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时日是夏末,天香楼的一楼厅堂内依然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气,还混
第一章
鲛人
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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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着隐约的熏香。高琮跟在常青后面,踏上了通向二楼的楼梯。四个苦力扛着沉重的大瓮亦步亦趋,水曲柳木的楼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就在这时,一声女子的呻吟如一缕柳絮,从他们头顶飘落:“好饿啊——”
这声音娇媚无比,令人魂魄顿失。高琮脚下一个不稳,差点踩空,身后的苦力们被他这么一阻,脚步纷纷趔趄起来,险些打翻大瓮,连带着泼出不少瓮中之水,难以抑制的海腥味四散而出。高琮狼狈地重新站好,狠狠地瞪了苦力们一眼,又回过头去看常青的脸色。他倒是面色如常,仿佛毫无察觉般继续往上走,到了楼梯顶端,径自推开旁边一扇门就走了进去,从里面传来的熏香味越发强烈了。高琮自幼锦衣玉食,对熏香并不陌生,但却无从分辨,只觉得一时如芙蓉花,一时又如龙井茶,一时却如新出炉的糕饼一般,一层层纷至沓来,竟引得他腹中隐约“咕噜”一声。
“好饿啊……”
娇媚的女声沿着高琮的脊梁而下,仿佛无数双抚摸的手。他不由得汗毛直竖,朝门内探了探身。他在楼下时望见的那扇挂月白色窗帘的圆窗就在眼前,只要一掀开,便能望见莲心塔。室内的地面装饰着软垫,上面随意甩着四五只红漆烫金的食盒,其中一只的盖子跌落,露出里面毛茸茸的兔子形状的糕饼。整整三排形状奇特的器具系着红绳,分门别类地挂在对面的墙上,其中的一半都是各式各样的刀,在暗中幽幽地发着光。一道半透明的纱帘隔开了整个房间,其上浮动着手绣的桃花。
那娇媚的女声就是从帘幕后面传来的。
常青站在帘幕前面,几乎是敷衍地略微拱手,便直起身来不慌不忙地回答:“饿了就吃。”
“没有东西可吃!我要饿死了,汤包——”
常青朝被扔在地上的兔子饼偏了偏头。
4“这可是寻芳斋的玫瑰酥,一日内只售十二只,要卖一两银子一个。”
提到银子两个字的时候,他隐隐磨牙。
“你们都被骗了!做馅儿用的玫瑰不是在子时采下的,我一尝就知道,露水味不足!”
“你亲手制的糟鹌鹑呢?”
“那是要准备留到冬天吃的啊,红泥小火炉,天雪配鹌鹑,汤包你根本一点意境都不讲!”
常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了出来:“我说,任性也要有个限度。
天香楼有整整半个月没有开门了,客人们都在楼下等着呢!这样下去,怎么能赚5 到钱在云珑城开分店?”
“都说过很多次了,没有想吃的新鲜食物出现啊!饮食者,乃是吸纳天地,顺应四时,与日月共生的大事,一粥一饭都不能敷衍,必须是命中注定,独一无二的想吃之物啊!在那之前,我都不会再次动手的!”
“您老人家可以等下去,我还要给我妹妹小梨攒嫁妆呢!”
“小梨小梨!”原本在撒娇的女声忽然微妙地转了调子,“汤包是个大笨蛋,我宁可饿死!”
帘幕后面传出更多的女子嬉笑声,听起来似乎不止一人。
“你不用饿死,至少今天不用。”他朝高琮的方向招了招手。四个露出一脸呆傻表情的苦力将大瓮抬了进去,放下后,再一个接一个地走下楼去,竟然连酬劳都忘记跟高琮要。高琮心底生寒,但眼见大瓮已被抬入人家内室,不得不进了门,隐约见有身量娇小的女子卧在帘幕之后,两名婢女随侍在侧。他赶紧垂眼束手,站在常青身边。
“这位是城南望族,高家第二十六代排行第十八位的公子,名琮,字子玉。自幼惫懒厌学,斗鸡赌马却无所不能。半年前因为闹着要娶一名来历不明的贫家女,被当家的高老太太扫地出门了。”
高琮的冷汗当时就下来了。自己跟阿姣的事情,可算是瞒得隐秘,只有三五个知己知道。无夏城里绝大多数人见了他,还是得照样称呼一声十八公子。天香楼才开了区区几个月,怎么会……
不,不对。他皱起眉来,圆形朱字灯笼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曾经悬挂在琅琊王府的门外,但天香楼开业的典礼却千真万确就发生在三个月前,无夏城里的芙蓉开得正盛的时候。
但那是今年吗,那是哪一年?
角落里,一只饕餮形状的熏香炉睁着双祖母绿的眼珠,缓缓吞吐着紫色的轻烟。他的记忆仿佛被谁活生生撕裂了,再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不过这瓮里的‘新鲜食材’,说不定你会想要试着一吃。”
女子的目光落在一人来高的青花大瓮上。从它被放下的那一刻起,她便起了身,缓缓坐直。那对婢女得了她的示意从帘中出来,是对双生子,分别披着桃红和青葱色的褙子,朝常青行礼过后,开始慢慢卷帘。
高琮咽了口唾沫,知道自己即将看到朱成碧——天香楼神秘莫测的女掌柜的真面目。无夏城中,只有总共不到二十个人见过她的面,而且每一个人事后都讳莫如深,只说朱姑娘是位绝顶的美人。他紧盯着帘幕一点点升起来的下端,那里正在缓慢地露出笼着薄纱的茜色襦裙,结着兽形金环的束腰,绘着牡丹的轻罗小扇,还有垂着发带的双髻。
双髻?高琮瞠目结舌地看着朱成碧站起来,径直走到大瓮面前。他只知道她身量娇小,现在才得以看清,原来发出那么娇媚女声的,不过是一个看起来尚未及笄的小姑娘,顶多有十三四岁,稚气未脱的脸还有些残留的婴儿肥。一双大眼漆黑至极,却有些缺乏神采,仿佛没有星星的寒冬深夜,只因眼角微微翘起,才稍微带了点儿娇俏。
穿青葱色褙子的婢女捂嘴轻笑,另一个则恼怒地瞪了高琮一眼,他才意识到自己死盯着人家姑娘看,实在是失礼。但朱成碧毫不在意,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只大瓮上面,绕着它缓慢地踱着步子,转了整整一圈,接着翘起嘴唇,露出有些发尖的虎牙,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蟹粉!”她开口唤道,“这个好吃,这个好吃!快取我的鸾刀来!春韭,将我的白梅醋也开一瓶!”
两位婢女齐齐地望着常青,说不出来的愁苦。他轻叹一口气:“你这乱给人取绰号的脾性什么时候能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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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鸾刀,是一对儿长不过两寸的小尖刀,刀柄各自挂了枚金铃。朱成碧将其执在手中,双臂略展,凝神屏气,面上再无一丝嬉笑之色。旁边翠烟已经摆出了一张乌木小几,放了三只龙泉窑的碎青小碟,又捧出一只琉璃罐,将里面琥珀色的醋挨个儿倒进碟中。那醋味甘甜微酸,萦绕悠长,高琮站在一旁,被这醋味一冲,觉得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洗净了一般地舒畅,因为熏香而昏沉沉的脑子也忽然清醒过来。
这时候,朱成碧已经朝着大瓮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眼看着就要将手放在瓮
盖上,高琮猛然朝前一步,拦住了她:“姑娘厨艺冠绝天下,这瓮中之物本该送7 给姑娘,但这食材却也不是凭空得来的。”
“要换啥?”
高琮被这直白噎得差点说不下去了,朱成碧只是睁着双青白无辜的眼睛望着他。
“小生……小生有一事相求——有位贵客,要在八月十五月圆之时路过无夏,恳请朱姑娘出马,将这千年难遇的珍稀食材,做与他吃。”
她一笑:“我说怎有人平白无故拿这等好吃的来。你所求的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你这食材,倒未必是千年难遇。常青,你猜这里面装的是何物?”
一直沉默旁观的常青吸了吸鼻子。
“海水、铁锈、含硫黄的砂岩、浓郁的鱼腥。钱塘江口的四平镇,每年这个季节都能捕上来胭脂色的海鲈鱼,个头最大的,恐怕也当得起这只大瓮。海鲈堪称人间珍馔,但要说千年难遇,却是言过其实了。”
不对!高琮还没来得及反驳,只听朱成碧说:“你这猜测对了一半,却错了另一半。胭脂鲈的味道,跟今日这鱼腥又有不同,你若仔细分辨,还有另外一种奇异的味道,便像是将珍珠磨成粉,再与海盐和龙涎细细调和。也难怪,你自幼便在神州大陆,未曾出过海。这种鱼,原先在蓬莱周边的海域最多,蓬莱人误以为食之能令人长生,争相捕捞,将沿海的都捞得绝了踪迹,现在就算有族群,也要往深海里去找了。能抓到活的,确实难得。”
她走上前,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将整个瓮盖朝上一翻。一双被铁链捆缚、紧贴在盖子内侧的手被一起拉了上来,纤细的手指间生着蹼,还在淋淋漓漓地滴落着海水。
“鲛人鲙!”
朱成碧转过头来,欢喜至极地舔着嘴唇,忽然又是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了:“汤包,我太饿了,现在就做来吃好不好?”
许是听了她的言语,那鲛人露出头来,丑陋的脸上颧骨突起,张开了两侧的鳃板,口中只是喝喝作响,却无人能听懂它在说些什么。
高琮面露惧色,朱成碧却接着解说:“《太平广记》中有言:‘作鲈鱼鲙,须八九月霜下之时,收鲈鱼三尺以下者,作干鲙。浸渍讫,布裹沥水令尽,散置盘中。取香柔花叶,相间细切,和鲙拨令调匀。霜后鲈鱼,肉白如雪,不腥。所谓金齑玉鲙,东南之佳味也。’而鲛人鲙的做法,又与鲈鱼有所不同,需得在活生生的时候,便自海水中割下——”
“吃鲛人时,蓬莱人惯用青芥,却不知青芥辛辣有余,将鲜味杀得七零八落,最是暴殄天物。鲛人这物在海内长途迁徙,以脊背上的肉质最佳,需得取肋骨之下第七节脊骨上不到三寸大小的一块,用纯金盘盛了,加上头年的白梅经雪压冻过的醋渍好,再取香柔花叶,切细了拌匀。可算值得一吃。”
她每说一句,便转动一次手中的鸾刀,铃声停止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完整的那块鱼肉忽然一下就在她掌心散开了。她就像是托着一朵盛开的白芙蓉。
朱成碧拈起一片来,直接放入口中,陶醉地说:“不过,直接生吃也别有一番风味。”
高琮的心跳猛地加速了,眼前浮现出阿姣坐在床沿给他缝衣扣的样子,一只手战战兢兢地抬起来,就要喊出住手两个字。朱成碧却忽然脸色一变,“呸” 一声将那块肉吐了出来。
“可惜了,可惜了!”她接住常青递上来的茶,连饮了好几口,眼睛却一直盯着地上那块肉,“如此细滑的鲛肉,偏偏缺少一味重要的滋味。”
高琮脑子里嗡的一声。
“怎会……这么新鲜……您再看看,是活生生切的……”
“新鲜倒是新鲜。”朱成碧转眼看他,“但她被囚瓮中,不得自由,自是愁苦。
8被人生切,又加惊惧悲痛,如此一来,连血肉都是苦的,哪里还能有什么好味道。
需得再加一味佐料,好让她虽身遭千斩万切,却无怨无悔,方能入口。”
“那是什么?”
朱成碧招手:“你过来,我且说给你听。” 他迟疑着靠近。此刻,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虚妄,眼前只有朱成碧将半边脸都藏在罗扇后面,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眼角上翘,像是怜悯,又像是嘲讽。
“那一味叫作——爱情。”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