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如一般人一定不满意于这个答案。他们必说:“姑假定人生之真相,即是具体的人生,但我们还要知道为什么有这个人生。”实际上一般人问“人生之真相,果何如乎”之时,他们心里所欲知者,实即是“为什么有这个人生”。他们非是不知人生之真相,他们是要解释人生之真相。哲学上之大问题,并不是人生之真相之“如何”——是什么,而乃是人生之真相之“为何”——为什么。
不过这个“为”字又有两种意思:一是“因为”,二是“所为”,前者指原因,后者指目的。若问:“因为什么有这个人生?”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也只能说:“人是天然界之一物,人生是天然界之一事。”若要说明其所以,非先把天然界之全体说明不可。现在我们的知识,既然不够这种程度,我这篇小文,尤其没有那个篇幅。所以这个问题,只可存而不论。现在一般人所急欲知者,也并不是此问题,而乃是人生之所为——人生之目的。陈独秀先生说:“人生在世,究竟为的什么?究竟应该怎样?这两句话实在难回答得很。我们若是不能回答这句话,糊糊涂涂过一生,岂不是太无意识了吗?” 很有许多人以为:我们若找不出人生之目的,人生即没有价值,就不值得生。我现在的意思以为:人生虽是人之举措设施——人为所构成的,而人生之全体,却是天然界之一件事物。犹之演戏,虽其中所演者都是假的,而演戏之全体,却是真的——真是人生之一件事。人生之全体,既是天然界之一件事物,我们即不能说他有什么目的,犹之乎我们不能说山有什么目的,雨有什么目的一样。目的和手段,乃是我们人为的世界之用语,不能用之于天然的世界——另一个世界。天然的世界以及其中的事物,我们只能说他是什么,不能说他为——所为——什么。有许多持目的论的哲学家,说天然事物都有目的。亚里士多德说:“天地生草,乃为畜牲预备食物;生畜牲,乃为人预备食物或器具。”(见所著《政治学》)不过我们于此,实在有点怀疑。有人嘲笑目的论的哲学家说:“如果什么事都有目的,人所以生鼻,岂不也可以说是为架眼镜吗?”目的论的说法,我觉得还有待于证明。
况且即令我们采用目的论的说法,我们也不能得他的帮助,即令我们随着费希特(Fichte)说“自我实现”,随着柏格森(Bergson)说“创化”,但我们究竟还不知那“大意志”为——所为——什么要实现,要创化。我们要一定再往下问,也只可说:“实现之目的,就是实现;创化之目的,就是创化。”那么,我们何必多绕那个弯呢?我们简直说人生之目的就是生,不就完了吗?唯其人生之目的就是生,所以平常能遂其生的人,都不问为——所为——什么要生。庄子说:“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万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耶?吾安用足哉?’”(《秋水》)“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正是一般人之生活方法。他们不问人生之目的是什么,而自然而然地去生;其所以如此者,正因他们的生之目的已达故耳。若于生之外,另要再找一个人生之目的,那就是庄子所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天运》)
不过若有人一定觉得若找不出人生之所为,人生就是空虚,就是无意义,就不值得生,我以为单从理论上不能说他不对。佛教之无生的人生方法,单从理论上,我们也不能证明他是错误。若有些对于人生有所失望的人,如情场失意的痴情人之类,遁入空门,借以做个人生之下场地步,或有清高孤洁之士,真以人生为虚妄污秽,而在佛教中另寻安身立命之处;我对于他们,也只有表示同情与敬意。即使将来世界之人,果如梁漱溟先生所逆料,皆要皈依印度文化,我以为我们也不能说他们不对。不过依我现在的意见,这种无生的人生方法,不是多数人之所能行。所以世上尽有许多人终日说人生无意义,而终是照旧去生。有许多学佛的和尚居士,都是“无酒学佛,有酒学仙”。印度文化发源地之印度,仍是人口众多,至今不绝。所以我以为这种无生的人生方法,未尝不是人生方法之一种,但一般多数人自是不能行,也就无可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