?”
有人就替他们解围,故意问他们:“是不是躲猫猫,大江、甜甜?”
两个小伢被肖丙子揪扯着,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肖丙子不依不饶,逼着问两个小伢,金甜甜终于哭了起来。这时汪小琴听到哭声摇着扇子过来了,看到是金甜甜在哭,立马找加害人,那还有谁,肖丙子一家。汪小琴说:“不就一条黄瓜吗,要扯出杀人放火的事来?!”
肖小安的妈吴红英说:“他们在我家菜园里干丑事,我们就不能说吗?”
汪小琴说:“啥丑事?小安你说,不要讲假话,讲假话死了阎王五爹割舌头,割得一点不剩!”
吴红英鼓励肖小安:“你就说,别听这神经病的。”
汪小琴怼道:“老娘神经,你精神?全村的人都神经,就你们全家三只茅坑物种精神啰!”
吴红英说不赢她,结结巴巴地要肖小安说,还用两片嘴唇打着啵儿示意。那肖小安就说:“他们两个在菜园里亲嘴。”
看热闹的村民没炸,洪大江狂炸了,气得眼睛翻血,朝肖小安扑过去,两个小伢就打了起来。
汪小琴人高马大,站在中间不让肖丙子夫妇拉偏架,直到洪大江将肖小安狠狠揍结实了才拉开。两个小伢鼻子都出了血。见了血,金甜甜哭得更厉害,汪小琴说:“哭啥,回家!”拉着金甜甜就走。
汪小琴将金甜甜送回家,甜甜还在哭。金满仓问明情况,埋怨甜甜说,家里不是没黄瓜吃,你跑到小安的菜园里去干什么?!金甜甜说,想到葡萄树下听牛郎织女说悄悄话。金满仓想想,村里哪儿见过葡萄?便哄女儿说:“别哭了,等开春我去买几棵葡萄来栽在院子里。”
金满仓爱女儿,女儿的要求他总是记得的。
过了些时,稻谷棉花卖了,去村里交钱,再怎么也不要欠村里的钱,不让人说闲话。
村里的许会计摁着计算器,怎么算也就是三提五统加上农业税,一共四百五十三元六角四分……行,咬咬牙,这钱得交,便将钱数好隔着桌子递给了许会计。许会计接过钱,边数边说:“满仓,今年你可是村里第一个交。”
金满仓说:“迟交早交不都是交么。”
许会计抽开抽屉对金满仓说:“我还得找你三角六分。你看,我抽屉空的,回头我找给你……”
金满仓一看,果然是空的,笑着说:“没一分钱,这会计是咋当的?”
许会计说:“我自己问了自己一千次,恨不得抽自己一千个耳光。”这般说过之后,开始拽文了,“满仓,听说你丫头跟书记的公子早恋,这事呢,也不稀奇,古已有之,你看,古诗是这么写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十四过去算迟的,十二三岁结婚的,咱上辈也不少的嘛……”
金满仓没理他,在翻报纸看,他就喜欢看看大标题,看中央有什么政策。他翻阅浏览的时候,无意间在报纸里看到夹着的一张广告,是安徽省高校科技联合开发中心培训的广告——《葡萄简报》。“葡萄”两个字吸引了他,想到女儿的委屈,他细看了看,还念出了声:“一亩巨峰葡萄每年可收入两万元……一株一元……”他眼睛一亮。按上面说的,心里在估算,一亩地按咱们这儿的算法一千平方米,需种三百株,得三百元,哪儿弄这多钱去?……
他读着广告:“……甲方须找乙方贷款六百元,三年后归还……这就是押金,保证金?买的没有卖的精,不就是变相找你要钱他赚利息么?……种下后,第二年初果,有三五千斤;第三年盛果,达八千至一万斤……我的个乖乖……这巨峰葡萄苗因为生了嫩芽,不能邮寄,还要亲取自带……”
许会计问他:“满仓,你嘀咕啥呀?”
金满仓回到眼前的现实,突然有点懊悔,说:“许会计,我先不交钱行不行?”
许会计说:“你啥意思呀,我收据都给你开了。”
金满仓说:“我得要钱用呀。”
许会计说:“我说满仓,你想今年又没收你家的猪?”
跟许会计论理,你说不过他,这人有点迂。他懒得说了,揣上这张广告走掉。
金满仓满村里找袁世道,在地里找着了。袁世道穿着露出胸脯的破背心,在地里扯棉梗。工具是铁匠打的专用铁钩,柄上缠了厚厚的布筋。扯棉梗是个力气活,棉梗的根扎得很深,收了棉花后土壤板结,加上现在的品种都是杂交棉,根茎粗壮,扯出来一根很费劲。他戴着一双破洞手套,站起来擦了一把汗,拉开手套一看,手上打出几个大血泡,有的已经破溃。
金满仓从沟垄那边跨过来,袁世道问:“满仓哥,你田里扯完了?”
金满仓说:“扯完了,世道,你过来,抽支烟,咱哥俩合计个事。”
两人刚坐下,看到潘忠银挑着棉梗在不远处走,金满仓大声喊:“忠银,来来来,正好,正好。”
金满仓将那张广告拿出来说:“你们先看看。”
潘忠银说:“世道你就念吧。”
袁世道就念了:“……有很多农户认为,我方所说亩产万斤是假是骗,当他们同阵来合肥我处看过亩产万斤彩色电视录像片后,全都相信了种巨峰葡萄确实可达亩产万斤,而葡萄市场价格均在每斤二元左右。生产三年后就可收入几万元,就能盖起三层楼房……这还是安徽农科所哩……”
潘忠银拿过资料又浏览了一遍,说:“……亩产万斤,两块钱一斤,每亩那不就是两万块?”
金满仓说:“是这个理。”
袁世道说:“真有这种好事的话,那我们这些年就是白活了。”
金满仓说:“也许真的白活了,咱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天天田头床头,能成个啥事!”
袁世道问:“满仓哥,你想干?”
金满仓点头道:“我是有些动心,拿不准,咱们兄弟琢磨下,是干得,还是干不得?”
袁世道说:“咱们少种点,就是骗,也骗不了咱多少钱,权当交了学费。”
金满仓说:“是呀,我分析,应该不是骗局。不试,咱又不死心。种水稻棉花,太累,一亩地累死累活,一年到头,能赚个一两百块就不错了。种葡萄,来钱快,两年挂果,三年丰果,也就四到七月,开花,出芽,结果,再忙也就四个月,收获了就甩手玩。葡萄价又高,我摸了摸沙市的行情,一块多一斤,收得多,是种水稻、棉花的十倍二十倍不止!”
潘忠银却问:“那为什么过去咱们这儿没人种葡萄咧?”
金满仓说:“就跟咱这里从来没人种苹果一样,不适合呗。”
潘忠银说:“那就不适合了。”
袁世道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没啥不能种的,安徽跟咱们挨着……”
潘忠银说:“河南跟咱们挨着,他们种苹果咱们就不能种。”
袁世道说:“那你就别种了,我和满仓哥两人种。”
他一拍屁股就要下田里继续干活扯棉梗,潘忠银拉住他说:“哎,我凭什么不能种?你们想甩了我,哼!你们买种苗不告诉我,到时我扯你们的葡萄去栽!”
袁世道吭吭地笑:“你敢啵?”
金满仓说:“这事就这么定了,要穷一起穷,要富一起富,谁都别落下谁。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没钱的借钱,卖猪卖鸡卖藕卖菱角,钱筹到就走……”
金满仓想了一夜,早晨趁老婆和女儿还没起床,在家偷了两只母鸡,去县城老舅家借点钱去买种苗。
两只鸡五花大绑,活蹦乱跳,毛色鲜亮,提在手里挺沉的,可心里也挺沉。家里的亲戚就老舅在县城,但也退休了,而且还欠着他的八百块钱,为老娘治病借的。没有有钱的亲戚,有存粮的亲戚也不多,都在乡下勤扒苦做,该借的全借了,却还没归还分文。老舅对他一家很好,每次去,总是给他一大包衣服,有的还是七八成新,有次还给过他一双皮鞋,根本就是新的,说是小了,夹脚,其实金满仓知道,就是给他买的。一路心里想着怎么向老舅开口,因为还有个舅妈,虽然好,三番五次,会借给他吗?
一问,老舅又去戏剧社了。老舅是个荆河戏迷,退休没事,天天在戏剧社看戏喝茶。
荆河戏剧社在一巷子内,里面烟雾腾腾,各种吆喝声,卖瓜子花生的,续茶水的。小戏台上正演出荆河戏《三娘教子》,王春娥在用荆江方言道白:“指望儿在学中攻读,谁想儿在外面贪顽,贪顽不知紧要,岂不误了儿的青春年少。还不与我跪了……”
金满仓提着两只土鸡在观众席里寻找老舅,终于找到了,喊:“老舅!”
老舅一看他提着鸡,让金满仓坐在旁边,低声说:“满仓,提鸡干什么,看戏看戏。卖鸡来的?”
金满仓将鸡放到老舅脚下:“给您提来的。”
老舅说:“背着翠娥捉来的吧?”
金满仓说:“不是不是,老舅,您出去我给您说个事?”
老舅说:“就这样说,看戏哩。”
金满仓不好开口。
老舅说:“说别的事,借钱的事不要提。”
老舅先把金满仓的口堵住了。金满仓说:“过去我妈得病,借您的八百块钱还没还,我会还的。现在想种葡萄,缺买苗子的钱,想再借点到时一起还。”
老舅说:“什么?种葡萄?”
金满仓说:“是呀,种葡萄。”
老舅说:“我说满仓,你妈是我姐,那个钱可还可不还。现在钱全在你舅妈手上。再说,你表弟结婚,钱全花完了,借钱是为难我。”
因为声音有点大,后边的人拍了拍老舅的肩膀,示意他们小声点,不影响别人看戏。
金满仓说:“那……我走了,老舅,您要保重。”
老舅没起身,提起鸡就小声喊:“满仓,鸡!”
金满仓已经离开了。后面锣鼓铿锵,王春娥正在唱:“小奴才不读书把娘气坏,有几个年幼人儿且听来。秦甘罗十二岁身为太宰,石敬塘十三岁拜帅登台……”
金满仓走到街上,快哭起来,心里说,老舅啊,鸡你咋不拿出来让我提走?!
金满仓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老婆余翠娥张牙露齿迎上来:“你把我的两只老母鸡弄哪儿去了?”
金满仓一身的挫败感,心里堵得慌。为啥咱总是走投无路哩!整天泥一身,汗一身,又没偷懒耍滑,游手好闲,还这么穷,说出去天理难容啊!
“吃了。”他就说。
余翠娥哭得天翻地覆,涕泪飞舞:“……咱生蛋的鸡,鸡蛋也没得吃了,你说你这是为何呀,这个家还是个家吗?”
金满仓也想哭,可他不能哭。他有愧疚,只好去厨房淘米洗菜。
厨房的活他哪儿干得利索,女儿放学还得回来吃饭,余翠娥哭了,好了,心空了,还是得做饭。
金满仓退出厨房,坐在院子里,愧对妻女的颓丧,让他心似刀绞。
金满仓眼里汪着泪在田野上乱窜,走到袁世道家,喊他出来说话。袁世道看到金满仓欲哭不哭的样子,说:“没借到钱是吧?”金满仓反问:“你咋晓得?”袁世道说:“我不也是这样么?唉,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
金满仓叹着气说:“不要打退堂鼓,任何时候,咱们认定的事,就是卖裤衩也得干。”
袁世道说:“那我就给你出个主意——贷款!”
金满仓一拍脑门说:“对呀!”不过又泄气了,“咱们农民去贷款,人家银行睬你?都是老板贷款。”
袁世道说:“有个人好找。”
“哪个?”
“吴大凡。”
袁世道说的是同村人,现在在镇信用社工作,当兵后分配到那儿的。袁世道说:“他那时演戏不是你的小跟班么?”
金满仓说:“人家现在是国家干部,哪还理我们……”
袁世道说:“试试。”
金满仓回到家,看着笼里的鸡,公鸡有,送礼不送公鸡,还有一只母鸡,可你还忍心抓走么?
再也下不了手。但想了一夜,金满仓没有想到好办法,唯一的办法还是抓鸡。
他今天抓鸡时女儿惊醒了,他想快点走掉,女儿还在喊“爸”,女儿说:“您郎嘎把鸡都捉走了,没鸡蛋吃了咧。”
金满仓说:“爸是要用鸡去换葡萄,用葡萄换楼房。”
甜甜问:“种葡萄啊?”
金满仓说:“对呀,让你在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说话。”
哄了女儿,一只脚已经踏出去了,余翠娥像疯子一样扑过来,披头散发横在门口,“金满仓,我看你就是屎满仓!最后一只母鸡你也不放过,你说你不是一坨屎吗?!”
金满仓提着鸡不退让,说:“给我闪开,我这坨屎铁了心!”
天露湖镇在天露湖东面,一条街靠湖边,有桥,还有一个过去的避风湾子,里面停着许多渔船,现在还是停着,不准打鱼了。但有几只鱼鹰歇在船上,偶尔叫上几声。信用社在嘈杂的市场旁边,金满仓倒提着鸡,找到了吴大凡,说:“大凡,我给你提哒只母鸡来了。”
吴大凡还穿着旧军装,洁身自好的样子,甚至对金满仓有点生疏:“噢,满仓,你提鸡来干吗?你是老大呀,我请你吃鸡。”
金满仓说:“大凡你是国家干部,我是个搓泥巴果子的农民,你才是老大。”
那只鸡一放地下,不知怎么挣脱了脚上的绳子,顽强站了起来,在吴大凡的办公室昂首挺胸乱跑。两个人去捉鸡,鸡飞到办公桌上,发出咯咯嗒的叫声。吴大凡扑鸡,鸡飞到了一个女同事的桌子上,并生出一个蛋来,女同事尖叫着起身就跑。金满仓急得满头大汗,勾手唤鸡:“咯咯咯……咯咯咯……”
鸡不听,他们继续逮鸡。吴大凡怕影响不好,遭别人闲话,想尽快逮住鸡。鸡钻进桌子底下,躲着不出来。吴大凡一扑,鸡从他脑壳上一飞冲天,差一点抓到他眼睛,鸡毛乱飞。这鸡认主人,一下子落到金满仓的肩膀上,金满仓反手就将鸡薅住了,连连给吴大凡及他同事说:“对不起,对不起!”心想,今天不顺,贷款定完蛋了。
金满仓好恨这只鸡,看到墙角有一个哑铃,拿起哑铃将鸡狠狠压住,那鸡压得直打嗝,翻着白眼。金满仓恶狠狠地说:“跑啊,老子没贷到款,到时杀你一千刀!”
吴大凡听到了,问:“满仓,你说贷款?”
金满仓一时语塞:“我没、没说贷款呀。”
吴大凡喘着气说:“有啥事你直说,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帮,咱们好歹一起演过样板戏,是革命战友嘛。”
金满仓就是想让他提样板戏,这下接上茬了,他跳上办公椅蹲着说:“讲演样板戏,你吴大凡是最逗的,《沙家浜》这一大出就是看你的戏,你演刁小三,追赶妇女时说:‘抢包袱,老子还要抢人哩!’你用几颗黄豆抛老高,然后准确地用嘴接住,那个准头是怎么做到的?”
吴大凡说:“哎哟,你说这个丢我的丑。”
金满仓说:“哪里是丑,是光辉历史。观众撵几个村子要看你的戏,你一出场就笑倒一大片,你可天生是个幽默大王。”
吴大凡不耐烦了:“你就说事吧满仓。”
金满仓只好将贷款的事说了。吴大凡听说他要种葡萄,就打他的破,说没听说咱们这里种葡萄的,你种别的我贷。
金满仓说:“种啥,种金子,没种子;种鸦片,又犯法。”
吴大凡很直接地说:“你家里这么穷,拿什么做抵押?”
金满仓不懂抵押,吴大凡不想跟他啰嗦,就说:“跟你讲话费劲,算了,我想想办法,找我们信用社最低利息的贷款,给你弄一千块钱,你回去拿户口本、身份证来。”
金满仓一听说可以贷一千块钱,喜得头昏,就跑步回村去拿东西。
到了家里翻箱倒柜找到吴大凡要的东西,准备再去镇里,可潘忠银又找上门了,开口就说要跳湖,汪小琴不让他种葡萄。金满仓就将吴大凡要给他贷款一千的事说了:“贷出一千后,我五百,你五百。”
“那咋够哩?”潘忠银说。
金满仓想了想,让潘忠银也带上户口本和身份证,说给他找吴大凡求求情。
去了信用社,吴大凡可真成了吴大烦,将金满仓拉到一边说:“满仓,你这就不对了,给你想办法,还不知成不成,我是看在咱们一起演过样板戏的分上啊。”金满仓急了,说潘忠银也在宣传队演匪兵甲群众乙,急中生智,又想起潘忠银老婆汪小琴演过被抢包袱的妇女,就说:“你抢过他老婆的包袱。”
吴大凡哭笑不得:“我演了五六年刁小三,抢过七八个妇女,哪还记得是谁呀。这也算?好吧好吧,看你的面子。”
钱就这么贷到了。
三个男人悄悄准备出远门,去买葡萄苗,这事村里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