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是一派胡言!你是在告诉我,无夏城内凡是自焚而死者,均是因为吃了我天香楼的菜肴?”
鲁鹰眼前之人抬起一边的眉毛,不敢置信地问。这人是天香楼的账房,姓常名青,在旁人眼里,是名相貌出众的年轻公子哥儿,待人也温和有礼,经常笑眯眯的。但在鲁鹰看来,这人完全是只笑面狐狸,纯黑芝麻馅儿的汤圆。连他总是宣扬的“因为欠了天香楼朱掌柜的三百两银子才困在此处”的理由,听起来也万分可疑。
“我派人探查过,葛亮和李九增在死前确实都吃过天香楼的一道菜,跟琅琊王妃在那日的寿宴上所吃的菜相同。”
“什么菜?” “芙蓉焰。”
常青朝一侧抬了抬嘴角。
“鲁大人,你平日里只知道练箭,对无夏城里其余的事务不甚关心吧?芙蓉焰不是新品,从第一次上市至今已经摆了将近一年。而且,朱掌柜这次做的可不
128仅仅是一道菜,而是包含着芙蓉焰在内的整整一桌宴席。”
他慢吞吞地将桌上的几叠账本,连同一只红珊瑚做算珠的算盘朝一旁挪了挪,从桌子底下拿出来一只签筒。
“这里的竹签,每一支价值一百两银子,出得起这个价钱的,才有资格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签子上。这宴席每月只摆一次,每次都是朱掌柜本人亲自抽取,被抽中的人方可邀请另外七位宾客共同赴宴。”
“那芙蓉焰呢?”
“芙蓉焰虽原料难得,但不过是其中一道普通的菜肴而已,宴席上每人均可
尝一勺,如此算起来,如今无夏城内,吃过我家这芙蓉焰的,怕不下百十人,偏129 偏他们三位燃起来,就叫你怪到我们头上!”
“若他们三位毫无关联,还可解释为意外,但三人均来自盘云村,这其中必有隐情。”
“鲁教头不是已经捉了嫌犯?何不直接去问他?”常青将手里的算盘一抖,
“抱歉,今日事务繁多,无暇招待了。翠烟!送客!”
“且慢!常公子,下一个月的芙蓉焰何时开始抽签?” 常青重新抬头盯着他,忽然便露出公事公办的笑容来。
“鲁教头来得巧,今日便是。”
“我也要参与抽签。”
常青从袖子里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一百两银子。看教头的样子也知道你钱不够,还是回去攒一阵再——”
鲁鹰将背上的长弓取了下来,甩在常青的账本上。木制的弓身上,云纹暗暗流动着光泽。
“押在此处。”
常青举起了双手,整个人朝后退去,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只是不过来接。
“难不成,你在害怕它?”
“怎、怎么可能!”常青矢口否认,“再说了,换你试试看,差一点就被射瞎眼睛的人又不是你!”
“差一点而已,又没有真瞎。”鲁鹰理直气壮。
常青的额头上明显跳出了青筋。
“我忽然后悔了。芙蓉焰卖给别家都行,只是不卖给鲁教头。教头还是请回吧!”
两人四目相对,几乎要从空气里激出火花来,没曾想自鲁鹰身后闪出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伸手就捞走了签筒,回身往常青面前的桌上一坐。她看起来约摸只有十三四岁年纪,两侧眼角都画着诡异的红妆。
“我的账本!”
小姑娘眨着大眼,极其无辜地看着他,将一根签子举到常青眼前。
“看!鲁大人这次抽中了呢!”
“什么?这上面何时有过他的名字?”
“我说有就有!”小姑娘鼓起了面颊,“三百两银子哟!”
常青磨牙的声音连鲁鹰都听得一清二楚:“掌柜的……你究竟做何打算?”
“嘘!”天香楼的朱成碧掌柜将一只手指放在了唇上,悄悄朝他凑近,“一会儿有好戏给你看!”
锅是普通的黑铁锅,口大底小,虽比一般的锅厚些,但并无特殊之处,一旁早已经备下的肉末、豌豆、葱末,鲁鹰也一样样都查验过,俱是寻常物品。倒是那冰蓝色的鸟蛋很罕见。它表面布满了鳞片,有如镶了无数细小宝石,被端正地摆放在垂着四角流苏的软垫之上。
朱成碧正往手上套着一副灰黑色的皮手套,一面解说:“这是用火浣鼠的皮毛做的。做芙蓉焰,非得用它不可。”
“为何?”
朱成碧没有搭话,只将那卵取来在铁锅边缘一磕,瞬间便有光焰从中爆裂开
来。鲁鹰不得不遮住眼睛,再睁眼时,金黄的火焰已经熄灭,安静地躺在铁锅中的,不过是外表普通的蛋液,一枚通红的卵黄正在微微晃动。
“这是差一点就可以成为生命的存在,每一枚都是,曾经蕴藏了无穷的憧憬和希望。只可惜雄鸟已死,仅存的雌鸟就算日复一日地下着蛋,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130谈话间,朱成碧已经用筷子挑破了那卵黄,迅速地搅拌起来,又加了油盐和肉末,种种调料,动作快得鲁鹰几乎看不清楚。接着她取了只透明的小瓶来,将其中琥珀色的液体洒了一些在手套掌心,顷刻间,皮手套上燃起了青蓝色的火焰。
她用烧着火焰的手捧着铁锅,目不转睛地望着。 “火候是一等重要的事情。稍有不慎,便会产生气泡,口感全毁。非得亲手掌控不可。”
她将铁锅朝上颠了三下,每一次,锅内的蛋液都又涨出一分,表面生出一层
金黄的焦痕,状如火焰。三次之后,蛋液已经到达了铁锅的边缘,三重火焰彼此重叠,正好是一朵盛开的芙蓉。131
“还以为是怎样惊天动地的大菜。”鲁鹰双手环抱,“区区一道烧蛋羹而已。”
“嘘!”
常青的提醒来得太晚了,朱成碧的眉毛已经竖了起来。
“区、区?”她掌心的火焰已经熄灭了,此刻捧着整只铁锅,朝他逼了过来。
“你都没有尝过,不算数!”
“吃下去会被活活烧死,你当我是傻子吗?”
事情不妙。鲁鹰忽然意识到,自己将追日弓押在了常青的桌上,是件多么糟糕的事。朱成碧正在步步逼近,平日里圆睁的大眼此刻危险地眯了起来。四周的光线开始暗淡,甚至有阴影从她的裙下汹汹而出,贴着地板正朝他一寸寸地攀爬过来。
他后退,肩膀撞上了墙壁,却被粘住了——那绕到他身后的阴影,竟然犹如黏稠的浓浆,将他半只胳膊都吞了进去。他奋力朝外拽着,却有更多的野兽面孔,个个眼瞳都是空白,从那浓浆当中翻了出来,将他的两只胳膊衔在口里。
朱成碧已经舀了一勺蛋羹,放在了他的嘴边。
“不白吃,吃完是要付钱的,不然汤包又要念叨我了。”
第一口,唇齿之间却落了空,那蛋羹如此嫩滑,刚入口便融化掉了,他还来不及回味,第二口的鲜美已经激起了战栗。这就像是在嘴里衔了一团光焰,连舌头也被点燃,勺子退出去的时候,他竟然想要咬住那勺子不放,好将剩余的每一丁点儿都舔干净。
“怎样,”朱成碧得意洋洋地晃着勺子,“这味道,至少抵得上五十两吧?” 鲁鹰没有回答。虽只咽下去两口,他身上已经燥热难耐,胸前一会便尽都汗湿了,视线的边缘开始模糊。再加上朱成碧靠得太近,她袖间一阵阵奇异的熏香味道传来,他只觉得晕头转向。不知何时,衔着他四肢的兽口已经松了,他沿着墙软软地滑下来,瘫倒在地。
难不成真的要跟那富商、跟琅琊王妃一样,活生生烧死在这里?倒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能有条活路——虽是这样想,他身上却没有一丝力气,只得睁着眼睛,瞪着墙上的一幅画。
那画原本就挂在此处,只是鲁鹰之前未曾在意,如今仔细看来,画的是一株茂盛的桃树,一辆牛车靠在树下,垂着绣了桃花的帘幕。渐渐地,那牛车在他眼前越来越大,半透明的帘幕也飞了出来,拂在他脸上。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躺在了牛车里,依旧是浑身灼热,动弹不得。透过帘幕的缝隙,能望见一轮大得占据了半边天空的月亮。不时有卷云从牛车旁边掠过,又急速地被远远抛在了后头。
“你这又是为何?”他听见一人不解地问。
“算我好事做到底。”另一人回答。
又过了一阵,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牛车停住了,眼前的帘幕被卷起,下方竟然是一处宫阙,被卷云簇拥。殿前的长阶上,正有一人回首眺望。隔得远了,鲁鹰只能望见她身披艳丽的朱袍,头顶是高耸的头冠,犹如翎羽。
焰儿,他想。却有只手抵在了他的后心,将他整个人都托了起来,轻巧地朝外一推。
“有人跟我说,人妖殊途,如隔天堑。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是会活活摔死,还是干脆生出双翼来。”
鲁鹰撞上了台阶,却并没有特别的痛楚。他只觉得越发燥热,浑身犹如沐浴在火焰之中,伸手在胸前抓着,恨不得能将衣衫尽都扯成碎片。那原本在台阶上眺望之人朝他靠近,他迷蒙抬眼,眼前不是焰儿,却又是谁?她俯身过来,却叫他一把抓住了手。
132那只手冰凉彻骨,摸上去如此舒服。
“焰儿,焰儿!”
他再也舍不得放开,沿着那手臂一寸寸地摸上了她的肩膀,抚摸着她的脖子,还有她的脸。她浑身颤抖,呼吸急促,却没有将他推开。他索性起身,将滚烫的脸也贴上了她的脸,嗅着她颈项间的香气。这下子真的是耳鬓厮磨。
她抖得更厉害了。
“好烫,焰儿……我就要烧死了。没想到,死前还能在幻觉里再见你一面。” 他笑起来,“我算是知道,为何那些死者全都面带微笑,却原来,可以见到朝思暮想之人。”133
“我一直想跟你说的话,眼下却再没有机会了。焰儿,我……”
他的话语生生中断了,只望着自己的手,手背上每一寸皮肤都在爆裂,从内里绽放出金黄色的光焰。
最后的意识里残留着她依旧木然的脸,还有眼角一滴晶莹闪烁的眼泪,朝他的额头缓慢地坠落下来。瞬间便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