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在这个被现代化技术驱动的世界里，还会有人喜欢飞行吗？虽然很难相信，但我敢确定，一定会有。

飞行员们喜欢飞行，大多数孩子（不包括婴儿，气压的变化会让他们很难受）喜欢飞行，各类航空爱好者喜欢飞行。但对其他人来说，商业航班的体验感像一场直肠检查。如今的机场就像拥挤不堪的动物园，时刻挑战乘客的耐心和礼貌的极限。航班延误、航班取消、行李像沙包一样被乱扔。有时，那些急需换件衬衫或内衣的乘客迟迟等不到自己的行李随机到达。

如果搭乘早班航线，那就祝你好运了，这意味着你要在凌晨四点从床上爬起来才赶得及办理登机手续，感觉就像是在1954年从某个南美小国出境般手续复杂、心情紧张——你有带照片的证件吗？你的洗发水和护发素是装在小塑料瓶里的吗？你准备好脱下鞋子让电子产品接受X光检查了吗？你确定没有人帮你打包行李也没有人帮你拿行李吗？你准备好接受全身扫描了吗……也许还会搜查你的隐私部位，准备好了？很好，但你仍然有可能发现你的航班已经超卖、因机械故障或天气原因而延误、因电脑故障而取消。如果你的运气够好，拿到了候补航班机票，那简直值得去买一份即开式彩票。

克服了以上这些障碍，你就有机会进入这本故事集中的一位作者所说的“死亡咆哮”了。你可能会问：这会不会有点儿夸张或者是不是符合事实？的确如此，航线上的飞机很少“熄火”（尽管很多人看过那种吓人的视频，飞机引擎在三千英尺的高空喷出火焰），而且飞行所导致的死亡事故很少（据有关统计数据，过马路——尤其是那种傻瓜式的看着手机过马路——致死的概率更高）。然而，我们的确是走进了一根充了氧的大管子，坐在数以吨计的爆炸性燃料的上面。

一旦你所处的金属与塑料制复合管被密封起来之后（就像一口棺材），离开跑道，落在后面的影子逐渐变小时，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是无需统计也能确定的：你总会落下来，因为地心引力。唯一要问的是：落下来的原因是什么？落在了什么地方？落下来之后有没有成为碎片？当然，完好无恙的降落是比较理想的。如果与地球母亲的相聚落点是在长达一英里、铺设好的跑道上，那就没事（虽然最好能降落在目的地，但无论是铺设在哪里的跑道都可以接受）。如果不是，从统计数据来看，你的生存概率就会急遽下降。另外，从统计数据来看，即使是那些经常飞行的旅客，在三万英尺的高空遇到激烈的气流时也必须考虑降落点。

在这样的时刻，你将完全失去掌控。你什么事都做不了，只能再次检查安全带，听瓶瓶罐罐乒乒乓乓地互相撞击、头顶行李舱的门突然打开、婴儿放声大哭。这时，头顶的广播传来空姐的声音：“机长请大家坐在座位上。”

当这根拥挤不堪的大管子翻滚、颠簸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时，你将会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如此脆弱不堪，意识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你会掉下来。

在你为下一次空中之旅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之后，让我问一个应景的问题：还有什么其他人类活动更能涵盖你手中这本悬疑故事集中所讲述的各种话题吗？女士们、先生们，我想没有了。这本书里什么都有：幽闭恐惧症、恐高症、意志丧失症……我们都知道生命是脆弱的，但只有当我们穿越厚厚的云层，穿过瓢泼大雨，降落在拉瓜迪亚时，才会更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就我个人而言，和以往的经验相比，这本书的编辑是一位更好的飞行员。作为小说家，在过去的四十年里，我乘坐过很多次航班，直到1985年，我仍是一个极为害怕飞行的人。我知道飞行理论，也知道统计数据足以证明飞行是安全的，但这些对我都没用。一部分源于控制欲（现在也是如此）——当我开车的时候，我觉得很安全，因为我相信自己；但当我坐进飞机，就把自己交给了别人，交给了那些我从未见过的人。

对我来说，更糟糕的是，我一直在训练自己将想象力保持在一个比较敏锐的状态。当我坐在书桌前编织那些悬疑故事的时候，拥有这种想象力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但当我被困在飞机上时，这种想象力就有问题了。飞机在跑道上等待起飞，随后迅速加速——如果开车达到这种速度，就和自杀没什么两样了。

想象是一把双刃剑。当我为了工作而不得不整天飞来飞去的时候，很容易被想象力伤害。我不由自主地去想象舷窗外引擎里的那些零件，这么多的零件是极有可能出问题的。引擎发出的声响会有细微的变化，面前塑料杯里百事可乐的表面会随着飞行姿态的改变而倾斜……这一切都令我不由自主地产生想象。

如果机长走出驾驶舱和乘客们聊天，我就会质疑副驾驶员的水平（当然，他不可能有机长的水平高，否则他就不会成为旁边座位上的那个人了）。也许飞机是在自动驾驶状态，但万一当机长和乘客讨论洋基队的获胜概率时，自动驾驶系统突然操纵飞机俯冲怎么办？如果行李舱的门闩松了怎么办？如果起落架冻结了怎么办？如果舷窗玻璃的质检员因满脑子想着家里那位亲爱的而放过了一块有缺陷的玻璃怎么办？如果一颗流星击中我们致使机舱开始减压怎么办？

对我而言，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上述诸般恐惧感才逐渐消失。那是因为在前往缅因州的班戈时，我在纽约的法明岱尔机场遭遇了一次濒死体验。我觉得很多人都有自己的恐飞征兆，包括正在读这本书的读者。有些会担心前起落架垮塌，有些则担心飞机在结冰的跑道上滑行。一旦碰到这些事故，生死概率各占一半。

那是一个下午，接近傍晚时分，晴空万里，我包机乘上一架里尔35。这架飞机起飞时，就像把火箭绑在了乘客的屁股上。我曾多次乘坐这架里尔35，了解并信任这架飞机的飞行员，为什么不呢？坐在我左手边的那位参加过战争，完成了几十次战斗任务，战后也一直飞行，飞了成千上万个小时。我拿出小说和填字游戏书，期待着一次平稳的飞行，期待着与妻子、孩子及家里的狗团聚。

飞机爬升到六千英尺的时候，我还在想着是不是能说服家人当晚一起去看场电影。就在此时，飞机似乎撞上了一堵砖墙。一瞬间，我敢肯定一定在空中撞到了什么，飞机上的三个人——我和两名飞行员——都会死。飞机上小厨房的门猛地打开，里面的东西飞出来；空座上的坐垫飞向空中；机身不断倾斜……不断倾斜，然后完全翻覆了。我不是看到了翻覆，而是感受到了翻覆，因为我已经把眼睛都闭上了。往事并没有在我眼前闪回，根本没去考虑“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也没有感到要认命（或不认命）。只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快死了。

然后机身恢复了正常。副驾驶员在驾驶舱里大喊：“斯蒂芬！斯蒂芬！你在后面还好吧？”

我说“还好”，看了看过道上的垃圾，有三明治、沙拉和草莓芝士蛋糕，看见黄色氧气面罩垂落下来。我问：发生了什么事？语气冷静得令人钦佩。两名飞行员表示不太清楚，他们怀疑大概是我们的飞机刚刚与德尔塔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747擦身而过，被卷入了尾气气流，像纸飞机一样被吹起来。后来他们的猜测被证实了。

由于亲身体验过飞机所能承受的创伤以及优秀飞行员（他们中的大多数）在关键时刻能有多冷静、多高效，在那之后的二十五年里，我对飞行的态度乐观许多。有飞行员告诉我：“保持训练，那么当六小时的无聊飞行遭遇十二秒的极度危险时，就会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接下来的故事里，你会遇见波音727机舱内的小恶魔和云层之上有着透明翅膀的怪物，还会体验时间旅行和幽灵航班。重要的是，当糟糕至极的事真的在空中发生时，你将经历十二秒的极度险情。你将遭遇幽闭之中的恐惧，感受到软弱状态下的恐惧，也将体会到充满勇气的那一刻……如果你打算搭乘达美航空、美国航空、西南航空或其他航空公司的航班，你最好带一本约翰·格里森姆或诺拉·罗伯茨的书，而不是这本。即使你安全地待在了地面上，也要系好安全带。

因为这趟阅读的旅程会很颠簸。

斯蒂芬·金
2017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