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袭来得如此突然,鲁鹰根本不及躲避,只顾得上将曲焰护在怀中。
他心道,这下要被烤成焦炭,等了许久,却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睁眼一看,他怀中那个稚嫩的小女孩生出了一对流动着火焰的翅膀,将他犹如雏鸟般护在下面。她抬头望着鬼胎,神色凄惶,接着便开始了歌唱。
是之前曲焰用箜篌弹给他,好让他静心定魂的曲子。他却从未听她用朱雀的歌喉唱过。
她唱着曾经给出过的承诺,唱着永不再来的梦境:睡吧,我的宝贝,妈妈就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睡吧,我向你保证,当你醒来,便会破壳而出,你将在阳光中展翅高飞……
曲焰的眼中积满了泪水,但她将这谎言一唱再唱,直到那鬼胎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它的形体朝中间萎缩下去,终于成为一枚焦黑的,还在冒着青烟的蛋,从封印当中掉落在地上。
“……十卵也未必能造一只鬼胎,北狄却能造出四只来。这么说,我族竟未全灭!” 鲁鹰察觉到她语气的变化,不由得浑身发僵:“你,想起来了吗?”
306檀先生的肩膀抖了一阵,忽然停了。他伸了一只手,抠着脸上的那副面具。那面具粘得紧,他发起狠来,竟是将它带着皮肉一并撕了。他鲜血直流的脸转过来朝着徐若虚,说不出的恐怖。
“当初我真不该留你一条命。”他慢条斯理地说,摊开双手,手中空无一物,只是动了动手指。徐若虚之前曾不受控制的那只手臂,立刻便朝空中举了起来,腕上的金铃震动,声声作响。
徐若虚心中大叫不好,一张口,喊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声音:“出来!”
玄蜂群应声而出,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团团相聚,最后汇聚成了人形。单膝
跪地的异族少年,茫然地睁着一对蓝眼。307 正是阿零。
“金铃在我手中,谁是你的主人?” 不,不对,这不是我,不是我要说的话!
徐若虚在心中狂喊,但他如今不仅是一只手臂失去了控制,连双腿都不再是自己的了,带着他一步步走到阿零前面,几乎要将金铃按到他的额上。阿零的眼神澄净无比,映出的只有他。
“是你。”他柔声回应。
“是吗?”檀先生呵呵地笑起来,“让我想想,是命令你杀掉自己的主人—— 不,这点子还不够好,还是这样更棒一些:听着,你命令他,从现在开始,无论你对他做什么,他都不能反抗,也不能逃开。”
徐若虚重复了他的话。接着,他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只不受控制的手,从倒下的铁甲傀儡中拆出了一截碎木,又放到长明灯的火焰之上,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火苗沿着碎木舔舐而上,燃成一团耀眼的光焰。
“不!”徐若虚意识到他要强迫自己做什么,猛地喊了出来。
“我听说蜂群无所畏惧,却唯独畏惧烈火。你也来尝尝,此刻我心头烧灼的滋味吧!”
自始至终,阿零都没有逃走。
徐若虚亲手持着那火炬,朝阿零的胸腹之间插了进去。他满脸是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零的面色却始终很平静。被火焰烧死的蜂从他体内掉落出来,那副身体之中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空洞。
可阿零没有丢下他一人逃走,甚至没有尝试着攻击他,连望着他的眼神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千万人中,他还是只认得徐若虚一人。
“这是不对的,阿零。我们,是兄弟。” 徐若虚艰难地开口,他伸了另一只手,直接抓入那团正烧灼着阿零的烈火。
他听到檀先生在后方痛呼一声,对他的钳制又减轻了一分。
“连我都伤你,连我都叛你——这是不对的!” 他咆哮,紧接着闭了双目,一头撞入火焰当中。
“阿零”这个存在已经残存无几。
来到无夏之后的几个春天才被孵化出来、补充进来的新生玄蜂,全都已经零落在地,一个接着一个地在他的意识当中消失。但另一个声音却强硬了起来:是当他还是刚刚被驯化的野生玄蜂,被捏在北狄萨满手中时的那部分核心,还未受到波及。
怎么了?如此任人宰割?为何我们不反抗?为何我们不杀掉他?不能杀人。我不再是杀人蜂了。他说的。他向我保证的。
懦夫!你这样根本无法保护他。那声音越来越强、越来越响亮,还是我来吧!从这一刻开始,由我来接手!
一只手挡在了徐若虚和那火炬之间。
他含泪抬头,却被那手用力一扫,整个人飞了起来,摔在地上。阿零拔掉了插在他胸腹之间的火炬,甩在一旁,更多的蜂自隐秘之处飞来,填补了他身体上那个可怕的空洞。他蓝眼闪烁,面无表情,只一瞬便到了那叫檀先生的人身后,漆黑的毒针已经穿过了那人的胸口。
檀先生大叫一声,徐若虚顿时觉得身上的压力全部消失了。阿零那边将毒针抽了出来,却带出不少飞舞在空中的木屑。这个叫作檀先生的人,竟然连自己的身体,也做成了傀儡!阿零跟徐若虚都是一愣,檀先生趁此机会将那羊脂玉的雕像抱在怀中,转身便逃。
徐若虚想要追,却被阿零拦住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徐若虚,缓缓地横过了毒针。
308“暗杀任务对象,无夏城的徐若虚。”他机械地吐出这些字句,“你果然坏
了我北狄大事,你果真引来了烈火,烧灼我们。我们真该在五年前就杀掉你的。”
常青这一生,做过无数次艰难的决定,却从未悔过。那雪白的兽待他如友,他便以友敬之;妖兽们向他求救,他便竭力相助;父亲要置他于死地,他便从此断了父子情分,只当那一场大火烧尽前缘,从此重生。
唯有这只饕餮,总是让他乱了方寸。
他原想,待她交出了麒麟血,让自己开了莲心塔,重新打开通天引。他就算
是完成了跟妖兽们的承诺,让它们回到灵界,到那时,她发起火来,无论是要将309 自己千刀万剐,还是活吞下肚,他都毫无怨言。
但他从未想要伤她至此。他原是宁可自己受伤,也舍不得伤她分毫的,如今却是自己的缘故,令她被人折辱至此。如今他才知道悔恨滋味,如同烧灼的木炭如鲠在喉,胸腹之中翻江倒海,仿佛随时都要呕出一口血来。她在他怀中,安静无比,只有那笑容灼人,他只得将她的头朝自己怀里按下去,再不敢直视。
“是我的错。”他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是我的错。”
她身躯本来就娇小,如今失了一臂,更是轻若无物,似乎随时要从他臂间蒸发消失。
“但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从今往后,我哪里都不去了。”
“可我已经没有麒麟血了。”
“不为麒麟血。只为你。”
他见识过无数妖兽,却未再见有任何一只,能与眼前这一只相比。如此刚烈,如此骄傲,如此任性,却又如此美丽。令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朱成碧退开一点,抬头看他,接着又再靠过去,将头歇在他肩上,满足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到此刻,他们两个都是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如同风暴过后幸存下来的一对鸳鸯,终于能够心意相通,耳鬓厮磨。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她的唇自他唇上拂过。轻如落花的一个吻。常青之后回想起来,甚至会怀疑这个吻是否真的存在过。但当时,他还在心跳不止,便听得她说:“八年来,我一直在等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今已知你心意,死而无憾了。” 死?这个字里包含着的不祥意味让他忽然感到一阵寒冷。谁提到过死?有谁要死?为何她会忽然提到“死”这个字——
“好恶毒的凶兽!”常青一僵,将她护在身后,转身面对忽然出现的檀先生。他半边脸上都是鲜血,面具已经荡然无存。
“你做了什么?!”他手中捧着一尊羊脂玉的小像,朝朱成碧质问道。
朱成碧在常青背后冷笑一声。“这倒是有趣了。看来赵家小子果真有九尾狐的血统,换了常人,到了此刻早该化为石像了!”
“你竟然在长生肴中下毒!解药何在?”
“没有毒。”她两侧眼角越翘越高,发间隐约有角刺破了血肉在生出来,“只是从一只吞噬过无数痛苦哀嚎的妖兽的饕餮身上割下来的血肉而已——你当饕餮的肉,是那么好吃的么!我跟赵珩这局棋已经尘埃落定,是我赢了!”
“你!”檀先生恨恨咬牙,将那玉像收入怀中,却重又拿出一只木制的饕餮像来,常青忽然意识到,那木制饕餮颈项上所戴的项圈,跟朱成碧此刻所戴的项圈一模一样。
“我再问你一遍,如何解法?”
“哪儿有什么解法?我曾应过他,要让他‘永葆容颜,与天地同寿’,眼下可不正是梦想成真,可喜可贺——”
她忽然止住了声音。檀先生在对面,已经干净利落地拧断了那只饕餮傀儡的脖子。常青猛地回头,朱成碧脖子上的项圈也发起光来,正在朝内紧缩,将她勒得气若游丝。
“快……走……”她反手抓住他的衣领,竟有如此大的力道,将他朝窗外一扔。他身不由己地朝下坠落,却依然死死地望着她的方向,眼睁睁望着那项圈收缩到极限,将少女的颈项完全撕裂开来。
接着便是无穷无尽的黏稠阴影,自那残破身躯之中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