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清幽庭院。
院子里种了几棵石榴,正是六月,花朵初绽,或含着朵儿,或妖娆怒放,但皆掩在狭长
碧叶间,倒仿佛有了几丝娇羞意味。
树下设了一张紫檀木椅,椅旁配了一方矮桌,案桌上的青瓷里盛着刚泡的碧茶,那茶叶
在水中绽开,又有青烟和着茶香升起,即使远远望去,亦能让人忍不住想要品茗。
苍景逸就坐在那张木椅上,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指间执了一本古籍,阳光将他消瘦的侧
脸照得有些发懒,他微微斜倚着身体,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手中书本,任脚下六月的风吹动
纯白衣摆,闲适极了。
“我怎不知公子何时听过那稀奇古怪的酸豆花之事?这一路上,我们可是寸步不离地跟
着公子呢!”
说话的是一位俏丽丽的小姑娘,乍一看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皮肤有些黝黑,脸上蒙了
一张轻纱,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水晶葡萄般,格外引人注目,她说话时仰着头,是对
着树上某个家伙说的,但是黑溜溜的眸子偷偷瞥着不远处的苍景逸,声音不大不小,有些阴
阳怪气,反倒像是故意说给不远处的自家公子听。
眼角瞥见自家公子没有任何反应,而树上那人更像是睡着了,只有风稍微回应了她一声,
将树叶吹得沙沙响,她气得想要吹胡子瞪眼,索性轻轻一跃,抓了树上那个家伙的衣领便一
把将他拽了下来。
然后便听见她简直是快要抓狂的咆哮:
“阿懒!我昨天才替你洗了一大堆一服,你看看,
你身上这块又是什么!”
阿懒睡的还有些迷糊,被她扯住了衣领时尚未回神,此刻,又被她抓住了胸前那块脏兮
兮的布,便全身像是没有骨头般干脆趴在她身上,嘴里还嘟哝着:“阿姐,像房梁那种地方
你从来不屑去,每次都换我跟着,我有什么办法。要不,下次我们换换?”
她被一时他堵得说不出话,着实觉得没有面子,阿懒又像个死尸一样缠在她身上,推都
推不动,她气极,再也顾不得许多,脚下用力,就朝那家伙一脚踹了过去。
阿懒瞬间清醒,捂着痛处,不可思议地瞪着她,表情又抽搐又委屈:“阿姐,你居然谋
杀你未来小侄子,好狠的心哪!”尾音不自觉地化为软绵绵的女声。
她哼了一声“活该”,瞥见不远处的公子依旧无动于衷,只闲适的翻了一页,从她的角
度看去,可以偷偷瞥见他侧脸柔和的线条,再多一点,便是并不女气却总让人觉得雅致的眉,
蓝天白云,清风鸟啼,称得他如画中诗般人物。
她有些嫉妒地撇了撇嘴,又想起中午酸豆花之事,越发觉得郁闷。
阿懒被她一踢,觉倒醒了大半,此刻见她偷瞧着公子,表情千变万化。理了理胸前被她
抓出的皱痕,笑嘻嘻道:
“阿姐,你不睡午觉么?”
“睡什么午觉,你姐我精神好得很!”她因为胸口那股郁闷无法排泄,只好冲着阿懒发
火。
阿懒也不介意,懒洋洋地靠在身后粗壮的树干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阿姐你现在
不休息,等这时候过了,可没好觉可睡咯。”
她完全听不懂他在说哪国话,刚要反驳,便听见不远处书本被合上的声音,自家公子那
张妖孽无比的脸终于侧了过来,薄唇勾起浅浅笑意,狭长的双凤眼微微眯成诱人的月牙状,
声音像是刚采的还含了晨露的芙蓉般清新:“阿音,若是不想午睡,便去查查京城内外可有
一家酸豆花店,唔,若是没有,你们也动动脑筋吧。”
额……京城内外有多少家豆花店来着?
她的表情立刻比刚刚阿懒还要抽搐地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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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儿,你过得……可曾快活?”
午后阳光熏得人懒洋洋的,我倚在窗口的卧榻上,回味起分别时苍景逸问题。
那个时候,他为什么要这样问呢?
那样欲言又止,琥珀色的眼睛越发幽深,竟像是要将人吸进去一样。让我那一瞬间,忽
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是,终究只留了一个背影给他。
可曾快活?
“娘娘?”门口敲门声响起,思绪顿时戛然而止,我听出是晗烟,便略略整理了衣衫,
扬声道:“进来。”
却见进来的不止晗烟,还有饮绿轩负责打扫的两个小丫头,平日里话不多,大都干完活
儿便自动退下了,我对她们也只是略略有几分印象而已,不知此刻前来是有何事。
想到这儿,我疑惑地看了晗烟一眼,倒也没从她脸上看出什么,她只恭敬向我行礼,那
两个丫头却跪了下来。
我挑了挑眉,将目光从晗烟脸上收回,语气尽量温和道:“你们是知道我这儿规矩的,
我不喜欢人跪我。不论今日你们是有何事,先起来罢!”
她们互看了对方一眼,并不动,只将头低得越发厉害,一副不打算言语的样子。
我皱了皱眉头。
身旁晗烟缓缓开口了:“娘娘,秋儿与冬儿是有事相求。”她顿了顿,才又道:“她俩与
春儿是三个亲姐妹,去年一起入的府,本都是在厨房做些杂物,娘娘入府前,春儿因着犯了
些小错被刘管家拨出了厨房,后来她两又被一同派给了娘娘,如今见娘娘仁慈宽厚,便想着
请娘娘发发慈悲,免了春儿的错,将她调来饮绿轩一同服侍娘娘。”
原来如此,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刚想一口应承了,却见那两个丫头一直低头未语,此
刻,竟紧张地微微发抖,着实怪异。
“那春儿如今在何处当差?”我换了个姿势,低低问道,心中已有了猜想。
两人果然颤抖得更加厉害,一旁晗烟脸色亦白了白,定了定情绪,才缓缓报出三个字:
“影月轩。”
“娘娘救救春姐姐吧。再呆几天,春姐姐定是没命了!奴婢求求娘娘了!”晗烟话刚落,
其中一个丫头便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匍匐着上前几步,扯了我的裙摆,满脸泪痕道。
我顿时亦有几分心疼了,朝阳公主的手段以前并不是没有听过,她俩本是寡言之人,如
今为了姐姐这般相求,定是山穷水尽,没了任何法子了!
只是如今,实在不是我插手的时候。
我忙将那丫头扶起,稳了稳她的情绪,才问向另一个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不
要跪着,站起来同我细说。”
那丫头此刻也是泪汪汪的,站起来抽抽噎噎道:“昨个儿郡主搬去影月轩,一屋子丫头
手忙脚乱,春姐姐不小心打破了郡主最喜欢的水晶瓶,被郡主亲自抽了十鞭子,又命人将她
在池里泡了一晚上,如今已生生去了半条命,奴婢们怕她在呆在那里,定会没命的。”
我听了也不禁气愤不已,因着一个水晶瓶就就轻易想要一个丫头的命,这位郡主实在荒
唐!
可是现在,动她不得!
教训还是深刻一点比较好!
我心中有了主意,思付一番后才安慰:“你们莫要哭了,此事我心中有数,至于春儿,
暂时也不能调过来,不过,我向你们保证,定是保她平安的。”
“娘娘……”她们还欲再说,我轻摇了摇头,眼中一片真诚,“莫不是不相信我?”
“娘娘既然如此一说,春儿定是没事的。奴婢们先行告退。”到底是晗烟明白事理,深
深朝我福了福,便作势要退下。两个丫头见她如此,也不再多话,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才
相互扶着走出屋子。
那两颗头磕得格外重,即使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毯子,我也听见“咚咚”地两声脆响,
心中忽的泛起一股难言酸涩,以至于呆愣了片刻,才想起让晗烟留下。
“晗烟,你先留下。
”
屋子里一时有些静,窗外有风,我的位置,可以清晰听见风吹动竹林的声响。
我将晗烟留下后,暂时没有出声,晗烟亦不多言,只垂首站在一旁,似在等我吩咐。
其实晗烟也不是多话的女子,一直以来,她将自己在饮绿轩的角色扮演的很好,所有事
情都不动声色地做的仅仅有条,几乎滴水不漏。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谨慎的女子,容忍手下的丫鬟一次一次将主子的饭菜端错,而且,从
未提过自己有武功的事情。
事实上,昨晚青蓝在晚膳时指出那盘青云白玉蟹本就是出于试探,已她的性格怎会忍不
住气极到那般!
果然,当晚我们的对话便被人偷听了,青蓝追出去的时候,拾到的荷包正是属于面前这
位女子。
我从塌上站起来,缓缓踱至房间的桌旁坐下,然后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浅浅抿了一口。
“晗烟,你还记得那个早晨么?”
“奴婢记得,娘娘救了奴婢一命,奴婢这条命是娘娘的。”
“我那时不信你,现在也未必信你。”
“娘娘……”她抬头欲说什么。我笑着朝她摆了摆手。
“你莫急,这世上我信的人本就不多,那太难了,我做不到。”
“娘娘想说什么,奴婢其实……啊……啊……”
她试了几次,也未将想要说出的话说出口,豆大的汗珠从她额上落下来,她不可思议地
看着我,眼睛瞪得如铜铃般,眼底蕴满讶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