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长发了大脾气,气得额头上那几根为数不多的头发丝都一颤一颤的,指着我鼻子:
“姜
淼,你今天迟到我都不想说你!预支薪水?你当公司是你家开的!”一边说一遍扔一叠报表
过来,“你瞅瞅,你瞅瞅你这破业绩,还预支十万薪水?我看你干几年也挣不到这个数!真
当公司是搞慈善机构的了?”
我咬着唇,觉得特别难堪。
“姜淼……”走出办公室,艾姐有些担忧得迎上来,显然办公室的吵闹大家都听见了。
我张了张口,余光扫到艾姐微微凸起的小腹,抿了抿唇,说不下去。
艾姐意外怀上二胎,一家子因为这个手忙脚乱,正拼命攒钱呢!
再扫一眼办公室的同事们,今年房地产寒冬,大家每天拼命努力,也勉强维持一个温饱
而已,谁也不可能一下子借我十万。
“没事……”我低低地说,“艾姐,我今天没办法上班,麻烦您帮我填一填请假条。”
“好。”艾姐愣愣的,点了点头。
我垂头丧气得离开了公司。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走投无路,脑子里一会儿是周瑶恶狠狠的“你欠我们的”,一
会儿是姜北陌那张冰山脸伴随着比那张脸更冷的两个字“不能”,最后,是纪菲菲怒其不争
的口吻“求求你别再当个傻子”……
我觉得冷,不知道为什么瑟瑟发抖,不知不觉又回到医院,忍不住抱膝坐在住院部门口
的台阶上,身旁不时有拿着医药单或者提着水果的家属匆匆而过,面色凝重,仿佛世界末日。
医院总是这样的气氛,压抑、沉痛,带着也许即将跟亲人告别的哀伤,我想起我奶奶走
时的模样,因为手术,她那会儿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已经瘦得可怜,我握着她的手,跟握小
孩子的手一样,我知道她有很多话想跟我说,可一句都说不出来……
我趴着脑袋想着,兜里的手机响起,是蒋特助的电话:“喂?”
“姜淼,你是不是把手提电脑忘在老板的车上了?”
我吸了吸鼻子,想想:“嗯,好像是。”
“怎么了?你这声音,哭了?”
“没有……”我擦了擦脸上的冰冷的液体,别扭道。
“是不是碰到什么难处了?”蒋助理的声音低低的,带着长辈般的温柔,这真是我今天
一天听到的最温柔的声音。
“没……”我咬着唇下意识答,忽然又变了主意,“蒋姐,我能不能多替陆总开一段时
间的车?”
“缺钱了?”
我没想到蒋助理来得这样快。半个小时后,她已经雷厉风行得替我去医院缴费区缴纳好
十万的手术费,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联系的主治医生,连副院长都亲自来了,几个人在办公室
里客气得握手,蒋姐笑眯眯的:“那李院长,就给您添麻烦了,家属的事您多费费心。”
“一定,一定!”圆脸院长笑得忒客气,跟见自己亲人似的,“那麻烦您有空代我跟陆
先生问声好。”
一出办公室,我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蒋姐,亦步亦趋得跟着她,一会儿觉得还是该
说点什么表示,一会儿又想着要不要请她吃顿饭,正要开口:“蒋安姐,谢……”
蒋姐冲我摆手,笑得意味深长:“你还是把这句话留给老板吧,你蒋姐我可没这么大本
事。”
我到嘴的话就吞了回去。
正好她的手机响动,蒋姐接起来,没过几秒,就将手机递给我:“老板的电话。”
我只好接过来,放到耳边,那头呼吸安静,只有隐约的电流声,空气很静,谁都没说话。
这回,欠陆时禹好大一个人情!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清这笔债务。
陆时禹这么抠门,一定会连本带利得跟我清算吧……
阳光明晃晃的,从走廊尽头的窗口射进来,头顶的阴霾仿佛突然散去。我咬了咬唇,脑
子不禁胡思乱想着,一时没注意,蒋姐似乎为了保证隐私,刻意远离了几步。
“姜淼。”陆时禹的声音从那头传过来,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清冽,我却莫名品出一丝
温柔。
“嗯。”我觉得别扭,欠人情的别扭,脚尖在地上磨,突然就是说不出“谢谢”两个字,
那样大一笔数目,可不是“谢谢”就能解决的。
“还在哭?”大约是我声音是从鼻腔里挤出,对方声音更软。
“没……”蒋姐那个大嘴巴,真是的,我又没有一直哭。
可是陆时禹语气实在太温柔了,简直跟哄小孩似的,我鼻子又忍不住酸酸的……
然后彼此静默,谁都没说话。
我斟酌半响,忍住鼻尖的酸意:“陆师兄。”
“嗯?”
“钱我肯定会还给你的,我保证,还有……谢谢你!”
终于说出来了!
我呼出一口气,压抑了一整天的情绪似乎也在这一刻释放。
陆时禹却一直没回答,过一会儿,他才转移话题:“电脑不要了?”
我这才想起昨晚放在他车上的电脑,赶紧道:“我……我待会儿来拿。”
“出来。”
“嗯?”
“医院门口。”
陆时禹挂了电话。
我有些迟疑得将电话还给不远处的蒋安。
蒋助理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忽然说:“姜淼,我在老板身边待了五年,从来不觉得他
是个轻易插手别人事的人。”
我愣住。
“他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时间等于金钱,永远不要在无谓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我歪了歪脑袋,有点迷糊。
蒋安笑笑:“看来我今天要提早下班,正好有时间陪小孩。拜拜,”一边说话,一边潇
洒得跟我挥挥手,头也不回得走了。
我脑子乱糟糟的,觉得蒋安明显意有所指,可是我才背上十万的欠款,实在没有精力去
猜测蒋安的意思。
这回我没跟个二傻子似的认错陆时禹的车,主要这辆迈巴赫我这个月常常开,已经摸熟
悉,很快走过去敲了敲玻璃。
陆时禹降下车窗,他还穿着上班时的正装,西装笔挺的,胸前的扣子一丝不苟的着,脖
颈修长,露出诱人的喉结,莫名有种禁欲的性感。
骤然对上陆时禹的脸,不知为何,我又想起昨天早上的吻,稍稍避开视线:“陆师兄,
您还亲自给我送电脑啊!”
忒不好意思了。
陆时禹的眉微微拧了拧,那表情,似乎有些无奈,过了几秒才揉揉鼻尖道:“上车!”
我想了想,以陆时禹这么抠门的个性,十万不得跟我好好算清楚利息,遂屁颠屁颠的上
了副驾驶。
“陆师兄,我知道要还利息,我肯定连本带利的还,我算过了。”一边说,我一边掰着
指头,“一个月给您开车四千,一年就四万八,大概能有个三年,我就能把本金还给您,我
再努力挣点,就能把利息一并还了。”
正说着话,身旁陆时禹已经启动手刹,忍不住嗤笑一声:“你为什么就觉得我非得雇你
开车,照你的意思,我司机就可以辞退了?”
我这才想起陆时禹是因为他司机摔断腿,才雇我的,人家总有伤好的那一天,那专业素
质可比我强多了。
想到这里,我脸又憋红了,支支吾吾道:“那……那我再省一点,反正……肯定会还清
的……”话末,因为底气不足,声音越来越小。
陆时禹没说话,我稍稍抬眼,瞅见他似乎是呼吸不畅,忍不住松了松领带,仿佛憋着一
股莫名的火气。
我立刻闭紧嘴巴,暗想要是陆时禹后悔怎么办,毕竟这样大一笔钱能不能还清还是个未
知数,对于陆时禹这样的资本家,可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我心里胡思乱想着,不确定陆时禹是个什么意思,正想再说点保证的话,却发现汽车已
经驾驶出去老远,汇入城市浩瀚的车流,不禁有些傻眼:“去……去哪儿?”
陆时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终于看我一眼,眉梢上挑:
“你不是想还债?
给你个机会。”
我张了张唇,觉着果真不愧为资本家,陆时禹这账要得也忒快了。
然而被推入服装奢侈品店的时候,我始终都没想明白这帐为什么会有越欠越多的架势。
等看见吊牌上那些裙子贵得乍舌的价格,我没出息得捂着眼睛就往外逃。
陆时禹气定神闲得将我抓回来,我宁死不从,在他爪子下挣扎:“太贵了,不行,我有
心里阴影,我才刚刚负债,穿上这个跟背着炸弹有什么区别……”
服装店的柜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估计没见我这么小气吧啦的客户,撇开眼偷乐。
陆时禹也乐,不过他咳了咳,将我掰回正面,脸色一片严肃:“跟你说过,类似宴会的
场合,就是穿这些,这个给你报销,算工作装。”
我撇撇嘴,半信半疑:“那……那换个人陪你去不行吗?”
陆时禹挑了一下眉,我瞬间领悟,别人可不差他钱。
认命地拿起那条昂贵的裙子进去试穿,我想起以前跟纪菲菲来这条街买包,纪菲菲每次
要下好大决心,而且总是挑经典款,不容易过时那种,跟我嚷嚷她的性价比观念,在她的观
念里,一个包包贵点可以背好多年,裙子鞋子那些买回去顶多穿一两次,还不好洗,难保养,
傻缺才买呢!
我现在就是纪菲菲嘴里的傻缺。
可这条收腰的齐膝雪纺裙其实十分好看,因为剪裁精致,又是今年流行的草绿色,穿在
身上非常亮眼,就是太清凉了,露了一点背脊,让我有点小害羞。
我在试衣间里左看右看,终于试探着开一点缝隙,陆时禹坐在贵宾休息区的沙发上,看
起来居然没有一丁点不耐烦。
“小姐?需要帮忙吗?”见我露出脑袋,门口的销售员微笑着,恭敬道。
“没,不用。”
这声响终于惊动陆时禹,他抬眸看过来,不得已,我只好大方得走出来,清了清嗓子:
“您看可以吗?”
陆时禹不说话。
我实在紧张,差点想跑回去换掉,谁知过一会儿,陆时禹居然开口:“很漂亮!”
他唇角含笑,漆黑的眼睛静静瞅着我,有一种莫名的光芒。
我有点点羞涩是怎么回事?
我的脸肯定有点红。
陆时禹已经收回视线,做了决定:“那就这件。”说着,抬步要去刷卡。
我一个箭步窜上去,拽住他手腕,很紧张:“不再考虑下?”
实在太贵了!,
“你不喜欢?”他眉角上扬。
“也没有,就是……就是……”我支支吾吾的,余光瞥见几个柜姐笑容渐渐凝住,眼底
带出一点鄙视。
在看一眼一身清贵的陆时禹,实在害怕给他丢脸,终究将手放下,没说出嫌弃太贵的话
来。
陆时禹说今天有场酒会,他正好缺个女伴,既然我那么急着想还债,他正好省下聘请公
关的钱。
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什么酒会,去过稍微正式一点的场合,就是公司年会,而且每年我都
是找纪菲菲借裙子。
所以进场的时候我还有点小激动,忍不住跟陆时禹说:“会有很多好吃的吗?是不是跟
年会一样,有没有可能最后还要抽个奖,我运气很好的,去年抽到的是第三名……”
其实我是很紧张,一紧张就忍不住找人瞎说,进场踩在红毯上的时候要不是拽着陆时禹
的胳膊,我可能路都走不稳。
“哦?第三名什么奖品?”大约是看出的的紧张,陆时禹居然很认真地跟我讨论。
“两卷相印抽纸!”我立刻答。
陆时禹:“……”
“你不要看不起抽纸,抽纸也是有节操的,它默默无闻,纯洁无瑕,甘心奉献,为人类
身体的各个部位……”
“姜淼……”见我越说越来劲儿,陆时禹突然叫住我,侧头看了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睛
沉静透亮,有一种令人安静的力量,然后他手指微微握住我肩膀,安抚道,“不用紧张,就
是吃顿饭而已。”
几分钟后我终于知道陆时禹也会一本正经的话说八道以及睁着眼睛说瞎话,因为这根本
就不是么小型酒会,酒店大堂里,白色圆桌旁坐满了纪菲菲那些杂志上出现过的商界名流以
及国内一二线的明星模特,华丽的舞台上写着 xxx 慈善拍卖会的字样。
我的小腿有点抖。
如果不是餐桌上的菜品实在太诱人,而且还有我平时见不着的明星在场,我一定撑不下
去,好在这种宴会有主持人也有节目表演,就连陆时禹,也不需要费心得跟同桌的人寒暄。
不需要跟陌生人打交道,我就放松许多,又真是饿了,一边听主持人吧啦吧啦介绍,一
边小口小口将面前中意的虾肉往碗里夾。
“陆师兄,我看好多人都是跟明星一块儿来,你为什么不请个明星?”吃到一半,我忍
不住跟陆时禹小声说道。
“太贵。”陆时禹正襟危坐,似笑非笑的,烟灰色的西装被他穿的性感极了,里头象牙
白的衬衫原本十分正经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随手将领带仍在车上没系的缘故,多了一
丝随意倜傥。
晚宴的灯光映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像嵌了一把勾子,有点勾人。
我噎了噎,有些不甘心,忍不住嘟囔:“我也不便宜啊。”
陆时禹就睨了我一眼,那意思着实明显,让我忍不住暗自懊恼,戳戳碗底的虾肉,没什
么底气地嘟囔:“抵点利息总可以的吧。”
陆时禹咧了咧嘴。
舞台上,正在拍卖一套女主角戏服,是前段是见很火的一部古装电影,片子还在嘎纳电
影节获得了最佳电影奖,女主角是电影大咖,影迷超级多,因此主办方将她手工刺绣的贵妃
戏服拿来拍卖,起拍价二十五万。
我忍不住咋舌,一套戏服居然那么贵,偏偏还十分抢手,台下好多富商举牌,似乎都是
女星影迷,将价格越抬越高。
“陆师兄,你有喜欢的女星吗?”我忍不住八卦。
陆时禹“唔”了一声。
“那……有交往过吗?”名流绅士仿佛总是跟娱乐圈的女星牵扯不清,陆时禹似乎没有
沾上这些新闻,但是不代表没有哇。
砰地,额头很快挨了一记暴栗,大约我眼睛里的八卦之火烧得很旺盛,陆时禹很正经:
“成天瞎想什么!”
“切……假正经。”我小声反驳。
明明当初跟系花这样那样的……学校您的花边绯闻不要太多。
陆时禹盯着我。
我很快意思到今晚跟债主说话太随便了。
正准备说点什么找补一下,舞台上戏服被拍走后,居然插播了一段表演,出现我的新墙
头,顾朝夕的盛世美颜,他要演唱新专辑的主打歌。
我瞬间掐了自己一把,很痛,不是做梦。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得接触自己的爱豆,我激动得亮眼放光,掐完之后不由自主得拽住陆
时禹的手臂,兴奋极了:“是顾朝夕诶,顾朝夕,好帅好帅……”简直激动地语无伦次。
我捧着自己的少女心,嗷嗷得只想尖叫,拼命忍耐,才不至于太丢脸,可手指下意识得
拽紧了陆时禹的手臂,忍不住花痴:“看看这帅脸,看看这大长腿,还有这翘臀,啊啊啊,
现场嗓音更好听……”
“要不要再给你弄一张现场签名,顺便握个手?”某人凉凉地问道。
我没听出陆时禹在调侃,顿时更激动:“可以吗?”
“当然,还可以让你加个微信。”陆时禹笑眯眯,就是那笑容怎么说呢,莫名有点瘆人。
我终于听出讽刺,收敛了一下情绪,连忙摆摆手:“微信……就算了,偶像嘛,只可远
观不可亵玩。”
“你还想亵玩?”陆时禹手指搁在下巴上,朝我探了探,似笑非笑。
我忽然有种踩近冰窟的感觉,缩了缩脖子:“也……没……没有那么想。”
“胆子挺大,嗯?”陆大神握住我肩膀,薄唇若有若无地擦过我耳膜。
妈妈呀,好凶……
恋恋不舍得望了一眼台上的偶像,我重新将脸买进碗里,跟美食做斗争。
斗争一晚上的结果是,胃成功撑住。
回去的路上依然是陆时禹开车,他今晚滴酒未沾,拍卖会一半的时候,见我懒洋洋得靠
在座椅上,再也吃不动,在捐款卡片上填了一串数字,就拉着我说可以回去了。
夜凉如水,车流如瀑,汽车平稳地驾驶在高架上,不远处是城市灯火辉煌的夜景。
明明是繁华吵闹的夜晚,凉风从窗口吹进来的时候我却莫名觉得十分放松安宁。
想起那只叫咖啡的猫咪,那个晚上它咬了我一口,陆时禹也是这样穿过城市的喧嚣,将
我安全送回家。
汽车停在巷道口,我抱着手提电脑,推开车门:“陆师兄,那……再见。”
陆时禹点头,手指搁在方向攀上,没有发动汽车。
我张了张唇,还想说点感谢之类的话,可想想实在太过苍白,最终抿了抿唇瓣,转身一
步一步走向老旧的小区大门。
巷口的街灯是昏黄的,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大约是刚从汽车里出来,夜风吹得人有点冷,我忍不住抱了抱手臂。
“姜淼。”陆时禹突然叫住了我。
我回头。
高大的男人推开车门,他西装没有系纽扣,内底是象牙白的衬衫,露出隐约的锁骨,面
部轮廓在夜色里,动人心脾的英俊。
心脏莫名其妙地开始跳动……
然后,忽然地,被大步走来的人抱住了。
月色朦胧,天上零星的,挂着几颗星星。
脸埋在对方胸口处,暖暖的,像是挡住了周遭所有的寒冷。
胸腔处有清晰的跳动声,分不清是陆时禹的,还是我自己的。良久,我觉得我的脸颊都
快捂热的时候,头顶传来陆时禹低沉清冽的嗓音,他说:“姜淼,今天有个女孩子哭了,我
不知道该怎么哄她,一下午做这么多,最后,还是只想抱抱她。”
还是只想抱抱她啊……
周父的手术做得并不成功,就像医生说的,原本就是一场成功几率并不高的手术。周瑶
整个人处于崩溃边缘,整天以泪洗面,一副随时可能晕倒的模样,周家自从周父倒下,周围
亲戚避之不及,除了最开始有人来探探病,现在几乎已经没有能够联络的亲戚,我不得已,
只能经常请假陪她。
姜北陌来看过一次,他穿着医院白大褂,金丝眼睛下面的眼睛平静无波,透着看仿佛看
透生死的冷漠。
周瑶仿佛终于找到主心骨,扑到姜北陌怀里,哭得十分伤心。
姜北陌双手插兜,一动不动,我坐在病房里的凳子上,抱着电脑,看了一眼病房里行将
就木的老人,再看一眼门口的两人,有点不知所措。
偏偏对着怀中的小姑娘,姜北陌一点要安慰人的意思都没有,目光扫过来,朝我示意。
我慢慢将周瑶拉开。
“北陌哥,手术情况并不好,医生说我爸爸快不行了……”周瑶哭哭啼啼。
“唔。”姜北陌点头,声音很淡,“原本手术成功的几率就不大。”
“北陌哥……我……我以后只有一个人了……”
“一个人挺好的。”
我白了一眼姜北陌。
他仿佛没收到我的白眼,平静道:“跟我出来一下。”
我只好跟姜北陌出去。
我们俩就在住院部消防通道附近,从窗口望出去,春夏交替的时节,外头周围树木葱郁,
空气里是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钱哪里来的?”这家伙一副审问的口吻。
“借的。”我心不甘情不愿的答。
“哪里借的?”
“就……熟人,朋友。”然而想起陆时禹,继而很快想起那晚的拥抱。
那晚过后,我跟陆时禹没有联系,蒋安姐也暂时没有找我替陆时禹开过车,然而每每想
起那个拥抱,我胸口总是微微发热。
“听说上面还专门有人替你打过招呼,姜淼,你招惹上什么人了?”姜北陌扶了扶境框,
面色微沉。
“反正不是什么坏人。”他口气不善,我便也犯了倔脾气,不肯轻易招供。
姜北陌眯了眯眼,而后冷笑:“出息了,嗯?”
他阴阳怪气的口吻忒让人不舒服,我忍不住抬起眼皮怼他:“你不帮忙就算了,干嘛又
上纲上线的,我既没偷又没抢,正正当当借的。”
姜北陌抿着唇,视线很冷。
是发怒的前兆。
我打小还是挺怕他的,遂放软了态度,垂下视线:“你也看到周瑶的状况了,我……我
就是觉得她跟我挺像的,而且周晟的事我确实有责任,我不想良心不安。钱我会慢慢还的。”
视线里突然多出一张银行卡,我愣了愣。
我压根没想过姜北陌会给我钱。
“不……不用,你不是刚买了房子。”我摆手。
姜北陌不耐烦地将卡塞进我手心里:“早点还清!”
我僵住。
“最后一次,姜淼,我真是最后一次陪你犯傻!”
说完,姜北陌手又插会兜里,转身便走,剩我一个人怔怔站在原地,满心不是滋味。
纪菲菲知道我又借了一笔钱替周父将手术费垫上,觉得我简直脑子有病,讽刺我观世音
下凡普渡众人,简直都不稀罕搭理我,最近更是连话都不想跟我说。
高修齐也十分不理解我,他说“姜淼,适当的善良是好事,但是过度良善就是在跟自己
过不去,跟周围人过不去。你有没有想过,负担一笔你承受不起的且不属于你的债务,不仅
是再给自己添麻烦,有可能也会影响你周围的人”。
现在看来,我影响的第一个人,就是姜北陌……
一个星期后,周父病逝。
周家的亲戚终于出现,协助一并办了葬礼。
周瑶哭得眼睛都肿了,葬礼上情绪崩溃,忽然发疯似的对我又打又闹,就像当初周晟的
葬礼,埋怨我害死了周晟一样。
小姑娘终究是有怨恨的。
我瞅了一眼被周瑶抓伤的脖颈,奇怪的是,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疼。
葬礼结束后,我去找了陆时禹。
那天天气有些阴沉,我坐在陆时禹公司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看着对面的大厦以及进出
的人群,脑子意外的放空,难得的居然什么都没想。
呆呆了坐了半下午,等到下班时间,我才敢给陆时禹打电话。
幸好他没有出差,也暂时没有外出应酬,我提前偷偷问过蒋安姐。
陆时禹很快下来,目光在咖啡厅里逡巡片刻,终于扫向我。
“姜淼。”他说,微微皱了皱眉,抬腿向我走来,“来多久了?”
“陆师兄,我请您喝杯咖啡。”我仰起脸,笑着说。
大约我难得大方,陆时禹目光在我脸上凝视片刻,很快落在我泛着红血丝的脖子上,眉
头蹙得更紧:“脖子怎么回事?”
我觉得陆时禹眼神贼溜,不过还是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于是转移话题:“您想喝拿铁
还是卡布奇诺,或者黑咖啡?”
“姜淼……”
“陆师兄,我是来还您钱的。”我打断他,把姜北陌给我卡拿出来,推到对面,“钱太
多了,我天天提心吊胆的,就怕还不上,现在好了,可以一次性还给您。”
“你哪里凑的钱?”陆时禹眸色深了些许,抿着唇看我,倒跟姜北陌似的,喜欢刨根问
底。
“您放心吧,我既没去找网上金融借贷,也没去私下借高利贷!”谁让姜北陌倒霉得摊
上我这么一不靠谱的亲戚呢。
陆时禹神色复杂得看着我。
下班高峰时段,咖啡厅的顾客渐渐多起来,大部分是周围写字楼的高级白领,大多光鲜
亮丽,神情轻松、姿态闲适,脸上带着工作一整后的充实与满足感。
我觉得挺羡慕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葬礼结束后我来找的第一个人是陆时禹。
可能是太想还清这笔债务了……
又可能那些压抑太久的情绪,那些埋在深处的,汹涌的,翻腾的黑暗想法,在周晟父亲
葬礼的这一天,终于要画上句号。
我从没像此刻一样的,那么急于得想要去倾诉。
所以我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垂着视线,自顾自道:“陆师兄,周叔去世了,今天是他
的葬礼。我本来应该很难过的,可我居然哭不出来。”说到这,我顿了一下,“周叔人挺好
的,对我也好,我跟周晟在一起的时候他老喜欢塞点零花钱给我,说周晟打小被他惯坏了,
心性跟个孩子似的,让我多包容周晟,我从小没爹妈,那个时候就想要是以后结婚,我得把
周叔叔当亲爸爸一样。”我咬了一下唇,不知道为什么回忆到这里突然有些难受,“我没想
过周晟会出车祸,我们那天吵架吵得很凶,他要是没出来追我,也不至于……后来周叔就脑
溢住院了,手术做了好多次,一直没有清醒过。我觉得是我的错,所以周叔的病是我的责任,
我没那么伟大,好几次凑不出手术费的时候,我都偷偷想过,要不然逃跑吧,跑得远远的,
有回被医院逼得没办法了,我连逃走的火车票都买好了……”
这些事情我从来没跟纪菲菲讲过,也从来没跟高修齐提,我觉得特别羞耻,仿佛光有逃
跑的想法,都是一种犯罪。
“姜淼……”陆时禹动了动唇,漆黑如墨的眼蕴出层层涟漪。
我抬头看他,鼻子忽然有些发酸:“所以今天参加完葬礼,我突然发现一切都结束,再
也没有医院催缴住院费的电话,也没有半夜三更的病危通知书,就觉得肩膀上担子一下子变
得轻盈,突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虽然这种想法很可恶,也很自私。我……我就是想
把这笔债早点还给您。”
对面陆时禹长久沉默。
逆光的位置,光线将他俊朗的眉目笼罩出一层浅浅的阴影。
他个子实在高挑,长手长脚地坐在那里,将空间都衬出几分逼仄。
然后,陆时禹修长的手指将面前的银行卡推还过来,他说:“姜淼,这笔钱应该我出。”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正要说什么,陆时禹打断我,跟我分享一个更长的故事。
故事的一开始就是一场错误,比如那一年长跑,他实在不应该顺手救下一个倒霉的姑娘,
比如就算救下来,也不应该怕对方太麻烦而随手签下室友的名字,再比如他本来清楚室友是
个什么货色,就不应该任室友对这姑娘死缠烂打,同时脚踏几只船,他实在没想过这姑娘会
一头栽进去,而且一栽就是好几年,也没想过后来阴差阳错,害得她承担起一份原本不应该
她承担的责任……
最后他说:“姜淼,很抱歉,我应该很早以前就提醒你,周晟并不可靠,你不应该因此
偿还一笔本不属于你的债务。”
背脊慢慢爬上一丝凉意……
几次张了张嘴,可是发现声音卡在喉咙里,没有办法说话。
良久,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自然一点,才喃喃道:“所
以,您跟我表白是因为愧疚?”
“姜淼……”
“大学那次也不是我的幻觉,因为陆师兄你觉得我被周晟骗得团团转,很可怜是吗?”
“姜淼……”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无地自容过,也从来没有想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简直蠢到不可
救药,我觉得羞耻,甚至被一种愤怒支配,跟陆时禹相遇的种种从我眼前划过,想起他那时
是怎么看待我,看我像个傻子一样堕入周晟的骗局里,看我矫揉造作得拒绝他出于内疚的告
白,看我的痴傻与愚蠢……
我当然了解周晟,我当然渐渐清楚我交往几年的初恋是什么货色,可是从周晟去世开始,
我的愤怒与埋怨也随着他一起深埋地下,我甚至不能有任何抱怨,也没有人可以责怪,我把
那些阴暗的、卑鄙的想法锁在脑子里,光是打开想一想,就觉得自己卑鄙无耻,然而这个时
候,在这一刻,陆时禹突然告诉我,连我跟周晟的相遇都是个错误……
我突然站起来,那点仅剩的自尊不允许我再坐在这里,我想起我前一秒居然还在跟这个
男人倾诉,倾诉我那些卑鄙的小心思。
我当然没有理由去责怪,难道我能说,陆时禹,您当初怎么能不留您自己的大名呢?人
家已经解释得明明白白的,就是怕找上麻烦,毕竟是学校炙手可热的男神。
所以我勉强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自己笑得多难看,我说:“陆师兄,您太客气了,这个
怎么能怪您,毕竟当初您是救人,我跟周晟,我们……”我顿了一下,将溢出鼻尖的那丝酸
涩狠狠吞咽回去,我觉得我快哭出来了,可我知道我不能哭,太丢脸了,我居然真的以为陆
时禹对我有意思,“您千万别内疚,也千万别觉得有亏欠,我先走了!”
“姜淼!”陆时禹叫住我,眉目轻锁,似有千言万语。
我已经跑了出去,因为再不走,我的眼泪分明就快掉出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变
得矫情,但是堵在胸口的那丝难受,逼得我眼眶迅速得湿润,我快速钻进一辆出租车,司机
说小姐您去哪儿啊,我哑着声音答:“您先开,开得越远越好。”然后眼泪就掉出来了,我
拼命得擦,结果越流越多,怎么都擦不干净,我觉得莫名奇妙,怎么会哭,为什么觉得胸口
堵得慌,怎么会有类似于委屈与愤怒的情绪往外冒,简直快让我窒息……
我想起那天的拥抱以及陆时禹的告白,原来我不是没有心动,因为心动,所以才会因为
对方的内疚而觉得羞耻吗?
原来是因为内疚,原来是我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