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与子

“我太太倒真是很有头脑！”第二天一早六点光景，维璃叶市长心里暗自想着，朝索雷尔老爹的锯木厂走去。“索雷尔这个小神甫，听说拉丁文特棒。我跟太太说到雇用的事，无非是为了保持我们的身价地位。然而，没想到，我要是不请小神甫于连，说不定那个瞎折腾的收容所所长，也会有同样的想法，把于连从我手里抢走。果真如此，以后瓦勒诺谈起自己孩子的家庭教师来，口气不知该有多狂呢！……不过，这个家庭教师，请来之后，是不是还穿一身黑袍呢？”

瑞那先生心里揣着这疑问，远远望见一个乡民：那人个子不高，还不足六尺，一大早就在忙乎着丈量木材。杜河沿岸堆着大批木材，把拉纤道都占了去。乡民见市长走来，并不显得很高兴，因为木材这么堆放，堵塞道路，本属违章。

此人，就是索雷尔老爹。瑞那先生提出，要聘用他的儿子于连，这提议有点奇怪，老木匠始而惊愕，继而欣喜。不过，他听的时候，拉长着脸，装得很淡漠。这一带山民最擅长伪装，以掩饰他们的精明。在西班牙长期统治下做惯了顺民，他们至今还保留着古埃及佃农的这种面部表情。

索雷尔老爹的回答，先来上他背熟的一长串客套。颠来倒去搬弄这套废话，伴着呵呵傻笑，越发加重了他长相上原有的那种虚假狡诈之态。同时，老头儿拼命寻思，想弄明白，为什么这位显赫人物，会把他那个没出息的儿子弄到家里去。恰恰是他最不喜欢的于连，瑞那先生竟愿意出重金雇用，光工资一年就有三百法郎，外加膳宿，甚至四季衣服。这最后一项，是索雷尔老爹灵机一动临时提出来的，而瑞那先生居然一口答应了。

这项要求，引起了市长的警觉。“按理说，索雷尔老爹对我的提议，应当大喜过望，心满意足才是，然而却没有。显然，有人跟他提过。假如不是瓦勒诺，又会是谁呢？”瑞那先生催索雷尔老爹当场把事情定下来，但是毫无结果。这乡下农民诡谲多端，一味婉拒。推说要回家跟儿子商量商量，其实在内地，有钱的父亲去向一文不名的儿子征求意见，真的不过是幌子而已。

所谓水力锯木厂，就是依河而造的一座敞棚。棚顶，由四根粗柱托起；棚的中央，约莫三四米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把上下起落的大锯，同时安有一个极简的装置，把木材朝锯子推进去。河水的冲力，推动水轮，水轮带动机械，起到双重作用：一种是使锯子上下起落，一种是把木材缓缓推向锯子，锯成薄板。

索雷尔老头走近作坊，扯开嗓门喊于连，可是没人答应。只见两个儿子，身材魁梧得像巨人，举起笨重的铁斧，劈去枞树的枝干，然后把整段整段的木材送到锯上去。哥儿俩正全神贯注，斧头对准墨线砍下去，削去大块大块的木片，所以没听见父亲的喊声。老爷子朝敞棚走去。进到棚里，在锯子边，没找到于连，却见他骑在离地两三米高的一根横梁上，于连没去照看机器，反而在那里埋头读书，这是索雷尔老头最恨不过的了。于连身子单薄，不宜干力气活，比不上两个哥哥，这还情有可原，唯独读书成癖，实在可恶，因为老头儿自己一字不识。

他又喊了两三遍，于连还是没应。比锯子噪声更碍事的，是这小伙子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书本上，竟一点儿没听到他爸吓人的喊声。临了，老头儿不顾年迈，轻轻一跳，踩在正要锯开的树干上，再一步，跳上托着棚顶的横梁。一拳挥去，把于连手上的书打掉，飞进河里；第二下，出手也同样凶狠，一掌扇在于连头顶，打得他摇摇晃晃，险些掉下三四米去，摔在正在转动的杠杆之间，只差把他碾碎。亏得老头儿动作利落，伸出左手，一把将他揪住。

“好呀，懒鬼！叫你看锯子，你偏看这种混账书？晚上到神甫家耗时光去，再看也不迟呀！”

于连被这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鼻血直流，但还是连忙回到锯旁，坐在他的法定位置上。他眼泪汪汪，为的是失落了心爱的书本，皮肉上受点苦倒还是其次。

“下来，畜生，我有话对你说。”

这道命令，由于机器的噪声，于连还是没听到。他爸已经下到地上，不想再费劲爬到机器上去，便找了根打核桃的长竿子，去敲于连的肩膀。等于连脚刚着地，索雷尔老头就粗手粗脚，把他拉到自己面前，往家里赶。“天知道，他会怎样训我！”小伙子心里嘀咕。一面走，一面看看河水，书就掉在这条小河里，叫人好不痛心。这是所有书中，他最喜欢的一本：《圣赫勒拿岛回忆录》 。

他两颊红红的，低头看着地。小伙子有十八九岁年纪，外表相当文弱。五官不算端正，却很清秀；鼻子挺尖；两只眼睛又大又黑，安静时，显得好学深思，热情如火，此刻却是一副怨愤幽深的表情。深栗色的头发，发际很低，所以前额不高，发起怒来，便呈凶恶之状。人的相貌，固然千差万别，就勾魂摄魄而言，恐怕无出其右了。他身材很好，只略嫌瘦削，看上去壮实不足而轻捷有余。少年时代，他常常遐想出神，加上脸色十分苍白，他爸总以为养不大，即使活下来，也定是家里的累赘。一家人都瞧不起他，他便恨上了父亲和兄长。礼拜天，在公共场所嬉闹，他只有挨揍的份儿。

他漂亮的面孔，赢得妙龄少女的几声赞许，还是近年来的事。给众人当成无能之辈而备受奚落的于连，却崇拜敢于争一日之长，向市长抗言不该剪伐梧桐的老军医。

这位军医有几次还要付钱给索雷尔老爹，才买得他儿子的读书时光，好教于连拉丁文和历史；而所谓历史，仅限于老军医自己所知的一些，即一七九六年拿破仑的征意战争。临终前，老军医把自己的荣誉勋章，半饷的余款，以及三四十本书，都遗赠给了于连。这些书中，最珍贵的一本刚才已掉进河里，掉进市长凭借其权势使之改道的公共河流。

于连刚走进家门，就感到肩膀被父亲有力的手按住，他浑身一哆嗦，等着挨揍。

“老实回答，不许撒谎。”老头儿粗声粗气，冲着于连耳朵使劲嚷嚷，同时像小孩子摆弄铅皮兵一样，将于连的身子拨转过来。于连又黑又大的眼睛，噙着泪水，劈面碰见老木匠灰溜溜恶狠狠的小眼睛。老木匠恨不能把儿子的心思一眼看透。 QUG7esMcfcoMVUcMwohmxKoLAorg4yXyItVzlpP3MtdCgNnFaegwsSaVXy+tifp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