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时,却是一人睡在床上。
鲁鹰眨了眨眼,失去意识前的种种情形开始倒灌回脑海,他一个挺身便翻坐起来,在自个儿身上摸来摸去。非但没有烧灼的痕迹,衣衫上连一处破损都没有。一场梦?但自己所躺的又分明是雕着双凤呈祥的红木大床,垂着桃红的纱帐,花窗上雕刻着鸳鸯戏水——这里是平乐坊里曲焰的居所。
昨日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他环顾室内,没有见到曲焰,却只听到外间隐约有调弦之声,过不多时,便传来连续不断的箜篌声,声声凄厉无比,犹如秋风肆虐,残叶飞卷。
鲁鹰认得这首破阵曲,他第一次见到曲焰,射死化蛇之时,她便正在弹奏此曲。
他向来能听懂她的琴音,如今这曲调貌似愤懑,实则忧虑重重。
她在忧虑些什么?
他一起身,却自床头的缝隙中望见一丝宝蓝色的闪光。他伸一只手进去,将那物件一点点勾出来,才刚来得及抓入手心,耳边的箜篌声就没了。 “刚想起来,这么些日子来,都没有请你喝过一次酒。”
曲焰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内室,手里捧着只小案,上面摆着只描了青花的长颈瓶,配着只雪白的瓷酒杯。她竟破天荒地描了眉毛,涂了粉,还在眉间贴了花钿,形状是一枚黄金质地的小小火焰。
“昨日我可有对你说过什么?”他将那物件紧扣在手心,问。
“昨日你在天香楼吃醉了,嚷嚷着非上奴家这里来,一进门就倒在地上睡了。
什么都没有说。”
她将一只杯子捧给他,他凑在鼻尖闻了闻。
“‘潋滟’?”
“还加了些青梅。”
“难怪我觉得略有酸味。”他举在手里,作势要喝,忽然又停下了,将那杯子在手里转着。
“焰儿,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脸上这道伤疤的来历?” 曲焰没有回答。
“是有五六年了吧。那时候我年轻,仗着有几分本事,在绍兴一带走镖,看走了眼,竟将一只能化作人形的白泽当成了至交好友,反叫他在脸上砍了一刀。” 他用大拇指摩挲着贯穿整个左脸的伤疤。
“那一趟不仅弄丢了本该押送的货物,还折损了三十多个兄弟。妖兽不可信呐。为至亲之人所叛的滋味,最是痛心不过。” 鲁鹰将手中的杯子举了起来,直直地望着曲焰。
“还好我有你。”
他一仰头,便将酒液灌入喉中,曲焰深吸一口气,手中长袖如蛇般卷过来,缠住他手中酒杯朝墙上一甩。酒液洒在地上,竟嘶嘶作响,酸味四散。鲁鹰怀中藏着的那件物什也被带了出来,掉落在他俩之间。
134一枚冰蓝色的蛋壳碎片,细小的鳞片正如宝石闪光。
“明知有毒,为何还要喝?”
“你给的,我什么时候会不喝?”
他望着她:“你为何要误导我,好让我以为陈泽才是元凶?” 曲焰不作声,任凭他分析下去:“一直以来,是你在供应朱成碧做芙蓉焰的原料,也是你,用这道菜让三个人自燃而死。但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做到的?吃下芙蓉焰的人那么多,如何能保证只烧死他们三个?”
“他们三个自是不同。”她只吐出一句话,“只要吃过一次,便终生忘不了那味道。”135 陈泽狂笑的样子闪过鲁鹰的脑海。我要活生生地吞了你们!他舔着嘴唇笑道。从蛋里拖出来,连着骨头一起嚼。那滋味如此美好,你们绝对无法想象!
鲁鹰站了起来。他方才已经咽了一口毒酒,如今脚下虚浮,只觉得四周都在打转。
“你去哪里?”
“那姓陈的梳子匠若是现在还没有烧起来,只怕也差不远了。” 他朝前勉强迈出一步,又一步。
“不可!他是最后一人!我必杀他!”
与曲焰的喊声同时响起的,是外间那架凤头箜篌,上面的琴弦同时铮鸣作响,一根根地崩裂了。它们在空中卷曲,如有生命般射入了内室,缠绕在他的四肢上,生生勒入血肉。
墙上有一处霉斑,每日的形状都在悄然变化。
陈泽死盯着那堵墙。他被羁押在巡猎司已有几日,除了那日鲁鹰跟云敦前来审讯过,便再无人探访。这几日来,他闲极无聊,连桌腿上的节疤都摸得光滑了。
他能肯定,那处霉斑确实与众不同,每一次他眨动眼睛,它都好像变得更大了一些。
不仅如此,起初它不过是聚集在墙上一处,如同溅上去的墨点。渐渐地,墨汁开始在墙上缓慢朝下流淌,勾画出线条。连同它旁边的霉斑,也被吸引着,一点点朝它靠拢。陈泽不敢再眨眼了,他抱着腿,躲在离那块污渍最远的角落。它的形状如今就快要完成,能看出来发髻高耸、细腰丰肩——却是个女子的剪影。
万万不可眨眼!陈泽虽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却终究控制不住,眼皮直往下坠。转眼间,室内立刻多了个穿桃红色褙子的婢女,长着鹅蛋形的圆脸,说话声音还脆生生的。
“奴婢是天香楼朱掌柜家的,唤作樱桃。”
她手里拎了个食盒,大方地走过来,将其放在陈泽身侧。他正在惊疑不定,一会儿看她,一会儿看她身后那堵已经空空如也的白墙。
“掌柜的叫我给您捎样菜来。”
她自食盒中取出一口式样普通的黑色铁锅,朝他捧了过来,微笑道:“掌柜的还说,需得趁热吃,凉了,可就不是这个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