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高琮便谋划着眼下的场景。半醒半睡的懵懂之时、高烧未退的蒙眬状态,他都曾越过笼罩在眼前的迷雾,隐隐约约地看见过这样的未来——红木长桌上摆满了绘着十二花神的珍贵彩瓷,碗中盛着晶莹剔透的雕花蜜饯、砌香果子、煨牡蛎、莲花鸭签,旁边的碗里卧着花炊鹌子、润鸡、荔枝白腰子,下酒的小盏里是奶房签、三脆羹……
是的,他曾隐约望见过今日,他望见过坐在首座的大腹便便、身着紫衫的老者,他须发花白,脑门油光水亮。他甚至还听见过他的声音:“……如今圣上有令,所有离京官员,一概不得接受吃请,否则以收受贿赂论处,今日这,可万万算不得宴席。”
“算不得,算不得!这不过是些寻常下酒小菜。”一旁的谢燕赔笑,“不过是贾公路过无夏,请了些亲朋好友,中秋相聚,这一点点微薄酒费,便算是在下暂时借给贾公,哪日我上云珑,贾公再还给我便是了。”
众多陪席者中,附和之声不绝。紫衫老者拈起须来,眼神朝席上抛了抛,咳嗽了一声。
谢燕立刻反应过来:“之前提起过的珍稀鱼脍,已经让席下去备了,一时三刻就能上来……”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那摆满珍馐的木桌从中间分开,平平地朝两侧移了过去,底下竟是一处通向下面舱室的暗道,现在自下方缓缓升起来另一处平台——乌木制成的案几之上,纯金的大盘中铺满切碎了的苋菜、香葱和嫩姜,一只鲛人闭了双眼睡在中央,双手和尾部都被红绳所缚,分别衔在盘口的四只虬龙口中。被压抑的惊呼声四起,紫衫老者脸上猛然间被点亮了,喉咙上下起伏,喜不自胜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22跪坐在案几旁边,跟金盘一起升起来的,还有一身素白的朱成碧。只是,她看起来不太像是高琮曾经在天香楼里见过的那个双髻少女了。她束起了头发,眉间点着一朵艳丽的桃花,用银光闪闪的襻子将两袖束了,手中各执一柄小巧的鸾刀,面上严肃至极。这样的场景,高琮曾经在幻觉中见过,设想过无数次。每次他都以为自己会痛彻心扉,会捶胸顿足,然而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他的心中却只是一片茫然。
“还不快切?”
朱成碧略一行礼,手中的鸾刀高举,最后那一刻,她似乎朝高琮的方向微微
眯了眯眼睛。高琮瑟缩了一下,以为那刀就要生生地落到自己身上,以为就要撕23 心裂肺地疼起来,却是毫无感觉。
朱成碧手中的刀运作如风,为了今日,她特意在金铃上各系了一尺来长的火红流苏,眼下只听铃声络绎不绝,流苏飞舞。不到一刻,身边的金盘上便堆满了雪白的鱼肉,已经切成半透明的薄片,还在微微颤动。鲛人的身上,渐渐露出了白骨。
高琮的背心渗透着冷汗。刚才有一刻,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象,还以为阿姣会醒过来——
猛然间,非人的尖啸声响了起来。他摔倒在地,捂着耳朵,身旁倒了一地辗转呻吟的食客。但是忽然之间,那啸声又消失了,他哆嗦着四肢爬了起来,望见在金盘的中央,赫然坐着那一梦醒来,竟发现自己半身都化为白骨的鲛人,它目眦尽裂,张口呼喊,那是他从未听闻过的凄厉喊声:“子……玉……子…… 玉……”
鲛人拼命挣扎,几个上前去的仆从都按不住她,身上四根红绳都被绷到了极限,眼看就要被挣脱开来。
“阿姣,阿姣。”他喃喃,也不知怎地就走上前一步,“你且忍一忍,忍一忍便过去了!”
于是她望见了他。丑陋至极的怪物,半身都是淋漓的鲜血和白骨,忽然就停了所有的挣扎,只是昂着头,愣愣地瞪眼望着他。
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灭下去了。
接着,整座画舫上的人们都听见了鲛歌。
那歌声绝非人间的寻常歌姬所能比拟,明明只有一个单音,却千回百转、哀婉欲绝,到了后来,竟如同一丝越扯越细的银线,直朝海天之间而去。待那歌声终于断绝,鲛人颓然而倒,再无一丝动静。
“快,快把切好的鱼脍端上来!”
朱成碧却站了起来:“鱼脍要腌渍片刻方才入味,在那之前,我有一问,诸位大人是否曾按小女子的吩咐,沐浴、斋戒、更衣、熏香?”
食客们纷纷点头,有的人还在嗅袖子上的味道。窗外,一轮明净透彻的圆月正在朝他们的头顶逼近,变得越来越大,直到占据了半个天空。只有高琮一个人注意到了这幅景象,但他却发不出声音来。
“紫苏、萱草、艾叶,可是用这样的水沐浴过?”
朱成碧在人群中间走动,得到的尽是肯定的答复。她站到了窗前,满意地露齿而笑。
“那好。诸位,宴席已经齐备,可以尽情享用了!”
享用什么?人们面面相觑。
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收回目光,朱成碧背后雕着八仙的木窗便炸裂了,一条狰狞巨物扭转着身体扑了进来,直奔坐在首座的贾大人而去。转眼之间,贾大人的身体便只剩下了下半截,还端坐在位子上,摇晃了一阵,才倒向一侧。那怪物扭过头来,脊背上战旗一般的鱼鳍威风凛凛地张开着,咬合的利齿之间,鲜血正在缓缓滴落。
是一只雄性的鲛人。它抬了抬下巴,咕咚一声,将贾大人的上半截咽下去了。
“啊呀!”
食客们惊慌起来,互相推挤着,想要开出一条逃生的路。但更多的鲛人冲破了四面的花窗,落在了舱室中央,甩动着长尾在人群之中自如来去,惨叫声顿时四起。
高琮被踩踏在地,正好倒在两具被吃剩的尸体中间,他拼命地想要用尸体遮挡住自己,一样物事咕咚一声滚过来,靠在他脚边。那是谢燕的半边头颅,他不由得叫出声来,两腿之间有温热的液体流下。
24一旁传来娇媚的女声,叫人毛骨悚然:“真好吃啊——”
朱成碧跪在躺着鲛人的案几旁边,眼半闭,头微仰,手中翘着一双朱红镶金的筷子,正在用心品尝。
“夫鲛人者,乃南海妖兽,雌性貌美,雄性好斗。《白泽精怪图》上曾有描绘,这种鲛族歌声美妙,肉质嘛,加上爱情的甘甜之后,才算值得一吃。”
唯有她身边三尺之地,未受到鲛人的任何惊扰。
“至于人类,肉质本就粗,又带土腥,偏偏你们又嗜吃这一口。罢罢罢,这下加上贪婪、痛苦、绝望,诸多味道,吃起来可还顺口?”
她在对着桌上躺着的阿姣说话——这一幕恐怖至极,高琮寒毛倒竖,却忽然25 想起阿姣来。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朝朱成碧身边扑过去,一只鲛人斜地里扑过来,将他按住张口就咬,他拼命踢打,竟然挣脱了。
“阿姣,救我啊,阿姣!”
他涕泪纵横,爬上案几,解开红绳。鲛人翻起身,一双还带着蹼的手冰凉刺骨,在他身前身后摸,终于将当日他亵衣里藏的硬物取了出来,却是块随处可见的鹅卵石。她捏紧手掌,卵石在她掌中碎成了粉末。
“可是在找这个?”朱成碧举在高琮眼前的,正是那块刻有鱼尾纹饰的小小玉珏,“这可不是翡翠,乃是海底一种特殊的砗磲所制,其味儿辛辣刺鼻,寻常人闻不到,鲛人却一闻便知,退避三舍。你本来可以活,高公子,如果你不是为了上天香楼,把它给了常青。”
世间万物,果然都有价格,只看你是否偿付得起。
高琮瞪着那枚玉珏,简直要瞪出血来。他只觉得身上渐渐寒冷起来,视线也模糊了,只遥遥地听着朱成碧在说:“这等美味,日夜放在枕边,白白养了那么久,你还是舍不得吃掉,如今她却是要吃掉你了。常青还特地跑到河边,最后一劝,你也不听——”
“别,别听她胡说!”他拼尽力气,抓住阿姣的胳膊,“你能救我……”
她们二人沉默着,齐齐看着他的下半身,他也随了她们的视线往下一看—— 是一地的血,从腰部以下,竟然不知去向!他恍然想起刚才扑住自己的鲛人,退却的时候,似乎啃走了什么,却没想到是整整半个身体。这一惊之下,剧痛袭来,顿时就要昏厥过去。
“别,别让他们吃了我。求你,求你……”
女子纤细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带着奇异香味的泪珠纷纷落在他的脸上。
“哎呀呀,可别浪费了!” 朱成碧举了只小瓶过来。阿姣却全然不顾,只痴痴地望着他。她将两只食指放在唇上,朝外缓缓勾画出一个笑容。随着这个动作,她原本细小的口朝两侧裂开来,露出里面数不胜数的细小牙齿,密密麻麻地,朝他的头顶笼罩下来。
但随君意。
这美味,一口也不会与他人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