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再次见到陆九色,他却已经化出了兽形。
“我送小萱回去找你,你却不在,摊子也无人看管。” 常青走向兽群,也不看别人,只对着那只成年鹿蜀说。
他带着小萱回去时,陆九色的煎饼摊上只剩下大摊血迹,一对儿小鹿蜀也不知去向。似乎有人在血迹中挣扎过,留下了一串带着血的脚印。他沿着这脚印一路找到了寒潭寺,又立在门外,将谷主和妖兽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眼见事态要无法收拾,不得不出面制止。
“谷主大人,在下在无夏城多年,从未听闻过城中有灵脉,更未见过类似之物。这其中必有误会。”
听了他的解释,凌虚谷的谷主叹了口气。
“常公子,你高风亮节,救了我们一谷三百八十二口,这份恩情,我谷中众民铭记在心。可既然救了我们,又要让我们在这里活活饿死,是何道理?”
他举起拐杖,指向莲心塔的方向:“那塔身灵气四溢,即使在夜里也光焰逼人,难道我们都看不见吗?”
常青迟疑了一下:“塔中有一串星月菩提制成的佛珠,是用来镇压莲心塔的。你们看见的,是佛珠的光。” 旁边的蛟龙冷笑一声。
“五百年了,谁听说过莲心塔还需要镇压?”
“那是因为我!”常青抬高了声音,“因为我盗了麒麟血,朝莲灯和尚的像上倾倒了半瓶,莲心塔身从此出现了裂缝,所以不得不靠佛珠镇压!” 这些话,朱成碧并未说过,是他自己猜到的。
它们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已经压了很长时间了。
原来说出来,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这答案,你们是否满意?”
一道新的闪电划过了天空,有一瞬间,似乎有悠长的蛇尾自窗外游过,短暂地分去了常青的注意。大白?
不,不对。大白失去蛇珠,元气大伤,此刻应该仍在西湖下沉睡才对。
凌虚谷主扭过头,跟妖兽们凑在一起,说了些什么,又朝他转过脸来,满脸皱纹都堆在了一处:“我们商量过了。既如此,只好请朱掌柜暂借佛珠一用。” 怎么可能?常青苦笑。
“那是莲灯和尚唯一的遗物。莲灯和尚是谁,各位都知道。以我家掌柜的性子,绝不肯外借的。”
他每说一句话,都不得不往后退一步。
盛怒的鹿蜀喷着鼻息,弓起了背,正在一步步逼上前来。在它身后,蛟龙鼓起了锐利的鳞片,熊罴掀起了上唇,露出了刀刃一般的利齿。他们曾经是他的朋友,为他所拯救,对他感激不尽,如今却变了形,也变了脸。
谷主站在兽群中央,柔声细气道:“不必担心,谁不晓得那饕餮最宝贝的是谁?若是用常公子去换,她必定是肯的——你便好事做到底,再救我们一回吧?”
“是啊,是啊。”常青叹道,“每个人都晓得我是她的软肋。却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会不会束手就擒!”
他握紧了手中的笔,在空中狠狠一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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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兽齐齐朝后一退,以为将要面对洪水或是风暴——
却空空如也。
关键时刻,他家的生花妙笔又开始生涩了!
常青大急,正待再咬手指,手中却一空。小萱一直被他护在身后,此刻却冲了出来,抽走了他手中的笔。那笔也怪,到了小萱手中之后,竟然开始嗡嗡作响,整个都悬浮起来,笼罩在光芒之中。
“小萱!危险!”
小犀牛充耳不闻。他额上的犀角放射出如此强烈的光芒,双眼灼灼。
“不许伤害我娘!”
笔尖滴落出的墨团在空中疯狂地旋转着,紧接着猛然朝外爆裂开来,常青下意识地抬手一挡,衣袖上便是一道裂纹,像是被锋利的无形刀刃给切过。他在小萱背后,所受伤害尚小。对面围困他们的兽群就没有那么好运了,风刃所到之处,惨叫声此起彼伏。
“我要……杀了你们!”小犀牛银白色的眼瞳中,渐渐地涌出泪来,“我要杀了你们全部!”
风刃的攻击毫无章法,连同他自己,都被切割得血迹斑斑,可他毫不在乎,还要驱使着那支笔继续攻击。
这便是围困他的回忆了。是每一日都在重复的、母亲惨死时的情形。无法被忘记的仇恨,现在,借这支笔的力量,终于蜂拥而出。
再这样下去,他会杀死所有人,连同他自己!
常青一咬牙,朝小萱扑了上去,将他紧紧地拥在了怀中。风刃一刀接着一刀,落在他的双肩,鲜血淋漓,他也不曾放手。
“小萱,小萱。”他忍着疼痛,在孩子耳边唤着,“没有人要伤害我们,没有人要伤害你娘。她不在这里,她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而这都是你的错。你忘记了我们,背弃了我们。
“闭嘴。”常青想着。但他已顾不上再呵斥白泽了,小萱正在他怀中奋力挣扎,更多的风刃一起落下, 常青背上又有几处切痕瞬间绽开,深可见骨。他痛得脑中“嗡”的一声,眩晕便涌了上来,连气息也开始不稳。
幸好小萱在他怀中一点一点安静下来,睁着双流泪的眼睛望着他。
“常……”
“是。”他尝试着做一个微笑给他,“你终于认得我了吗?”
“我认得你,常公子。”小萱揪住他的衣服,“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回灵界?带我回家?” 常青胸口一阵剧痛。
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是茫然四顾。
在他因失血而模糊的视野中,是摔倒在地,被风刃所伤的鹿蜀;折断了翅膀,再也无法飞起的仙鹤;还有哀嚎不止的游龙。他自幼能通兽语,鸟兽也愿意与他亲近,他便自认为是他们的朋友。
他曾允诺过,要为它们拿到麒麟血,再开通天引。
如今却走到了这一步。
“都是我的错。”他喃喃自语。
“没错,”阴冷的男声在他耳边盘旋,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都是你的错!”
新的闪电划过天空,接着是隆隆的雷声在耳边炸响。
待到雷声停歇之时,那个曾经怀抱着发狂的小萱,死也不肯放手的年轻人忽然将小犀牛推向了一边,缓缓站起身来,嘴角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一枚白泽眼纹在他的前额鼓动不休,鲜红得犹如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