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楼中仙云缭绕。
一楼的厅堂已经完全消失了边界,无论朝哪个方向望去,都是重重叠叠的山桃树林。那桃花正是全盛时期,艳丽得几乎能灼伤人的眼睛。几个生着鹿角的仙女坐在树下,吹笛的吹笛,拨箜篌的拨箜篌,一派祥和安乐景象。
只是不知道为何,她们的姿态总有些怯生生的。
桃花的花枝之间,还飘浮着些大大小小的透明水泡,里面无一例外,都盛放着难得一见的珍贵食材。也有的也不知道囚的是何种妖兽,胀满了整个水泡,只将一对无辜的大眼睛眨了又眨,无声地喊着救命。
朱成碧手持鸾刀,守着案板,正在埋头刷刷地切着,偶尔会头也不抬地朝空中挥挥手——便有一只水泡朝她挪过去,然后悄无声息地炸开,将里面的食材端端正正地落到她的刀下。
她运刀如飞,几乎在眨眼之间,便将一块豆腐切作了头发丝般粗细。
钱塘君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觉得颇为赏心悦目。
当然了,如果他此刻不是被鲜红的捆仙索绑着,吊在房梁上,嘴里还被塞了个仙桃,眼看就要就汤镬的话,就更好了。
“尊驾,尊驾。”他又不敢吐掉那仙桃,只得含着它,含糊不清地求饶,“吾已经上了年岁,腰肌劳损过度,前几天眼里还生了白翳,口感差得很,根本不值一吃……”
“收声!”
朱成碧忽然停了手中的鸾刀,动了动耳朵。被她这么一吆喝,仙女们全都发起抖来,音乐顿时也停了。
朱成碧猛地朝云雾当中转过身去。
自那个方向,正有一名温润如玉的公子,拨开了花枝,悠悠然而来。
青衣,柳带,眉目如画,真正是似曾相识梦中人。流云在他袖间缱绻不去,似乎也在留恋他身上的温煦可亲。
“好久不见。”他在她面前停下来,笑眯了眼,“阿碧。”
“常青公子!你可算来了!”被装在水泡里的珍兽里有认出这人的,不由得大喊起来,“常公子,求你救救我们!” 这人却充耳不闻。
他此刻眼中所见,只有朱成碧一人。
“我回来了。”他深情款款地道,“劳你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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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怎么,你不认得我了吗?”对方道。
他甚至朝她贴得更近了些,朱成碧略皱起了眉头,但她并没有躲开。
“阿碧,你此番大费周折,捉了这么些妖兽,不就是要激我出来吗?”他温言细语,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躲了,哪里也不去,就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如何?”
奇怪。朱成碧想。
她虽然记忆不全,可还是认出了那青衣和柳枝。
眼前分明是她朝思暮想的人,这人所说的,也是她梦想过许久的话。可在她的内心深处,却又隐隐觉得不妥。
“你是为了钱塘君来的吧?”她朝后退了一步,一把拽住了钱塘君身上的捆仙索,却朝眼前的“常青”伸出了另一只手,“要我放了他也容易,可我怕你将来还要逃走。”
“那你想要如何?”对方问。
“我要你跟我签订契约。从此之后,共享生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朱成碧朝他伸出的那只手上,自莹白如玉的小指根部,缠绕着生出了红线。
“常青”居然迟疑了一下:“你可知,这意味着你要供我差遣?就算我死了,我的子子孙孙,也一样可以差遣你?”
“怎么,”朱成碧反问,“你在害怕什么?” 不,那不是害怕。
眼前这人脸上混合着狂喜和嫉恨,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没想到,你竟能为常青做到如此地步……”他喃喃地说。
但他同时也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给予了她回应。
从他的小指上,同样也生出了红线,蜿蜒而至,眼看就要与她的红线在空中相遇。
与人世间,代表姻缘的红线如此相似。一直以来,她如此渴盼与这人相连,几乎要成了执念,成了心魔。
可眼下这一幕如此眼熟,难道自己曾经做过同样的事?
就在两根红线相交的最后一刹那,有崭新的记忆闪过朱娘的脑海:她忽然忆起自己曾在悬崖之上,朝他伸出过同样邀请订下契约的手,却被他无言地侧身躲过了。那时的他,既无狂喜,也无嫉恨,望向自己的眼中,也只有满腔悲哀温柔。不是,这人根本不是他!
“他不是常公子!”钱塘君吐掉仙桃,大喊道,“尊驾,你仔细看看,他身上冤魂缠绕,全都是死在他手里的妖兽!”
朱娘犹如惊醒一般,抖动了手腕,红线顿时跳动着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自她掌心中生出的一柄长刀。
刀光如电,瞬间便朝对方拦腰袭去。
“段、清、棠!”她愤愤地喊。
“哎呀,这么说,你倒是还记得我?”对方早已不在原地,而是高高跃起在半空。
也不知道他使了个什么法术,居然就此飘浮起来。
“你竟复活了?是白泽所为?”朱娘问。
“什么复活?听不懂。”段清棠摇着头。此时他的伪装已经被揭穿,便再也不肯装扮成常青的温柔样子,又恢复成了唯我独尊的段国师,瞥着被囚在水泡中的妖兽们。
被那样危险的眼神一盯,连钱塘君都有些毛骨悚然。
“不过,你将这么些妖兽聚集在一起,真是大好机会啊。省得我一个个去找他们了!”
刹那间,天香楼内风声大作,充满了冤魂的呼号。
仙云消散,桃花凋零,鹿角仙女们纷纷逃走,连那些水泡都被刮散了。唯一无法逃走的,只有被绑得紧紧的钱塘君。
只有他,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亲眼见证了冰牙长刀和封印了冤魂的重剑是如何一次次地相交。
刀身和剑身上蜿蜒着紫色的闪电,一次又一次照亮了段国师和朱成碧的脸。
“这是霍依然的剑!”朱成碧喊,“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还能对她做什么?”段清棠反问,“段某只杀妖兽,不杀人。” 听了这句话,朱娘出人意料地跳出了战圈。
“丢掉它。”她冷静地说,“否则你迟早会被它吞噬。霍依然心地纯正,未受这剑中冤魂腐蚀,反而能压制它。”
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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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国师一向自负,何时受过这种轻视,惊讶道:“你是说,我还不如一个小小的赏金 “没错!”钱塘君插嘴道,“你身上原本就缠绕着冤魂,难道自己看不见吗?” 段清棠的额上冒出了青筋。
“你这老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未免太多话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闪现到了钱塘君的眼前,单手箕张,牢牢地捏住了钱塘君的龙嘴。
剑芒暴涨,眼看要落下来。
朱成碧却并未前去相救,而是抓住了捆仙索上的一根线头,狠狠一扯。
捆住钱塘君的绳索顿时全都松了,钱塘君朝后一闪,自段清棠手中拔出了嘴,又将龙身一晃,从绳索空隙中钻了出来,连滚带爬地飞走了。现在,暴露在捆仙索范围内的,只有段清棠一个了。
他心知不妙,赶紧要撤。
谁知那鲜红的绳索犹如得了生命一般朝他缠上来,顿时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你不是向来直来直去,竟也学会用陷阱了?”他挣扎无果,嘲讽道。
“原本不是为你准备的。”
朱成碧只肯说了一句,便再不肯说。段清棠却瞬间明白了:这肯定是为那常青公子设下的圈套,为的是趁他来救钱塘君之时,将他捆住,又不会伤他性命。
又是为了常青!
段清棠只觉得气血翻涌,一时间嫉恨非常。
“好,我这就来替你算算,你那常青公子身在何处。”他恨恨道,“到时候你可要小心,别让他落在我的手上……”
然而他的卦刚起了一半,便出现了异象:
有细小的闪电自他算卦的手上生成,连带着四周也起了风声,渐渐形成了漩涡,将段清棠笼罩在内。
“竟要结束……我还没有来得及……”
这是朱成碧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
声浪平息之后,被捆在捆仙索之内的已经换了人:真正的常青带着满头长长的白发,正在迷茫地缓缓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