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中提出的建议和指南,针对的是给艺术品写说明文字的人(后面统一简称为PDC )。但需要注意一点,这些建议不适用于在专业杂志上撰写批评和考据文章的人。因为各种复杂的原因,那些评论性文章通常是给其他艺术评论家读的,文章中谈及的艺术家极少有机会亲自读到文章,因为他们要么没订阅这本杂志,要么两百年前就死了。给一场当代艺术展做的目录,遭遇却截然不同。
如何成为PDC?说实在的,门槛真的很低。只要你是一个脑力劳动者(核物理学家和生物学家优先),小有名气,名下有一个电话号码即可。所需名气的计算方式如下:名声波及的地域应该大于本次展出涉及的区域(比如说,如果展出地是一座居民不到七万人的城市,你需要省级知名度;在省会城市,你需要国家级知名度;在首都,则需要世界级知名度,但圣马力诺和安道尔除外),同时,PDC的文化和知识储备,最好比潜在的购买者疏浅(如果展出的是塞冈蒂尼 风格的阿尔卑斯山风景画,不需要《纽约客》的撰稿人来写,让这类人写反倒会坏事,倒不如请当地师范院校的校长来写)。当然了,作为一个PDC,你要等着展出作品的艺术家主动靠近。不过这不是问题:举办展览的画家人数远远多于潜在的PDC。基于以上的情况,不管愿不愿意,成为PDC是命中注定的。一旦艺术家有需求,PDC根本无法推托,除非移居海外。事情谈成了,PDC应该为自己找到一个动机,可能出现的动机如下:
一、贿赂(很少见,因为显而易见,有很多不需要艺术家付出那么高成本的动机)。
二、性贿赂。
三、友谊: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真友情,一种是盛情难却。
四、画家会送一幅画给你当礼物(这个目的和后面说的并不太一样,这里的实际情况是:你希望得到一幅画作,并不是出于对画家的欣赏,而是想拿来卖钱)。
五、出于对画家真心的欣赏。
六、渴望把自己的名字和画家的名字放在一起:对于年轻知识分子,这是一本万利的事儿,艺术家会不遗余力地在国内外推广印着你名字的艺术品目录,你的名字也会出现在之后的目录和作品集上。
七、因为你和画家在思想、审美或商业运作方面志同道合,你们想掀起一种新潮流,或者建一座画廊。建画廊,这是最光明磊落、公正无私的PDC都无法回避的问题。实际上,文学、电影和戏剧评论家赞美或者抨击一部作品,对自己的收入不会带来太大影响。文学批评家对一部小说做出好评,顶多能让小说多卖几百本;影评人无论怎么批判一部色情喜剧片,也无法阻止它票房飙升;戏剧评论家也差不多。但PDC就不一样了,他写出的东西能让艺术家身价倍增,有时候可能让艺术家的作品成十倍地往上涨价。
这种特殊处境也会影响到PDC写评论的态度:文学评论家可能会抨击一个他不认识的作家,文章刊登在某份报纸上,作家也可能不会看到,但艺术家找人写评论,他会亲自审核那些文字。即使他会对PDC说:“随便写,尽管提出严厉的批评。”但实际上很难做到。要么你就推辞——我们已经说过了,你推辞不掉的;要么你至少客气点儿,或者可以写得含糊其辞。
PDC要保持自己的尊严,同时还要维护和艺术家的友谊,含糊其辞是写展品目录的核心。
我们假定一种情况,一个叫欧罗修蒂尼的艺术家,三十年来都在赭石色背景上作画,他在画布中间画一个天蓝色的等腰三角形,底边和画布下边平行,然后在天蓝色三角形上画一个不规则的红色三角形,这个透明的红色三角形向右下角倾斜。PDC应该时刻铭记,在不同阶段,从一九五〇年到一九八〇年,画家给这些作品的命名依次是:《组合》《两个和无限》《E=Mc 2 》《在那边》《阿连德》《智利不会让步》《父亲的名字》《穿过》和《私人》。对于一个PDC来说,他有多少种可能的阐释?如果他是诗人,那就简单了,可以写一首诗送给欧罗修蒂尼:“像一支利箭(啊!残忍的芝诺),另一支飞镖的冲击,在一个生病、有黑洞的宇宙,划出一道五彩的线!”这个方案无论是对PDC、欧罗修蒂尼,还是画廊老板和顾客都不失为高招。
第二种方案只适合小说家,可以通过自由发挥的形式写一封公开信:“亲爱的欧罗修蒂尼,我看到你的三角形时,我在乌克巴尔,就是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提到的……一位皮埃尔·梅纳尔 建议我用另一个时代的方式称呼你——拉曼查的堂·毕达哥拉斯。只剩下一百八十度:我们是否能摆脱必然?这是六月的清晨,在一片阳光照耀的田野:一名游击队员被吊死在电报杆上。年少时,我就怀疑那些定律的本质……”诸如此类。
对于理科出身的PDC,事情要简单些。他可以基于一种观念(这恰恰也是正确的观念)——一幅画也是现实的一部分。因此你可以谈谈现实的深邃奥妙,怎么说都不会错。比如说:“欧罗修蒂尼的三角形是一些曲线,代表具体拓扑学的命题函数。或者说节点。如何从一个节点 u 到达另一个节点?众所周知,需要一个评价函数 f 。对于任意一个从节点 u 衍生出来的节点 v 来说, f ( u )小于或等于 f ( v )。一个完美的评价函数需要满足:如果节点 u 到节点 q 在图上的距离小于或等于节点 v 到节点 q 的距离,那么 f ( u )就一定小于或等于 f ( v )。艺术就是数学。这正是欧罗修蒂尼想要告诉我们的。”
这看起来好像只适用于抽象的画作,而不适用于莫兰迪或古图索风格的画。但事情并非如此,这当然要看我们这位科学人士的本领。大可以潇洒自如地把托姆 的突变论通过比喻的方式用在其他地方。比如说,可以指出莫兰迪的静物画代表平衡的极限,如果超越了这个极限,那些瓶子就会倒下、炸开,像水晶被超声波震裂,画家的魔法就是把这种极限状态展示出来。你也可以在“静物”的英文翻译still life上做文章,still,还有一会儿,但还能支撑多久?一直到……魔法就在于从“依然如故”到“之后”的转折。
另一种策略适用于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二年之间,也就是从政治角度去阐释。要从绘画中看到阶级斗争和商品化的污染。艺术是一种反抗,反对这个商品世界,欧罗修蒂尼的三角形,就好像在有意拒绝交换价值,它向被资本主义剥夺的工人阶级的创造力开放。它试图回到“黄金时代”,提出一个乌托邦、一个梦想。
我们到目前所说的,都只针对非专业艺术批评家。职业艺术批评家的处境要艰难一些。他们要谈论一个作品,但不能做出任何价值方面的判断。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指出艺术家符合这个世界的主流观念,就像我们今天所说的,符合那些最具影响力的哲学思想。任何主流哲学思想都可以给存在之物提供依据。一幅画当然属于存在之物,除此之外,无论那幅画多么不堪入目,也能展示存在之物(一幅抽象画也能代表可能存在之物,或者存在于纯粹形式的宇宙中的东西)。假如主流哲学思想认为,存在的一切都是能量的展现,你就说欧罗修蒂尼的画代表了能量。这不是谎言:顶多是说了一句大白话,但这种大白话能拯救一个批评家,也会让欧罗修蒂尼、画廊老板和顾客满意。
问题在于,如何辨别出某个时代最为流行、人人都在谈论的主流哲学思想。当然了,你可以按照爱尔兰哲学家贝克莱说的“存在就是被感知”得出结论:欧罗修蒂尼的作品存在,因为我们可以感知到。但如果你引用的哲学思想不够时髦,欧罗修蒂尼和读者就会感觉解读过于显而易见了。
因此,假如欧罗修蒂尼的三角形要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展出,可以用到意大利哲学家安东尼奥·班菲和恩佐·帕奇的思想,当中贯穿萨特、梅洛庞蒂的论点(胡塞尔的现象学当然要放在最高处),把眼下的三角形定义为“行为甚至意图本身的体现,可以看成本相区,这些形状是‘生活世界’模式纯粹的几何形状”。在那个时代,提到一些心理学词汇用来描述形状也是可行的。比如说,欧罗修蒂尼的三角形包含着“格式塔”,这毋庸置疑,因为每个三角形,假如它名为三角形,都包含着格式塔。到了六十年代,欧罗修蒂尼的三角形可能需要与时俱进,必须从他的三角形中看到一个结构,类似于列维-施特劳斯提出的亲属模式。假如要牵扯到一九六八年的学生运动,还有结构主义,可以说,根据毛泽东的矛盾理论,加上黑格尔的三一式理论,再套用一下阴阳五行,欧罗修蒂尼的两个三角形突出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之间的关系。不要觉得结构主义理论无法应用到莫兰迪的作品上:深处的瓶子和表面的瓶子是对立的。
七十年代之后,批评家的选择面会广很多。当然了,一个红色三角形下面的蓝色三角形,这呈现了一种渴望追随“他者”的欲望,却永远无法获得认同。欧罗修蒂尼是一个突出差异的画家,是关于身份差异的画家。身份差异即便在一百里拉的钱币正反面上也能看到,但欧罗修蒂尼的三角形呈现了一种爆发的状态,就像波洛克 的作品,像往肛门(黑洞)放入栓剂。在欧罗修蒂尼的三角形里,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会相互抵消。
这时候,可以引用《蒙娜丽莎的微笑》以更加精妙地解释这种差异,当你从侧面观察她的脸蛋,看起来像一个阴户,而且张得很开。欧罗修蒂尼的三角形,在它们的相互抵消和突变轮换中,可能是要呈现阴茎的内爆,变成有齿的阴道。谬误的阴茎。总之,可以做出这样的总结,PDC的黄金守则是:在描述一个作品时,他的文字不仅适用于其他作品,也适用于描述观看香肠店橱窗时的体验。假如一个PDC写道:“在欧罗修蒂尼的作品中,对于形状的感知不仅仅是被动的感官。欧罗修蒂尼告诉我们,任何一种感知都是对作品的阐释。从感觉到感知的过渡是一种活动,一种实践,就是存在于世,就像映射的构建,从物体本身的实质中有意识地切割出来。”读者能看出欧罗修蒂尼的真相,因为这种真相的机制,在肉食店里,让你可以把意大利香肠和俄罗斯沙拉区分开来。
除了一些有效的可操作原则,还有道德标准:要说实话。当然了,说出真相有不同的方式,也要讲究方法。
一九八〇年
下面的文章是我援引后现代引文主义,给安东尼奥·弗美兹写的一篇作品介绍(参见安东尼奥·弗美兹,《从罗波洛到我》,阿农齐亚塔工作室,米兰,一九八二年)。
为了让读者(关于读者的概念,参见丹尼尔·科斯特,“读者的三种概念以及他们对文学理论的贡献”,《文学》第三十四期,一八八〇年)对于安东尼奥·弗美兹的绘画(关于绘画的概念,参见切尼诺·切尼尼的《论绘画》、贝罗里的《艺术家的生活》、瓦萨里的《艺苑名人传》)有一些新认识(参见克罗齐《作为表现科学和一般语言学的美学》,巴里,一九〇二年),我应该做出绝对公正、清晰的判断,但在这个后现代社会里,这简直太难了。因此我打算什么也不写,我保持沉默。对不起,我们下次(参见拉康《文集》,巴黎,一九六六年)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