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月。 在巴黎。在6月3号的信中,博尔赫斯和我说,他曾引用过下面的句子,出自一首题为《海军蓝》的诗:
驾着小艇开向黎明
她心念着航海驶近了我
(在云中哺乳,在风中受教
    她是我孤独的移民)
    
   
糟糕的是,他是在诗人的妻子面前提起的。
9月1日,星期六。 关于吉列尔莫的一句并不准确的话:“那些围着加尔多斯式的作品摇摆不定的点评人”,博尔赫斯评价道:“整句都不妥:‘点评人’应该改成‘批评家’;‘加尔多斯式的’只说‘加尔多斯的’就好。”
9月3日,星期一。 博尔赫斯:“我一辈子都在和大众普遍的观点(比如塞万提斯比克维多高明,小说里人物性格比情节更重要,侦探小说是一种低级体裁),也在和我现在所持的观点争论不休。”
9月17日,星期一。 博尔赫斯回忆说,每次格龙多纳三姐妹想知道一部电影或一本书是否有下流内容的时候,就会用毫无生气的声音问:“带劲吗?”
9月22日,星期六。 他跟我讲了一则他自创的回文:“蛤蟆们,你们听着,国王昨天赐了汤给他(Sapos, oíd, el rey ayer le dio sopas)。”
10月23日,星期二。 我读了本杰明·贡斯当《红色笔记本》的几个章节。博尔赫斯并不喜欢这本书,只是出于客气说要是乔治·摩尔看到了会喜欢吧。
博尔赫斯注意到,人并不总能明白,本就应该为所爱之人的死而感到悲痛:“圣奥古斯丁,这个对抽象思维和悲苦有着非凡理解力的人,在母亲莫妮卡去世时,却寄希望于通过沐浴来减轻痛苦。 [1] 要是一个美国人这么做,比如像巴比特、亨利·福特或是公民凯恩式的人,这种尝试以及他的忏悔或许会揭示出人性中纯粹的愚钝和麻木吧。”
11月3日,星期六。 我们在博尔赫斯与埃斯特拉·坎托二人家中吃饭。他说乌拉圭诗人奥里韦曾坦言说,有时会为自己不是阿根廷人而感到遗憾:否则,他就可以写诗赞颂安第斯山、伊瓜苏瀑布、大查科平原、潘帕斯草原和南极了。博尔赫斯让他去尽情歌颂,只是歌颂的话无妨:“宇宙足够广阔。”埃斯特拉则想象,说不定会有某个智利诗人抱怨自己不是阿根廷人,否则就能为安第斯山的东边写赞歌了。博尔赫斯这句话让我们想到了惠特曼。博尔赫斯:“不过,他如果是阿根廷人的话,感觉更蠢。”
11月5日,星期一。 他曾在一本杂志里读到,每次有人把内容和形式区分开来的时候,瓦雷里就会很气愤。博尔赫斯:“气愤我觉得有点过了。竟然妄想大家都懂的差别不存在。而否认那些不容易被定义的东西也是一种狡辩。或许的确无法说清白天何时结束,夜晚何时开始;但并没有人因此就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11月23日,星期五。 博尔赫斯翻开《芳香园》,跟我说:“这本是东方版,优雅不足,是‘只要有耐心和唾液的滋润,大象也能和蚂蚁交合’那个版本。”他读道:“女人[...]不仅能让大象骑到蚂蚁背上,还能让他们交配。” [2]
他跟我提起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曾经很美,据她自己说,她自己变得越发有趣了:“现在,男人都想跟我聊天;以前他们只想跟我上床。”
12月6日,星期四。 比维洛尼·德·布尔瑞奇夫人曾和博尔赫斯解释说:“就像您喜欢结识诗人和作家一样,我喜欢结识有钱人。”
还有一次,她和几个人正在文森特洛佩斯广场前的一栋别墅里打桥牌。得知广场上有烟火表演,便出去看。比维洛尼夫人回忆说:“当时,只见一个火球朝我们这边冲过来。别人都跑了。但我的心智告诉我 [3] ,我不会有事的。但后来我不得不去药房开药,因为我跑出去的时候两条腿都烧伤了。”
博尔赫斯:“她并不被现实所影响。这是个很完美的故事:故事里我们见到了一个被虚荣迷了眼的人。那句话里,她炫耀说她的‘心智’让她直觉感到自己不会有事,也承认自己烧伤了。”至于她说话的方式,他说:“你不要以为她的语音语调一直都没变化;在句子结尾,她的声音都弱了下去,拖长成了小声嘟哝,变得像老小孩在发牢骚似的。”
12月13日,星期四。 我们和博尔赫斯聊起我们为剧本《市郊人》和《信徒天堂》还没写完的序,以及里面的最后一句话,这句我们打算用一种私人的、凄楚的语气来写,代替之前冷冰冰的感觉。博尔赫斯:“这句话有点羞耻,但人们看了会感动,因为他们知道他们需要感动。这一点很重要,尤其对于要取得即时效果的戏剧表演来说。不管笑话讲得是否糟糕,悲情时刻是否不够悲情;重要的是,观众对他们预期的反应没有迟疑;重要的是,他们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笑。”
那句是这样收尾的:“吉他回忆起的那段珍贵又低贱的音乐。”博尔赫斯:“有人读到这句的时候,看上去会感觉‘低贱’这个词不见了;而且,我们是先拔高了这段音乐,说它是‘珍贵的’,然后又反悔了,把它贬为‘低贱的’。最好是这样:‘吉他回忆起的那段低贱又珍贵的音乐。’”我们在想,如果把不怎么欢快的吉他换成长笛或是其他像圆号或古典曼陀林琴那样复杂的乐器,会不会削弱那种哀伤的基调。
[1] 《忏悔录》( Confessiones ),IX,12。
[2] 谢克·内夫扎维,《芳香园》(1543),XI,末尾。博尔赫斯引用的是大约于1920年在巴黎出版的英文版,私人版本(阿斯特拉图书馆出版社):《芳香园:一本阿拉伯性爱手册》( The Parfumed Garden; A Manual of Arabian Erotology )。
[3] 参见《埃洛伊萨的姐妹》( La hermana de Eloísa ,1955):”如果我的心智没有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