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山下有个竹溪镇,镇上有位咸老板,出了名的擅长做藕。
他做的藕盒都是用七孔的白花藕,切得极薄,几乎能透光,却每隔两片都连接不断。在中间夹上肉馅儿,用蛋液和面粉裹了,炸得外层金黄酥脆,里面的滚烫鲜香,却是恰到好处。他做的桂花糖藕,又用的是粉嘟嘟的红花藕,每一个藕孔里都塞满了半透明的糯米,外层均匀地盖了层蜂蜜,再点缀上一两点桂花,咬下去时,桂花的香味和蜂蜜的甜丝丝缠绕,沁人心脾。
可要说这位咸老板做得最好的,还得是用猪骨炖了整整一日的藕汤。炖到这个份儿上,那汤已经是乳一样白,而静静卧在其中的藕块,已经整个都酥烂了,却还是维持着完好的形状。
只需要加上少少的一把盐,一点香葱,便足以让方圆十里的人们趋之若鹜。
但咸老板却有个怪脾气:他家的藕汤,只送,不卖。
凡是想喝他家藕汤的人,都得给他讲一件趣闻轶事,还得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若是他听得高兴了,自然少不了送上一碗汤。
可若是惹得他不开心,小心他老人家把摊子一撤,大家谁都没得喝。
这一日,从外地来了个年轻公子,听说了咸老板的规矩,大概是觉得自己肚子里藏的奇闻轶事格外丰富,便一路找了过去。
他听人说,要找咸老板,就往镇中心最大的那株大槐树下去寻。等他到了树下,已经是中午,大槐树的浓荫下面满满是人,挤挤挨挨地站成一圈,个个都望着圈子里面,一声不吭。他探头看了半天,没有看见半间店铺的影子,只有一块无精打采的白布挂在槐树最矮的枝条上,写着一个“汤”字。
那汤的香气却是实打实的,一阵阵地飘过来,勾得人的心都要酥了。
他便轻轻地咳了声,说道:“请问……”
这下可了不得了!所有站在他前面的人都转过来,朝他怒目而视。
从槐树的枝头上滑下来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倒吊在空中,朝他竖起了一根手指。
“嘘——”这小孩学着大人的口吻,警告道,“吵醒了咸老板,谁都没有汤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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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朝圈子中央望了望,这下终于看见,有个人整靠着树根打瞌睡。看起来倒是斯斯文文的样子,不像是个厨子,反倒像是个读书人。旁边有个简陋的摊子,架着只半人来高的瓮,底下的火已经熄了,只有焦黑的木炭上还残留有几星火光,随着那人的呼吸一闪一闪的。
“咸老板家有个病人,瘫了好多年了。”穿开裆裤的小孩故作老成地跟他解释,“要照顾那人,他夜里总是睡不踏实,这藕汤也是一大早就熬上的。趁熬汤的时候打个盹儿是常事——啊啊啊啊,醒了醒了!”
人群起了骚动,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默契朝着那位咸老板涌了过去,又在离他五步之外停了下来。大家都是眼巴巴地望着他慢吞吞站起来,慢吞吞地伸懒腰,又慢吞吞地走到摊前——却不动那口炖着藕汤的瓮,反倒是抽出了一把菜刀,自一旁的盆里捞出一节藕来,开始切丝。
那小孩儿跟个猴儿似的,早就蹿上了槐树,一转眼落在了咸老板身边,稳稳地排在了第一位。
“今日的汤……”他讨好地抓着咸老板的袖子问。
“近来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吗?”咸老板刷刷地剁着藕,连眼皮都不抬。
“呃,我家的母猪昨日一口气下了十二个崽儿……”
“下一个!”咸老板一刀跺在案板上。
那从外地来的年轻公子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
“就这也算趣事?倒不如来听听看我讲的事,绝对是真实的,而且你们全都不曾听过。”
他朝前走。人们让了开去,给他留出了一块小小的空地。他站在空地中央,环视着四周,嘴角微微上扬。
“你们可知道,什么是桃源图?” 咸老板握在刀把上的手紧了紧。
“还有谁不知道似的!”有人嚷嚷,“就是那个,段、段……”
“没错,是唐朝国师段清棠所绘,据说画的是他和……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在桃花林中彼此相望的情形。段国师很喜欢这幅画,到他死的时候,甚至是随这幅画一起下的葬。”那年轻公子轻轻地道,似乎颇为感慨。
“这些咱老早就听人讲过了!”穿开裆裤的小孩挺起胸来,“连我都晓得,那桃源图上记载着找到段清棠坟墓的方法,谁要是能找到桃源图,谁就能找到国师墓,里面可是藏着好多的宝贝呢!”
“是吗?”年轻公子反问,“那你们就没有奇怪过,为何原本五百年前已经下葬的桃源图会重现人世?又是谁在桃源图上留下了找到国师墓的方法?”
众人被他吊起了胃口,伸长了脖子等着下文,谁晓得他一转身,朝着咸老板眯着眼睛一乐。
“忽然口渴,求老板一碗汤喝。”
按这位终于喝饱了汤的年轻公子的说法,当初段国师知道自己天命将尽,便早早地开始修建坟墓,还抓了两只珍稀的白灵犀作为镇墓兽。他死后数百年,这些灵犀的后代在他坟墓之外的山林之中繁衍生息,逐渐形成了与世隔绝的小小村落。
因为段清棠喜爱山桃花,他的坟墓外也种满了山桃,这处村落,也被后世人称为桃源。
几百年的时光里,难免有几个外界的人类无意中闯入桃源,被里面生活的灵犀知道,自己出生的村庄之外,竟还有别的天地。终于有一日,一只白灵犀带着桃源图离开桃源,进入了尘世。他改换了形貌,自称姓灵,甚至还和人类成家,有了儿女。
桃源图因此在灵家世代相传,据说他们的祖先将如何重返桃源的方法,记在了桃源图中。
“你说得不对啊!”听到这里,有人反驳,“桃源图明明是包家的!若不是那包家的小子串通劫匪给偷了去,还害了三十几个镖师……”
他刚说到这里,便只听“唰”的一声,一把菜刀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插进了槐树的树身里,刀把还在微微颤动。
“对不起,失手了。”咸老板在一旁黑着脸,毫无歉意地说。
他接着又转向了剩下的人们:“大家都散了吧,今日我心情不好,想早点儿收摊回去陪阿澈。”
人们眼看喝汤无望,三三两两地也就散了。只留下那个外地来的年轻公子还站在原处,笑得像只狐狸。
咸希尧也不搭理他,径直过去把那菜刀一拔。
“你是谁?”他望着刀尖问道。
那年轻的公子在他身后郑重其事地作了个揖:“在下是无夏城天香楼的账房,名叫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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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咸希尧打断了他,“无论你是谁,我都不感兴趣。” 他重新回到原处,又开始刷刷地切那藕丝。 “切到细如人发,却没有一根带丝。”常青在他背后叹道,“咸老板,你做的可是徽州包家的无私藕?”
“你——”
这人敢在他面前提桃源图三个字,已经是胆大,如今又拿无私藕来问他,咸希尧只觉得心头鬼火根本压不住,手里的刀拎起来便要蠢蠢欲动,恨不能当场便剁了他。
偏偏在这个时候,之前那小孩朝他俩跑了过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咸…… 你快回去,你家,你家的瘫子快不行了!”
咸希尧手里的刀一下子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