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渐敛去最后一缕霞光,天色灰暗下来,起风了,纱裙被风吹得有些鼓,一丝丝冷意
从袖口爬进肌肤,顺着每一个细小而轻微的毛孔渗进骨子里,无端掀起一股恐惧。
我抱膝坐在地上,看着萧靖略显消瘦的背影一步一步踏出木丹院,他连步子都是踉踉跄
跄地,失去了往日的沉稳。
“娘娘,王爷这是怎么了?呀!您怎么坐在地上,地上凉,奴婢扶您起来。”
管事嬷嬷将我扶起来,见我神色恍惚,也不敢多问,只一步一步扶着我回了正殿。
萧靖自然已经不在。
第二日我便听说,萧靖命人拆掉木丹院。彼时,我就站在院外,看着太监宫女们将它们
一棵棵连根带枝挖出来,那些再没有泥土庇护的花朵,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枯萎成这
个初夏最圣洁的灵魂。
那一刻,我说不出是何感觉。只觉自己就是那些花枝,拼尽全力去适应讨好这高贵华丽
的皇宫,却终究是会被人强行移走,甚至是丢弃。
那么我呢!拼命追逐萧靖的脚步,最后必是被丢弃么……
不……
我悄悄抚住袖中离合书,才觉得平静与安稳。好似当初我嫁给萧靖那日,我以为有了一
场婚礼,有了一个身份,那便再也不用担心许多,一切都会好起来,所以即使萧靖新婚之夜
离开,我亦能安心在饮绿轩睡下。
可笑的是,如今便只有这一纸离合书能与我安稳。
“大胆奴才,你们不要命了!那可是萧哥哥最喜欢的木丹!”
我正恍然间,忽听郡主萧茵骄横十足的声音传来,抬眸瞧去,她正一手指着院里那群奴
才,眼睛气地鼓鼓地,发间彩蝶金步摇在阳光下十分耀眼,衬得她因怒意而微微泛红的粉颊
亦明媚起来。
“回禀郡主,这正是王爷下的令,今日内奴才们必需将木丹院拆得干干净净。”管事嬷
嬷自然知道萧茵的脾性,忙回道。
“你胡说,萧哥哥最喜欢木丹花了,平日进宫都是自己亲自照料,怎么会让你们毁了。
”
萧茵半信半疑,想来也知道若无萧靖吩咐必是无人敢动这木丹的。
“却是如此,郡主若不信,可去问问王爷,奴婢怎敢欺瞒郡主。”管事嬷嬷毕恭毕敬,
垂首诚恳道。
萧茵收回手指,一时怒意也渐渐平静下来,水晶般明亮的眸子染上一丝浓浓的疑惑:
“可
他为何要拆掉,明明那般喜欢?”
嬷嬷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犹豫片刻后才道:“这……奴婢便也不知了”!
仿佛现在才注意到我也在,萧茵迟疑一瞬后,缓缓朝我走来。
从遇见她开始便从无好事,我下意识退了一步,警觉地看着她,不知她又有了什么鬼主
意。虽知她倒也耍不出什么花样,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躲着她总是好的。
见我反应,她皱了皱眉头,有几分委屈的模样,语气却是依旧傲慢无礼的,白皙的手指
指着我道:“我找不到萧哥哥,便有你来帮我好了!”
“哼!我家小姐为何要帮你,哪有这样求人帮忙的。”水绿扬了扬头,颇为不屑。
我暗地里扯了扯她的衣袖,这丫头委实被我惯得无法无天,萧茵哪里她惹得起的。
果然,萧茵脸色立即黑了下来,狠狠瞪着水绿,眼看就要发作。我忙欲安抚她,刚想要
开口替水绿解围,却见萧茵像是忍了忍,脸色又黑转白,又由白渐红,试探着来握了我的手,
带了丝讨好的口气说:“皇嫂,我真是来找萧哥哥帮忙的,可是他不在,你主意多,帮帮萧
茵好么?”
我大大惊讶,哪里见过她这般忍气吞声的模样。一时只疑心她是否又在做戏。
可她只是小鹿般惴惴看着我,有些尴尬又有些期待的表情。
我突然想起,这几日,听宫女们说,萧茵回来后,性情变了不少,虽仍是动不动就发脾
气,但再也未轻易杖罚过宫女太监。想来,当日我欲杖打她时,未有一人肯替她求情,倒也
让她清醒几分了。
她这般模样,我哪里还忍心拒绝,只好点点头。
她见我点头,立即笑得灿烂明亮,一手携着我的手,一手提着裙摆。飞快跑起来:“那
咱们走,这件事很重要的,快点。”
我笑着摇了摇头,到底还是孩子心性,虽刁蛮了些,亦不是无可救药。
我随萧茵到了她的朝霞殿,等宫女们推开房门,只见房中玉器、字画、夜明珠之类摆了
满满一屋,琳琅满目,又实是杂乱不堪,像是被人反复翻了好几次。
萧茵拿起桌上一尊镶金和田玉佛,略有几分紧张朝我道:“你看这尊佛像如何?母后是
礼佛之人,将这个作为贺寿礼物,不错吧?”
原是为了太后寿礼之事。我笑笑,刚要作答,却又见她又不知从何处找出一颗夜明珠来:
“这个呢,这颗南海夜明珠又大又亮,十分珍贵,我敢打赌,天下间再难找到第二颗,母后
会喜欢吧。”
“还有,还有……这幅是景风流韵的真迹,我可花了好大价钱才买来,母后很喜欢他的
画的。”
“……”
我便听她喋喋不休,抱起这个又将另一个拿起来,直到怀中再也放不下任何东西,她才
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懊恼道:“哎呀,你快帮我想想,到底送哪个好些,母后最疼我了,
今年我一定要送她一件最称心如意的礼物才好!
”
我见她简直无半分顾忌得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哪里还有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郡主模样,身
上怀中又挂满玉器饰品之类,虽是狼狈,却实是娇憨可爱,忍不住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笑,人家都快愁死了,到底送哪个才好?母后很喜欢你的,这几日你又住在慈宁
宫,你知道母后最想要什么吗?”说罢,举起手中礼物,只睁了一双大大的眸子希冀的看着
我。
我弯腰望进她眸子里,缓慢而认真的摇了摇头。
“一个都不喜欢!惨了,再过几日便是母后寿辰,来不及了!”她立刻像是受了大大的
打击,愁眉苦脸起来。
“不是一个都不喜欢,只要是你送的,太后都会喜欢的。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
她这几日脾性收敛许多,想来,太后自然是欢喜的,便已是最好的礼物了。
“我知道我送什么母后都会喜欢,可那有什么意思。她喜欢只是因为她疼我罢了,我还
是想给母后一个惊喜啊。
”
萧茵一骨碌儿从地上爬起来,神情格外郑重。
我略略思索一番,她的话也不无道理。又见她明莹眸子因为寿礼之事一时烦恼不已,却
是真心想为太后寻一份称心如意的礼物,实在是难得的孝心。
“我有一幅画,虽然不是景风流韵所作,但太后看了,定会开心。倒是可以借你一用。”
这画还是由萧靖所说酸豆花引起。
我想了想,若当年太后所吃的,真是一碗坏掉的豆花,那自然不能再为太后找回记忆中
的味道。
其实太后念的,哪里是家乡的一碗酸豆花,她自入宫来,久居宫中,再未回过家乡一次。
定是思念不已吧。
鱼腹自古来因着几乎年年都有旱灾洪害十分贫瘠,不过近几年,也不知萧澈派遣了哪位
官吏去,倒在“治水”上着实下了些功夫,也逐渐见了成效。虽还不至于成为极为富饶之地,
但鱼腹百姓再不必因旱灾洪害少了收成,人人都能吃饱穿暖,算得上安居乐业了。
我派人快马加鞭,绘了一幅寻常百姓生活图来。图画简单,不过一农家小院,孩童在院
子里追逐嬉戏,娘亲门口做绣活儿,爹爹端了木碗正给院外几只鸡喂食。虽是十分简单看起
来上不了台面的画,但景色却实是十分温馨美好。
想来,自然太后看了不必再为家乡贫瘠忧愁,定是欣慰的。
“真的?你可不要诓我。有什么画能比景风流韵的画更让母后喜欢的。”萧茵虽仍旧是
半信半疑,但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我朝她神秘地眨眨眼:“倒时你便知道了。只是那画此刻不在我身上,明日我在将它送
来吧。”
“也罢,明日我看看再说。若母后真能高兴,我日后便再不同你作对了!”说罢,她扬
了扬脖子,一副让我占足了便宜的模样。
我只抿嘴偷偷笑了笑,想起她那些雕虫小技,我虽不十分放在心上,但日后若是没了,
也总是好的。
“郡主,奴婢沏了新茶,可要端进来?”门口响起宫女清甜的询问声。
萧茵抿了抿嘴,大概觉得真是有些渴了,便扬声道:“进来吧,怎么这会子才端来,我
都渴死了。”
那宫女推门而入,却在下一瞬,定是未曾注意脚下障碍,我只见她身体在空中弯了一道
劣弧度,便连人带托盘地扑了过来。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滚烫的茶水已经泼在手臂上,即使隔了衣袖,依然烫的我下意识地
往后跳了一步。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王妃恕罪!王妃恕罪!”那丫头想也未曾想,便战战兢兢跪在
地上,小脸吓得惨白惨白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我躲得极快,虽也觉伤口处有些火辣辣的疼,但她整个人摔在地上,手上早已烫起了水
泡,定是比我还严重得多。
“我没事,你看只是袖子湿了。倒是你,手上都起了水泡,快去擦些药吧。”我轻声安
慰她。
“这是……什么?”萧茵在背后后沉默良久,我转身,便看她手中执了一卷文书,不可
思议地望着我。
那是……
我藏在袖中的离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