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星的黑夜笼罩着整个无夏城。
只有莲心塔依然光芒四射,犹如一朵九瓣的金莲。这是子夜时分,黑暗和寒冷都浓厚到了极致。露水在石板上悄然凝结,即使是最警醒的狗也昏昏欲睡。无夏城中绝大部分的城民都陷在最深的梦境里。他们中的一些敏感者将会梦到兽群,梦到闪闪发光的尖牙和长角,梦到自屋顶上奔跑而过的庞然巨物,他们甚至还会以为在梦中听到了它们厮杀时的咆哮和跌落时伴随着的瓦片碎裂声。
每当第一缕晨光降临,这些梦境均将消散,隐没为碎片,再不被人记得。那些发生在夜晚的厮杀,将只属于夜晚本身。
但若人们肯仔细回想,说不定还能想起来,那伴随着每一场梦境的隐约的笛声。
夜空之下,它仿佛晶莹细长的游丝,袅袅不绝。
既像是召唤,也像是诅咒。
饕餮将军站在莲心塔顶。
塔身的光芒映照下,她的身影威风凛凛,犹如战神。
层层叠叠的青瓦之间,忽然一左一右,同时升腾起了两团烟尘,方位却截然相反。那烟尘在半空之中膨胀开来,转眼间扑出了犹如镜像一般的一对巨熊,身躯比寻常熊罴大了十倍不止。巨大的熊掌带着闪光的利爪在空中划过,从不同的方位朝她袭去—— 却在最后一刻,悬在了她的头顶。
饕餮将军收回了手中的长刀,伸出了一根指头,在头顶的那只熊爪上轻轻一戳。
巨熊仰天嚎叫起来,扭转着身体,朝不同的方位倒下。就在刚才,有更快、更锐利之物,悄无声息地斩断了它们的脊骨。
那双属于饕餮的金眼甚至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但她并没有放开手中的刀,仍在戒备,她在等待着笛声响起。在过去的数个夜晚,这样的事一再发生:无论她斩杀这些妖兽多少次,只要笛声响起,它们就会再度热血沸腾,哪怕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朝莲心塔爬过来。
就像现在这样——一只巨熊已经失去了意识,但是另一只身上忽然发生了新的变化,它断裂的脊骨从中间开裂,露出半边白骨森森的胸膛,可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再度朝她扑了过来。
她朝一侧闪开,顺势将长刀插入了熊的肋骨之间,狠狠一扭。
白骨与刀刃摩擦,溅出了火星。尖锐的声响让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熊的肋骨一根根地掉落在莲心塔下。可那笛声仍不肯停歇,仍在催促。
244245
所有的白骨都在咔咔作响,连同之前失去意识的巨熊体内的骨骼,都在挣扎着要脱离了血肉,重新拼接起来。远处甚至又出现了新的妖兽——露着半截白骨长尾的龙,脖颈上血肉掉落的仙鹤。空洞的眼窝中已经没有了眼睛,却还是望着莲心塔,燃烧着晶亮的渴望。
“啧。”她摇摇头,“虽然是些背信弃义的家伙,但任人驱使到这个地步,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她将手中的一对长刀彼此交错,缓缓拉开,刀身上燃起了熊熊的金焰,转眼间形成一个巨大的燃烧的十字,悬在莲心塔顶。
“破!”
简短的一声呼喝,十字形状的火焰旋转着飞了出去,直接射向了笛声传来之处。
远处传来了火焰爆炸的声响。
那细若游丝的笛声顿时停止了,换成了一个男子带笑的嗓音,悠悠地唱着清平调:
“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
那歌声如此清越美好,就该是在繁花深处举行的宴会上唱起。就该是酒已经饮过了三巡,每个人都已经微醺,美貌的舞姬甩着长袖翩然起舞,而心爱的姑娘就在身旁——就该是在那样的时候,他朝她走过来,手中的玉杯盛满清澈的美酒,曾经唱起的歌。
饕餮将军一点一点地攥紧了手中的刀,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朝歌声传来之处扑了过去。
这是凌虚谷的妖兽围攻莲心塔的第七个晚上。
之前一直守着莲心塔、寸步不离的那只饕餮,终于第一次擅离职守。
“段——清——棠!” 饕餮将军咬牙切齿喊。
名为冰牙的长刀划破了夜空,熊熊火焰燃成一道长虹,朝那个漫不经心的歌者头顶猛地迎头劈下——
然而,无论是刀势还是火焰,到了唱歌的男子身前,都像是遭遇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纷纷朝两侧散开了,让他悠哉地唱完了下一句:
“……看朱成碧颜始红。”
金焰包绕之中,他玉树临风、神采飞扬,甚至还朝她挑逗性地眨了眨眼睛。
“别来无恙啊,阿碧?”
这是,琼华梦所能起作用的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夜晚。
若那突然出现的古怪道人说的都是真的,它们必须在第一缕阳光照耀到莲心塔之前,进入塔中,夺得佛珠。
否则,一切都将结束。
巨熊也罢,游龙也罢,不过是为了转移那只饕餮的注意力。真正能威胁到莲心塔的,是一支以陆九色为首的小小的队伍。它们在黑暗的掩护下,朝着莲心塔步步逼近。鼠王的臣民所构建起来的,以莲心塔为中心的防线,在鹿蜀的蹄子下面悄无声息地崩溃了。
饕餮离开莲心塔的时候,陆九色的前脚已经踏入了莲心塔。
寒冷的佛堂当中,弥漫着混合了佛香的尘土气息。他谨慎地一步一步朝前迈着。莲灯和尚的石像盘腿端坐在堂上,那串灵气耀眼的星月菩提,就挂在石像的胸前。
“真的在这里!谷主是对的!”他轻声喊道,“那饕餮不过是孤家寡人,哪里守得住——”
“谁说的?”
一个冷冷的男声在角落里道。
“谁说她是孤家寡人,无人相助?” 陆九色猛然回头。
一只银白色的狮子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然后是常青苍白的脸。自他自伤了左手,又被那只饕餮捡了回去,陆九色便再没见他露过面。
短短几日,他竟然瘦削了许多,几乎要连那身黑衣的重量都承担不起。
但他手持卷轴,缓缓朝陆九色逼近的步伐,却又沉如山岳,就像是千军万马,也无法撼动分毫。
“常公子……你也要拦我吗?”
莫慌。他对自己说。这人最是心软,凌虚谷的妖兽们又都是他救的,那日它们威胁他,要绑了他跟饕餮换佛珠,却也未见他如何恼怒,反倒是一直在控制着发狂的小萱。
“常公子,是你救了我们,我可怜的孩子还在生病……”
“化蛇。”常青念道。一只生着双翼,人面蛇身的蛇怪自卷轴中应声而出,悬浮在他的上方。
“你明明允诺过谷主,要让我们在无夏休养生息!”
“蛊雕。”他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念了下去,每念一个新的名字,就有新的妖兽从精怪图中浮现出来,“肥遗、重明、英招。”
246247
不,这不可能,难道他事先画好了精怪图上所有的妖兽,要一次性地全部召唤出来吗?即使是白泽——即使是那个绘制了精怪图的神兽,也无法同时操控这么多只—— 那些必定只是虚影!
“你答应过我们,要替我们开通天引的!”
陆九色喊出了这句致命的话。果然,常青显出了一丝迟疑。陆九色却毫不犹豫,立刻跳了起来越过飘浮在空中的妖兽的虚影,朝莲灯和尚的坐像扑去—— 却被无数真实的尖牙和利爪噬咬进了身体。
“我是答应过你们,没能完成誓言,是我的罪过,你们尽可以来找我报复。”常青的声音遥遥传来,“但是,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任何人都不得伤她!”
他停顿了一阵,接着低沉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