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本就贪玩,在加上水绿跟着闹腾一番,我们一拨人回到杏花村已是傍晚。
炊烟袅袅升起,远处夕阳西下,将整个村庄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橘色光晕里,宁静而温馨。
村口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静静伫立,像极了一位等家的老人,让我总是对这里有莫名的归
属感。
杏花村依山傍水,以产杏闻名。每年春风一吹,千树万树,绵延数里的杏花招摇绽开,
初初含苞时嫣红似霞,待真正绽放却又娇羞无限,淡粉的花朵挤挤挨挨,胭脂万点,占尽春
风,等到花谢已是褪去一身的华色,雪白的花瓣轻轻飘落,清丽无暇。
我娘亲喜欢杏花,也喜欢杏花村。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她也选择了这座村庄,而
不是苏府里那幢大大的宅子。
那个时候,娘亲变得异常安静温柔,每日抱着我们搬了凳子坐在村口那棵槐树下等着爹
爹下朝,她一边给我梳头一边给我们讲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她总是有讲不完的故事,惹得
村里的孩子误了家里的活儿眼巴巴地跑来听她讲。
每每讲到精彩处,爹爹高大的身影总会出现在村口,娘亲会突然像一个孩子一样迫不及
待地扑进爹爹怀里,老槐树浓密的阴影下,她的群裾轻轻飞扬,盈盈若蝶,爹爹亦搂住她,
他怀抱宽大,轻松便拥她入怀,却还是搂得很紧很紧。那时,他与她的时光已那样少,恨不
得分分秒秒都在一起。
阳光斜斜洒落下来,我看见他们的影子缠绕在一起,仿佛生生世世都不会分开。
那个时候,我贴在哥哥耳边,我说:“哥哥,槿儿也要嫁给爹爹那样可以拥我入怀的男
子,一定!”口气里是满满的坚决。
后来,娘亲去世,爹爹留下了娘亲在村里住过的屋子,却再也不曾踏入杏花村一步,只
越发用心于朝政,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会看见他月下孤寂的身影,
他习惯站在娘亲站过的位置,用我那时候怎么都看不懂的表情思念着娘亲。
我与哥哥倒常去杏花村,即使后来哥哥去了边疆,我亦一个人偷偷来,我总觉得这里有
娘亲的气息。
因我常做男子打扮,渐渐村里人习惯叫我一声公子。
等我们到了老槐树下,我见天色已晚,便将今日买的香囊赠与他们,叫他们都散了。
“苏哥哥,明年你还会带我们去么?”小桃支起脑袋,声音甜美充满期待。
她眉下的睫毛漆黑纤长,小小的脸上一双葡萄般的眸子晶晶亮亮,看着我的时候,眼里
一片期待,脸颊粉色肌肤柔柔嫩嫩,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逗逗。
她这样一问,我突然想起明年,我腹中的孩子已经出世,他也会渐渐长大,有一双小孩
子特有的清澈明亮的眼睛,会这样望着我,叫我一声娘亲。
胸口一股奇异的泉流滑过,暖暖的,酥酥的,我忍不住微笑着抚上小桃的头道:
“当然,
明年你小川哥也长大了,我们叫他去划船好不好。”
小川听了,立即一阵得意,挺了挺胸膛,“桃子,你就等着吧,那时候你小川哥一定给
你拿个第一回来。”
“哼!你这么瘦,才赢不了呢!
”小桃撇撇嘴,不给他面子。
“胖就好么?倒时候船都沉了,看谁来划!
”
“噗……”
他又把大家逗笑了。
“好了,好了,你们这群小猴子,再不回去,小心你们爹娘揭了你们的皮。”水绿丝毫
忘了今日是谁与这群泼猴耍得最欢,竟然一副大人的样子,开始赶人。
小川看了一眼天色,也知道晚了,便不甘地向水绿扮了个鬼脸,飞快跑回家,大伙儿见
他走了,便也陆陆续续散了。
“小姐,我们是现在就回去,还是看看慕叔再走?”
“既然来了,便去看看吧。”
暮色四合,村里家家户户飘来米饭的淡淡清香。我们在一幢原木门前停下,水绿轻轻上
前叩了叩门扉,无人响应。
“小姐,慕叔好像不在,我……也忘了带钥匙了。”水绿转过头,朝我傻乎乎地笑。
我叹了口气,只好侧头去看身旁的青蓝。
青蓝摇摇头,对水绿甚是无语的样子,掏出钥匙,亲自上前将门打开。
屋内的庭院小小的,郁郁葱葱,种了很多花木。
栀子,石榴,月季,海棠,山茶……
最显眼的是院子里两颗杏花树,已是五月,花色变成晶莹的纯白,风一吹,便纷纷扬扬,
飘飘洒洒。
花树下,有白衣的男子负手而立,墨发如绸,肌肤胜雪。洁白的花瓣落满他衣襟,然后
顺着消瘦的肩头轻轻落下。
恍若梦中。
仿佛是听到门口的动静,男子微转了身,一双莹莹如玉的眸子便轻扫了过来。
我有一时怔住,竟又是他!
不过短短一日,三次相逢,实在是难得的际遇。
“苍公子,找到了,这可是老朽的私藏……二公子?”慕叔兴冲冲地抱了一坛酒出来,
见到门口的我,愣住了。
我朝慕叔点点头,抬脚踏进去。
男子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一如今日在茶馆般,清澈坦荡,然后我看见他薄唇轻启,琥珀
色的眼底浮上舒心的笑意,“我对自己说,若今日可以遇上公子三次,便是天意难为,定要
与公子结识。在下苍景逸,未曾请教公子雅名?”清冷的声线,被风缓缓吹到耳边,竟是说
不清的悦耳。
我莞尔一笑:
“既是如此,还请苍公子移驾正厅,也好让苏墨略尽地主之宜。”随口便将
哥哥的名字借来,抬手做“请”的姿势,一派落落大方。
他微怔片刻,而后亦会意笑开,那眼底的笑意便缓缓扩展到眉梢,唇角,直至整张俊逸
的面庞,刹那间,恍若杏花重绽,洁白似雪,清逸如泉,衬得夜幕下的院落瞬间亮堂起来。
慕叔在一旁静听,也听出些许大概,扬了扬手中的酒,爽快道:“看来苍公子不仅与老
朽有缘,竟也识得我家公子。老朽这坛酒就更要送出去了。来来来,咱们进屋再说。”
我很久未曾见慕叔这般高兴多话,他是特立独行的老者,性格乖张,年轻时意气风发,
桀骜不驯,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一直到老,也不曾为任何事低头,却实在是才学渊博,性格
爽朗之人。若是欣赏一人,便是死缠烂打,丢下面子也要定与之结交,若是厌恶,哪管他身
份地位,只弃之如蔽,一概不理。他常捋须向我感叹:“老朽这一生,只佩服过两个人,一
个是你那性格泼辣的娘,另一个,便是北国吟风楼的莫楼主,哎,老朽上次见他,他不过十
七岁,便有那般见地,如今十年过去,怕已是无人可及!”
我见慕叔这般热情,甚至愿意将珍藏的佳酿拿出,实在难得,看来他十分喜欢这苍景逸
了。
我们进了屋,慕叔迫不及待地将酒坛打开,清冽的酒香顿时扑鼻而来,那香似浓非浓,
似浅非浅,满屋散开,直引得肚里酒虫作祟,跃跃欲尝。
“连父亲也被您蒙了,娘酿的酒明明还有这一坛。”我闻这酒香,便知是娘亲当年亲自
酿的杏花酒。我爹爹离开这儿时,将它们全部搬走,藏在家里一直宝贝得很,只偶尔思念娘
亲时浅酌几杯,饶是如此,酒也渐渐光了,我爹为此有好一阵郁郁寡欢,不料慕叔这里竟还
偷藏了一坛。
慕叔哈哈大笑:“老朽当初若是下手慢了,你们今日就没有好酒可尝了。来,苍公子,
尝尝我徒儿的手艺,老朽一生嗜酒如命,尝遍天下美酒,确委实没有一种比得上我徒儿酿的
杏花酒。”说话间,豪气地替苍景逸斟上。他口中的徒儿便是我娘,自然也是死缠烂打骗来
的,我娘从未承认。
苍景逸谦恭地接过那酒,淡笑道:“慕叔客气。”
他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握酒时姿势优雅,实在不像是他衣着般朴素之人,倒隐隐
有贵族之风。难得的是,他举止间颇为有度,对慕叔的热情既未表现出过分的受宠若惊,也
不故作清高,拿捏造作,仿佛只将慕叔当做老人敬重。
慕叔也要为我斟酒,我刚握了酒杯去接,却被青蓝抽走。
“慕叔,公子病刚好,不宜饮酒。”
我这才想起腹中的小东西,确实,为了他,沾不得酒呢!只好朝慕叔无奈笑笑,换上茶
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慕叔怪怪地看着我,我怕他瞧出端倪,快速转移话题,视线落向对面的苍景逸:“苍公
子不似京城中人,不知为何到京城来?”若他真是京中贵族,没理由我不识得,恐怕是外地
名门世家之子也未可知。
他眼中划过一抹无奈,却又倏忽间沉入眼底,只留一贯温润的碧波在眼中静静流淌,唇
瓣翕动间,低沉悦耳的声音混着杏花酒的淡香缓缓传来:“墨儿客气。我有心与你相识,又
比你年长,你便唤我一声苍大哥如何?”
我未曾想到他会在称呼间与我计较,听他温柔唤一声墨儿,一时间竟有些脸红。
“好!好!好!看你小子举止斯文,没想却有老朽当年交友之风,真真爽快!墨儿,你
反倒寡断了!
”慕叔连叹了三声好,兴致极高,似对这苍景逸更加喜爱。
我本对他便有好感,这样温柔坦荡的男子十分难得。当下也不再客气,只微笑道:“不
知苍大哥来京城所谓何事?”
他仿佛十分满意我改口,眼底笑意更甚,轻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温和道:“寻亲。我与
她失散已久,近日,才与她哥哥相遇,得知她在京城,便来寻她。”
我一时听得一头雾水,本就是随口问问,也就不好再深入,只好笑笑:“那苍大哥也不
必同我们客气,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开口,我与慕叔定然相助。”
他倒也不推拒,点点头:“景逸在此先行谢过。”
我们三人又聊了好一会儿,慕叔见苍景逸确实谈吐不凡,举止优雅,甚是欢喜,频频举
酒相敬,一坛酒不知不觉已去了大半。
我侧头,猛然见屋外天已漆黑,心里一惊。如今真是嫁人了,虽然知道萧靖绝不会踏入
饮绿居,但也不好晚归。只好起身向他们告辞。
“慕叔,天色已晚,墨儿要告辞了。”
慕叔看了眼我身后的青蓝,也就不担心我的安危。只挥挥衣袖,幽幽道:
“罢!罢!罢!
你如今再不是我那自由自在的墨儿了,我也不留你。快些回去吧。”
“那慕叔保重身体。墨儿依然会常来看你。
”我朝慕叔说完,才转头朝苍景逸道:
“苍大
哥,墨儿告辞。”
他也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来,挺拔的身姿被烛光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琥珀色的眸子在
光线下泛着不可思议的柔波。只见薄唇轻启,他静静道:“不知何时再能与墨儿相见?”
我听他口中竟有不舍之意,微微一惊,然,见他眼底一片诚恳坦荡,风度丝毫不减,也
就无法觉得唐突了。
“墨儿佩服苍大哥的气度谈吐,京城说来也不大,若再能有幸与莫大哥相遇,墨儿定好
好宴请苍大哥。”
因为身份的关系,与他,实在不便有约,只好交由上天。到时,我若真是在街上与他相
逢,定也是做男子打扮,也就无妨。
他从容点头,仿佛十分肯定我们能再次相遇。
反倒是我吃了一惊,觉得怪怪地,但也不好多说,作势离开了。
夜幕漆黑,凉风习习,水绿提盏家常的灯笼在前引路,四周一片寂静,待我们入了城,
才略略有人走过。
今日不是摆夜市的日子,所以街上并不热闹。
“呀!”听见扑通一声,面前的光线暗了,水绿摔了一跤。
我忙借了淡淡月光将她扶起,“怎么还是这般不小心,摔疼了没?”
“没有,可是灯灭了……”水绿也不管有没有摔疼,只拾起地上的灯笼,有些泄气。
“再拿火折点上就行了,快走几步看看有没有哪儿摔着了。”这丫头,也不在乎自己的
身体,管那盏灯作甚?
“她忘了带火折!”青蓝凉凉地声音传来。水绿在黑暗中对着我傻笑。
我一时间愣住了!饶是习惯如此粗心大意的水绿,也在这一刻颇有些哭笑不得。
我与水绿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无法,只好回头去看青蓝,向她求救。
“不要看我,我身上药倒有很多,唯独没有火折。”
水绿脑袋一转悠,指着左边那条夜夜灯火通明的街向我道:“公子,要不然咱们走那儿
吧,既可以抄近道快些回去,也不怕黑。”
我看一眼那条京城最热闹的花柳巷,恩了一声。
“不行,那里人多且杂,公子不可以走那里。”青蓝冷冷阻拦。
“怕什么,以前我们也与公子偷偷去过呀,现在还有武功高强青蓝你保护我们,才不用
怕。”水绿立刻反驳。
“走吧,我也想快些回去。”我不想听她们争执,抬脚便往那条巷子走去。
青蓝无法,只好跟上来了。
“公子,这里果然好热闹啊!灯也好漂亮。
”水绿一路上连连称叹。
她如今能这样面不红、心不跳地走在花柳巷,多少也与我有关。我曾因为读了娘的话本,
一度对这花柳巷十分感兴趣,整日缠着哥哥带我去,哥哥宠我,自然招架不了我的磨人的功
夫,带我去了几次。
去得次数多了,兴趣也就慢慢淡下来,倒是有很久未曾来过了。
“呀!那个不是咱们王爷么!”水绿忽然一声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