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我身后大开的房门照射进来,将屋子里琳琅满目的器具照耀得异常明亮,交相辉
映间,我看见对面萧茵的脸,清秀的眉下,她漆黑的眼睛有和萧靖一模一样的深邃与清亮。一
瞬间,仿佛连我手臂间刚刚还灼痛不已的伤口都迅速冷却下来,我怔怔看着一脸讶色的她,一
时不知如何是好。
“还不给本郡主滚出去!”
萧茵反应极快,虽是十分震惊的模样,但还晓得先将一旁侍女打发出去。
片刻,我便听见门“吱呀”一声合上的声响,屋内光线亦随之暗下。既然她先将侍女遣了
出去,想来,也不想声张此事才是,我稍稍放心,朝她伸出手掌,心平气和道:“给我。”
萧茵后退一步,将手中离合书握得更紧,略带防备地锁住我的眼睛,粉色樱唇抿得很紧,
犹豫片刻后才问:“萧哥哥知道么?母后呢?”
我暗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只固执地摊开掌心,示
意她将离合书还给我。
“为什么?”她语调陡然变得急迫起来,樱唇一翕一合间,带了些许稚气,“是因为那
个女人怀了萧哥哥的孩子?还是萧哥哥对你不好?其实萧哥哥他……”
“萧茵!
”我厉声打断她,已有几分不耐,“还给我!”不禁加重了语气。
“不给!母后却总说刁蛮任性呢!我看最肆意妄为的那个人是你才是!你知道离合的后
果么,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的,以后也不会有人敢娶你!”
她皱眉看我,音调亦随之拔高,作势要将离合书往怀里揣。我听她虽处处是指责,却着
实透着几分对我的关心,哪里还忍对她色历荏苒,又见她那副小狮子般又怒又痛心的模样实
在有趣,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心下,倒也不急了。
“你若喜欢藏着,便替我收着好了,只是太后那里,你切莫张扬了,等她老人家寿辰一
过,我自会亲自去向她老人家请罪。你也不希望为太后寿辰之日,还忧心不已吧?”声音柔
软下来,我循循善道。
“可是……你……我……”像是在下及其困难的决定,她小脸憋得通红,只将怀里离合
书捂得更紧,像是实在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不禁跺了跺脚,不甘地点了点头。
我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这份离合书虽终要呈给太后过目,我亦早已做好准备,但若此
刻宣扬了出去,我确是不知该如何面的才是,爹爹那里……
念及此处,眉间轻拧,实在无心再于此处同萧茵纠缠,便转身将房门打开,回头道:
“萧
茵,想来你也知道此事干系重大。我信你,亦请你遵守承诺。我回去了。”
刚走了几步,身后萧茵小跑几步到我面前,扯了我衣袖朝我道:“其实我不讨厌你!你
留下来做我嫂子可好?那个女人,我不喜欢她,母后也不喜欢她,不过因为如今刚好有了萧
哥哥的骨肉而已。若她生的是个女儿,日后亦分不到半分宠爱的,只有你才配得上我萧哥哥。”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隔得近了,能细数那微微上翘的睫毛。清澈瞳孔里,倒影出我的影子。
这样任性却又真诚无比的语气,倒也是这位郡主的作风。
我直觉心间滑过一柔软而酸涩的暖流,当初未嫁时,我何尝不是如她这般天真,只觉自
己喜欢便好,哪里在乎那样许多,亦觉只分得萧靖的一半喜欢也是好的。可是喜欢,怎么可
以用来分的呢。萧靖只有一颗心,所以只能全给了沈洛安。
我抚上萧茵的眼,感到她睫毛在我手轻颤,低头附到她耳边,我说:“萧茵,我用一场
姻缘了悟这情爱之理,终是明白一句话‘强扭的瓜不甜’,若有朝一日,你喜欢上一个男子,
请你随缘,莫要同我这般痴傻才好。你只需记得,郡主的身份确是可让你得到许多,但你喜
欢的那人,绝不会因你身份喜欢你!
”
风吹得树上叶子沙沙作响。
我抚着萧茵的眼,看不清她的表情。
其实,这样的话,是说与她听,还是说与自己听呢……
我回到朝露宫时,清理木丹园的宫女太监们依旧来来往往,忙着搬花。水绿见我袖上湿
嗒嗒的,便备了一上让我换,等换衣时才见我手臂上红了一大块,起了水泡。一时念念叨叨,
直嚷着遇见那位郡主准没好事。念叨归念叨,亦不敢耽搁,忙让青蓝替我上了药。
我虽觉得上药疼,但见青蓝脸色也是不好的模样,哪里还敢撒娇赖过去,只乖乖忍着痛。
午后,朝露宫总算是恢复了平静。我今日了无睡意,搬了凳子在树下纳凉,有风静静吹
过,偶有一两片扇叶落在身上,被我捏在指尖,细细抚过脉络。
“娘娘,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管事嬷嬷迎面走来,见我居然一人在此,不禁露出一
丝讶然。
我只拂了拂身上落叶,微微笑道:“水绿贪睡,这会儿子怕是还睡着。她若醒了,反倒
吵个不停。”
“可也不能让您一人在这儿,没个伺候的人。奴婢这便去差个宫女来!”
嬷嬷说着竟要抬步的样子,我忙叫住她:
“不了嬷嬷,槿儿一人便好,实在用不了添人。”
她这才停了步子,双手叠在身前,一副随时等候差遣的模样。
“嬷嬷若有事,便先去忙吧,我这里真的用不上人的。
”
“那奴婢先行退下了,娘娘若是觉得闷,不如去书库瞧瞧。”不知是我眼花,她说这话
时眼中竟滑过一丝狡黠,等我想要细细捕捉,却又见嬷嬷恢复那般恭敬正经的模样,倒真像
我眼花了。
我点了点头,也不甚在意,只看着她做了一辑便退下了,想来确有事要忙。
“书库啊……”我喃喃自语,眯眼,百无聊赖的望了望头顶的银杏树,阳光从枝桠细缝
间轻轻筛落下来,照在脸上,暖洋洋的。
好像真是无事可做,便懒懒从凳子上站起来,踱着步子朝书库走去。
我虽不喜读书,但好歹如今腹中有了个小东西,以后总要有副做娘的样子才好,若有朝
一日让小东西知道她娘是个实实在在的花瓶……呵,却也不能被这小东西小瞧了去。
院里很静。
只听见蝉鸣和着风拂过树叶的声音。
想来是嬷嬷吩咐的,书库的门未锁,亦未见一个宫女太监之类。我暗叹这位嬷嬷真真是
有颗七窍玲珑心的人物,办起事来十分细致妥帖。思索间,已轻轻推门而入。
我不喜诗词歌赋之类,倒也偏爱一些天马行空的游记,有些游记里故事真真假假,委实
难辨,却也令人心向往之……
这书库委实是快宝地,我走得愈深倒见得愈多奇书,抽出一本草草翻读几页,竟有许多
字不曾实得,有些书极旧了,却并无半丝灰尘,亦有被重新装订的痕迹,想来被那些宫女太
监们整理收拾得极好。偶尔也能看到萧靖留在上面的笔记,字体龙飞凤舞、密密麻麻竟将所
有字缝皆填满了,等实在无法再填一字,他才仿佛忽然回过神来,于是一时思绪便断在那
里……
我好容易找了一本大略能懂的游记,大致翻了翻,十分有趣的样子,一时欣喜不已,只
觉这整个下午的时间确是可打发了。等回神,才见自己竟不觉间已走进书库深处,因书库四
周皆设了窗的缘故,并无阴森之感,光线明亮,倘若实在急着看书,倒也可以随手打开一扇
窗,借了清风暖光,倚窗而读,也不失为一番享受。
这样想着,又见书库拐角真开了一扇窗,心中一动,忍不住轻移了步子上前一瞧,却果
真是……萧靖。
除了他,大概也没有旁人了吧。
窗外正好种了两颗高大槐树,已是初夏,树叶茂盛而葱郁,正好投下一片凉爽的阴影。
风悄悄从窗口吹进来,仿若还拂了槐花的暗香。
萧靖头枕着一堆厚厚古籍,墨般清雅发丝因为睡时姿势过分肆意的缘故,遮住了眉下的
眼睛,便只隐隐约约露出唇及下颚那半张棱角分明的轮廓,金线钩织的暗青长袍在跳跃的阳
光里泛着点点光芒,胸前地上还懒懒散了一本被人翻了页的旧书,想来,却是他不小心打盹
儿时掉落的。
我忽得想起方才嬷嬷眼中那抹促狭,却原来是知萧靖在此读书,才劝我来。可惜……我
那份离合书实是辜负了她此番心思。
念及此,我亦不愿多做停留,转了身,便要原路返回。才要抬步,手却被人握住了,并
不十分紧迫的力道,萧靖手心干燥,带着微凉的触感。
“这里很好……”斑驳稀疏的光线里,他睫毛微微上翘,深若潭水的眸里倒映着站在那
里表情微微错愕的我。薄唇微动间,声音清澈低沉,全无初醒的迷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