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年莲池的夏天来得早,五月气温就飙升到了三十度,一直到高考季来临才终于迎来几场大雨。
为了给考生准备考场,低年级同学都放假了,叶知晓百无聊赖,就在院子里练琴。
叶秋源昨晚又熬夜打游戏,日晒三竿还没起,被叶知晓的琴声吵醒,逼得他顶着一头鸡窝似的
头发冲出来警告:“叶知晓,你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都十二点了,你不起还不许别人正常活动啊?”叶知晓放下小提琴,一脸嫌弃地打量他,
“你好歹也是准高三生,怎么一点儿也不紧张呢?”
“紧张又不能当饭吃,再说我成绩一向稳定,还有一年呢,二本线,小意思。”
“瞅你那点出息,二本就满足了?”孙桂贤听见兄妹俩斗嘴,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你和浔阳
从小玩到大,怎么一点儿没学到人家的志气呢?我上回听他妈说,浔阳随他爸,就喜欢研究大海,
一心要考海大,那可是重本。”
叶秋源转身进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可乐,咕咚咕咚灌下去:“天底下有几个周浔阳啊,他
脑子转得太快了,实在不是人。”
孙桂贤手里的锅铲毫不留情地落在他头上:“你这孩子,自己不努力,就知道满嘴跑火车。”
眼看哥哥挨了老妈这一记,叶知晓在旁边偷笑出声,被叶秋源一个眼神瞪过来,立刻憋了回去。
孙桂贤今天做了三菜一汤,正准备给孩子爸打电话,叫他回来吃饭,忽然听见院外有人敲门。
她把餐盘塞给叶秋源:“把汤盛出来。”
来人是居委会的,没进屋打扰,就在院门口和孙桂贤说了会儿话,等叶知晓和她哥摆好碗筷,
把菜都端上餐桌,孙桂贤也送走了客人。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一脸喜悦进门来,让叶秋源一眼
就看出了猫腻。
“妈,啥好事你笑那么开心?”
“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们说。”孙桂贤走到两个孩子面前,故意卖关子沉吟片刻,“咱家也要
拆迁了。”
叶知晓反应了一瞬:“真的假的?”
叶秋源问得更实际:“给钱还是给房?”
“保守估计,能分到一套九十平左右的小三居,精装修,就在观澜小区,明年竣工。”孙桂贤
喜上眉梢,走路都扭成了秧歌,“你们先吃,我给爸爸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叶家住的这条胡同,走到尽头老榆树的位置,外面新铺了一条宽阔的马路,从胡同口沿着马路
向南走一千米是市客运站,向北走一千米是市政府,因而这条马路算本市交通主干道。近年政府有
意向进行老城改造,已经陆续把马路东侧的平房改建成了高层,每次叶知晓听见班里谁家拆迁都特
别羡慕,因为搬进楼房能集中供暖,也不用再去公共洗手间上厕所了,总之这是一件让她和叶秋源
期待已久的喜事。
他们俩翘首以盼,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叶秋源蹿回房间打开电脑,把音量调到最大,锣鼓喧天
地播放《好日子》,又拿着两条枕巾跳到沙发上摇摆,跳着跳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等老妈打完
电话,他忧心忡忡问:“妈,咱家拆迁,那浔阳家呢?”
“也拆啊,这一条街都拆,以后这里全盖高层。”孙桂贤决定再加一道菜,说完进了厨房。
叶秋源跟在她身后,穷追不舍:“那咱们还能和他家做邻居吗?”
听见这话叶知晓也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妈妈。
孙桂贤却说:“那就不知道了。”
她怕油烟钻进客厅,转身把厨房门关了,扔下一句:“你俩把电脑给我关小点声,想震死谁
呀!”
叶知晓和叶秋源对视一眼,忽然就觉得没那么高兴了。
高考结束,叶知晓再回学校高三年级的教室已经空了,负责清洁的阿姨拖着麻袋到处捡拾被学
生丢掉的课本。下午上体育课,叶知晓眼看着阿姨来来回回装走好几个麻袋,心里盘算着也不知道
这些东西能卖多少钱。
有几个学长学姐在操场上拍照片,叶知晓坐在看台上觉得其中一个短发女生的背影有些眼熟,
正想着那个女生也转身看见了她。
魏若宁笑得灿烂,朝她招了招手:“晓晓,过来,我们也拍一张。”
魏学姐的颜值简直长在叶知晓的审美上,她鬼使神差地就跑了过去。拍完照魏若宁也不着急走,
叶知晓班级有 800 米体测,她跟着跑了两圈,等体测结束搂着晓晓的肩膀去小卖部买了两支雪糕。
她们并肩坐在看台阴凉处吃雪糕,叶知晓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挺人来疯自来熟的,但在漂亮姐姐
面前就有些拘束,她不知道该和魏学姐说些什么,就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吃,偶尔瞄一眼学姐的侧
脸,偷偷欣赏学姐的颜值。
“晓晓。”
“嗯?”
魏若宁拿出手机递给她:“把你的电话存进去吧。”
叶知晓有点开心,学姐要她的电话,是想和她保持联系吧。
她喜滋滋听话照做。
魏若宁接过手机回拨给她,漫不经心问:“你和周浔阳认识很久了吗?”
“嗯。”叶知晓一点防备心也没有,“是很久了。”
这么多年,他们两家一直是邻居,她拍百天照时,爸妈看她太小了不想折腾她,就请了摄影师
到家里拍,当时周浔阳也在旁边围观,摄影师还抓拍到了一张他们的合照,后来洗成照片收进了影
集。
严格说起来,因为这份邻里间的缘分,从她出生起就认识周浔阳了。
想到这里,她无端有些失落,也不知道拆迁以后还能不能和他继续做邻居。
大家住在一条胡同上,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周末进进出出去小卖部买东西也总能遇见,想
想以后会分开,她就有点舍不得。
她正出神,魏若宁也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什么,蓦然转头看见晓晓嘴角的雪糕奶渍,顺手从挎
包里摸出一包纸巾,帮她擦了擦嘴角。
叶知晓对奶渍浑然不觉,忽然看到学姐凑近的脸,觉得她的五官长得好精致——魏若宁长了一
张世俗公认的美人脸,一双眼睛灿若星辰,鼻梁高挺,嘴唇笑时呈 M 型,性感又温柔。
她的手指隔着薄薄一层纸巾帮她拭去唇边的脏东西,不由就让叶知晓看愣住,脑袋刹时空白一
片,只觉得学姐好美。
然而学姐实在煞风景,突然感慨了一句:“真羡慕你,能和周浔阳那个王八蛋一起长大。”
“……”
这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啊?
魏若宁说:“晓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
“很简单,就是以后如果你知道了周浔阳报考哪所学校,或者是,他想去哪个国家留学,你都
第一时间发短信告诉我,好不好?”
叶知晓天真地问:“那你直接问他不就好了吗?”
“他才不告诉我。”魏若宁双手合十 ,楚楚可怜,“姐姐求你了。”
叶知晓就像十万个为什么:“他为什么不告诉你?”
魏若宁眼角抽了抽:“这不重要啦。”
她直接伸出小手指,和叶知晓拉钩:“总之我们说定了,记得到时候告诉我。还有,这件事你
要帮我保密,就算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叶知晓稀里糊涂地“哦”了一声。
魏若宁笑眼弯弯,在她可爱婴儿肥的脸上掐了一下:“晓晓真乖。”
叶知晓记得那天很热,是晴空万里的天气,她手里的雪糕没吃完就化了,奶油黏在手心里让她
觉得心烦意乱。
下课铃响,魏若宁和她道别离开,她一个人又在看台上坐了好久,没过几天她就因为中暑请了
病假。
病中她总是反复做同一个梦。
梦里周浔阳西装倜傥,魏若宁婚纱洁白,他们手挽手走在圣洁的教堂里,而她坐在受邀礼宾席,
静静注视他们这对佳人互换戒指,身边所有人都感动得鼓掌,只有她,突然站了起来,打断了他们
的婚礼,即兴演奏了一首小提琴。
曲子很好听,魏若宁兴致盎然问:“叫什么名字?”
梦里叶知晓化身腹黑女反派,在众目睽睽之下,编了一个很不符合结婚场合的名字。
她说:“《离婚进行曲》,送给你。”
每次梦到这里她就醒了,醒来只觉得莫名其妙,可是想起梦里他们结婚的场景又有点感伤。
那种感伤就像春天的雨,润物细无声,轻盈又和煦,甚至是黏稠的,她几乎没有察觉这个梦让
她很不开心。
她只黯然神伤了几天,等她的病好了,又什么都忘了,连带着那场光怪陆离摸不着头脑的梦,
一起丢进了名为青春的收纳箱,只等来日在浩瀚的岁月之河中无意打捞,才明白这个诡谲离奇的梦,
原来是另一个名为叶知晓的小恶魔内心真实境况的写照。
夏天倏忽间过去,暑假叶知晓大部分时间都在老师家练琴,再开学叶秋源和周浔阳也升入了高
三。
高三生为了节约时间大多向学校申报了住校,叶秋源没什么好高骛远的目标,考个省内二本就
行,周浔阳稳居年级第一,遥遥甩第二名三十多分,数学老师有段时间生病住院,临时顶替数学老
师位置的是一个刚任教的新人,讲课有一半的同学都听不懂,是周浔阳利用晚自习给大家讲数学,
提高了班里的平均分。
叶秋源和周浔阳谁也没申请住校。
高三的时间表要求走读生六点钟到班级早自习,晚上又多加一节晚自习。九月开学后,叶知晓
就变成了每天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一开始并不适应,往日吵吵闹闹的路上忽然只剩下她一个,
她只觉得孤单,只是长此以往,慢慢也就习惯了。
到了岁尾寒假,她以为还能像往年一样,和她哥还有周浔阳整天待在房间里玩游戏,结果高三
的寒假只有一个星期,作业却多成山,叶秋源还没咂摸出滋味来,假期就结束了。
新学期,唐婧瑶没来,老师说她转学去了北京,听说她爸一直在北京工作,如今立稳脚跟就把
妻女接了过去。只是她走后她那几个小姐妹却到处造谣,言语之间的意思是叶知晓把唐婧瑶逼走的,
她们还以讹传讹给她编造了好几个离奇的身世,最后无数个版本整合到一起,把叶知晓塑造成了大
佬的女儿,据说大佬还在高中部安插了两个男生做她的隐形保镖。
叶知晓听后:?
不过这样也挺好,有一个闻风丧胆的人设,清净。
方玥盈却没她幸运,她有一个弟弟,爸妈又重男轻女,她被家人警告,如果考不上高中就不让
她继续念书。她开始拼了命学习,期中考试时班里重新排座位,她坐到了第三排,为了庆祝,叶知
晓请她吃了一顿肯德基。
虽然闺蜜大有长进,不过叶知晓本人依然咸鱼一条,不求上进,把守着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日复一日。
四月,校内的丁香花开了,晚自习推开窗能闻到被月光晒过的春天的香气。
第一节晚自习下课,叶知晓趴在桌上睡觉,春风徐来,白色窗帘吹拂在她的后颈上。
操场传来一声声篮球落地的响声,男生们争分夺秒跑出来抢占三块篮球场。
叶知晓被吵醒,站起来准备关窗,忽然看见周浔阳抱着篮球站在一号篮球场。
高一组织了一场篮球比赛,三班男生会篮球的少之又少,无奈请来昔日篮球队队长周浔阳做指
导。
周浔阳反正也没什么事,就应允了。
他先教了大家一些最基本的规则和打球技巧,然后请其中一个男生按照他说的做一遍。经过初
步验收,围在篮球场旁边的看客们哄笑一片,他揉了揉眉心,无奈笑道:“得,刚才说那么多,都
是白教。这么着,你们看我示范一遍。”
围观的同学们发出期待的起哄声。
当年周浔阳还是高一新生时,曾靠一己之力奶全队,拿过 98:26 的成绩,看过比赛的都知道
他篮球打得好,三步上篮、定点投篮、单手投篮不在话下。
周浔阳脱了校服外套,从学弟手里接过篮球,动作熟练地拍了几下,特地放慢速度做了一个运
球动作。
球场周围赶来观看周浔阳的同学们越来越多,叶知晓班里的女生也纷纷凑到窗边,仗着二楼优
越的地理位置看热闹。
“那个学长是谁啊?我竟然不知道咱们学校还有这么帅的男生。”
“好像是高三的学长,听说学习也很厉害,明天我去高三打听一下。”
“你们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周浔阳啊。”
“啊啊啊啊他就是周浔阳啊,我听说过他,我以为他就是个学习机器啊,这和我想的也太不一
样了吧。”
正在饮水机旁接水的李熠然顺着女生们的目光看了出去,在看清球场中心那位学长的容貌后,
忍不住蹙起了眉头。他又看向教室最后一排,发现本来趴在桌上睡觉的叶知晓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
到了窗边,目光直直地落在周浔阳学长的身上。
李熠然的眸光黯了黯,眉头皱得更深了。
球场上的灯光把周浔阳的身影拉扯得细长,他用自己做示范,教了大家几个简单的动作,围观
群众看不过瘾,兴奋吼道:“求一个三步上篮!”
周浔阳没做热身运动,本来没打算理会,偏偏大家呼声高涨,他蓦然回头就看见了趴在二楼窗
台上那道熟悉的身影。
今晚月亮弯弯,悬在教学楼的楼顶,一扇扇窗的背后是一双双目光灼热的眼睛,唯独叶知晓平
静无波地望过来,和身边叽叽喳喳的女生们格格不入。
别人望向他都是目光狂热,脸红心跳,她倒好,像在看一颗平平无奇的白菜。
周浔阳心里不满,他决定满足大家的要求,也顺便让叶知晓那个臭丫头看看他的厉害。
他收回视线,接过旁边同学扔给他的篮球,忽然运球跳起,形如闪电般,没等大家看清楚就把
球投了出去。
那球也听话,好像接收到了指令,没有任何悬念地钻进了篮筐。
人群中爆发热烈的叫好声。
周浔阳嘴角上扬,心里正感慨自己宝刀未老,先落地的那只脚却猝不及防地扭了一下,他只觉
得脚踝传来钻心的痛感,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就摔在了地上。
热闹的篮球场霎时安静了,唯有他脱口而出的喊声尤其清晰——
“哎我去,快来人扶我一把!”
围观的同学们:“……”
叶知晓也愣住了,而后轻蔑一笑,心说:“篮球队队长就这水平?”
(2)
“欸?为什么是我啊?!”
叶知晓好端端吃晚饭,老妈突然通知她,让她从明天起和周浔阳一起坐出租车上学,听到这个
消息她手里的筷子都被吓掉了。
孙桂贤边啃小排骨边说:“你赵姨周叔都忙得不行,实在没时间送他,浔阳骨折刚做了手术,
学校特批他八点到校,和你的上学时间一致,两家人就你的时间最合适,不是你,还能是谁呀?”
“可是……”
“别可是了,就这么定了。”孙桂贤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也用不着你干啥,你周叔都打过
招呼了,出租车到学校,司机会帮你把浔阳扶上轮椅,你负责把他推到教室就行,你们学校不是有
电梯吗,没啥难度吧。”
虽然……但是……
叶知晓瞥了一眼扒饭的叶秋源:“周浔阳不是你的好兄弟吗?关键时刻你不想发挥点作用吗?”
提起这个,叶秋源停下筷子,一脸失望:“本来我和老师申请取消我的早自习,让我送他,老
师说我的成绩在二本线徘徊,让我抓紧时间干正事,别指望用这件事偷懒。所以,你早班,我晚班,
晚上你放学早,就自己先坐公交车回来。”
挣扎无望,叶知晓寄希望于老爸。
叶鹤云感知到女儿的视线,老好人似的和稀泥:“晓晓听话,两家邻居这么多年,举手之劳,
帮帮忙,再说早晨有免费出租车坐,你还能多睡一会儿呢,多好。”
以一敌三,势单力薄,叶知晓闭了闭眼睛,认命了。
第二天一早,她正式承担起护送周浔阳的任务。
吃完早餐出门,周叔提前约好的出租车已经停在了家门口,周浔阳的右腿打了石膏,在司机师
傅的搀扶下坐进了副驾驶。
他一点儿也不像刚经历手术的人,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全程都在和司机聊天,叶知晓戴着
耳机都能听见他喋喋不休,叨叨了一路,也不知道哪有那么多话可聊。
到学校,司机去后备箱拿折叠轮椅,叶知晓把 mp4 收起来,帮司机扶周浔阳下车。
他看起来精瘦,但到底一米八几的人,虽然一条胳膊搭在司机身上,叶知晓扶他的时候还是觉
得有些吃力,好不容易把他扶上座椅,她的额上已经浮了一层薄汗。
她嘟哝了一声“你怎么这么重啊”,立刻换来周浔阳抗议的白眼,他太上皇似的坐在轮椅上,
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我还重?我才 125,是你发育不良吧,都十四了,长得还没我的拐杖高。你
得抓紧了,再过几年就错过黄金成长期了。”
“……”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们到校的时间高中部正在上早自习,教学楼里很安静,叶知晓把周浔阳放在教室门口就准备
走,他却一拐杖拦住她:“哎?帮人帮到底,把我扔这儿就完事了?送我进去啊。”
叶知晓观察过,他的轮椅可以人为手动操作,她才不想推周浔阳进去接受全班女生的注视,一
个李熠然就让她长了教训,她不想再得罪高三学姐。
“你是右腿骨折,手也骨折了?”叶知晓手指畅通无阻的走廊,又示意他看班级门口,连个门
槛都没有,她问:“我都送到这了,你自己进去很难吗?”
“我不管。”周浔阳耍起赖来无人能敌,那么大一个人和小孩似的,直接拿出杀手锏,“你要
是把我扔在这我就告诉孙姨,说你把我扔在大马路上,让我自生自灭。”
“喂!”叶知晓双手叉腰,
“你这是扭曲事实。”
周浔阳靠坐在轮椅上,一脸“嗯,我就扭曲事实,你能把我怎么样吧”,挑眉看她:“那你推我
进去。我都这样了,你多推我两步能累着吗?马上就高考了,什么最重要?手最重要。你让我自己
进去,那万一我的手被车轮绞住怎么办,如果我右手受伤致使无法顺利参加考试,你能弥补我的损
失,对我的未来负责吗?”
“……”
叶知晓服了他,只好折身回来,不情不愿地把周浔阳推进了教室,堵住了他滔滔不绝的嘴。
早自习教室没有老师,大家都在低头做题或者背书,听见门口有动静,前排同学抬头看过来,
发现是周浔阳回来了,全班瞬间炸了锅。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周浔阳耍帅玩砸这事已经在学校传开了,如今看他打着石膏坐
轮椅,他座位周围那一圈狐朋狗友各个笑得幸灾乐祸。
“呦吼,老周回来了?让你得瑟,把自己得瑟瘸了吧。”
“这石膏上写的什么啊?高考必胜?霉运滚蛋?哈哈哈哈。”
“回来就回来了,怎么还多了一个小跟班啊,小姑娘长得还挺好看,介绍介绍?”
“你这是老少通吃啊,学姐学妹都不放过。”
都是自己人,周浔阳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忌:“滚你丫的,看好了,这是我家邻居,叶秋源的妹
妹,不会说话就闭嘴,收起你们猥琐的脑回路。”
听说是叶秋源的妹妹,众人嘻嘻哈哈住了口。
叶知晓按照周浔阳的指示,把他推回座位,短短一路她就像是动物园里的猴子,接收到来自四
面八方的注视,直到坐在周浔阳后面的陆子野抬头和她打招呼,她才没那么紧张。
之前因为唐婧瑶的事,周浔阳和叶秋源请陆子野吃了一顿火锅,当时她也在,大家自然就认识
了。
陆子野自小对音乐感兴趣,可惜没什么天分,所以对拉得一手好琴的叶知晓尤其欣赏,她又长
得讨人喜欢,一张娃娃脸,怎么看怎么可爱,每次看见她,他都和吃了兴奋剂似的。
今天也是,陆子野正趴在桌上抄作业,抬头看见叶知晓本能就朝她热情地招了招手。
陆子野的同桌是个女生,从叶知晓推着周浔阳走进来开始眼珠子就一直黏在他们身上,发觉陆
子野认识她,她小声问了句:“叶秋源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妹妹?”
陆子野反应迟钝,这么长时间都没看出来同桌暗恋周浔阳,也压根没听出女生在刺探敌情,天
真地说:“一直都有啊,他妹妹叫叶知晓,就在咱们学校初中部读初二,去年开学典礼在台上拉小
提琴的就是她。”
女生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回头向叶秋源的方向看了眼,正好看见叶秋源朝叶知晓招手让
她过去。
她费尽周折才坐到周浔阳后排,就是想创造和他的交集,事实却是他们说话的次数五根手指就
数得过来。眼看毕业在即,大家就要各奔东西,她很想知道周浔阳会选择去哪里读大学,于是大脑
飞速运转,很快有了主意。
午休时间食堂人满为患,叶知晓一下课就拉着方玥盈跑,抢在大部队蜂拥而至前排到了一号窗
口的辣子鸡。
两人正边吃边聊最近热播的电视剧,忽然来了一群人把她们俩团团围住。叶知晓腮帮子鼓得和
小仓鼠似的,顺势向领头的女生看去,高中部的校服,人也长得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女生在她身边落座,话说得直接:“我是周浔阳的同学,早晨你来我们班的时候应该见过我,
我就坐他后排。”
叶知晓恍然大悟,想起来了。
“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叶知晓迷茫地咬着筷子头。
女生继续说:“我喜欢周浔阳。”
叶知晓懂了,她甚至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让她恍然想起当初留她电话号码的魏若宁学姐,
那时候她还以为学姐是想和她保持联系,直到后来她才意识到,学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眼前这个学姐和魏学姐虽然套路不同,但目的应该没什么区别。
叶知晓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可怜弱小又无助——怎么都找她帮忙啊?喜欢一个人就不
能直接和他说吗?拜托,要不要这么怂?
她不想给自己没事找谁,苦笑说:“我说我和周浔阳不熟你信吗?”
女生当然不信,她有备而来,把自己打的那份辣子鸡推到叶知晓面前,说:“听说你是学小提
琴的,我朋友也学小提琴,我送你一张雅莎·海菲兹的绝版唱片,你帮我问周浔阳几个问题怎么
样?”
雅莎的绝版唱片?
叶知晓的眼睛瞬间亮得和黄鼠狼似的,这是一笔好买卖啊。
原则是什么?小小年纪的叶知晓虽然还没有形成成熟的价值观,但已经有了原则是可以跟随利
益变化的觉悟了。
她粲然一笑,改了主意:“学姐想问什么?”
女生朝她招了招手,叶知晓凑近,听她在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听完,她信誓旦旦打包票: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第二天,叶知晓起了个大早,没等出租车到,先等在了周家门口。
莲池又迎来了雨季,空气里都是泥土的清香,还混杂着路边格桑花清雅的味道。
她撑伞站在房檐下,身后传来开门声,回头就看见周浔阳坐着轮椅出现在家门口。
叶知晓昨天看了天气预报,想到周浔阳出行不便,特地等在这里献殷情,立刻把手里的雨伞举
过他的头顶,不惜让自己的半边身子淋入雨中。
周浔阳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觉得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约好的出租车姗姗来迟,叶知晓再次一反常态主动搀周浔阳上车。
周浔阳终于嗅到了阴谋诡计的味道,躲开她的手,说:“我不坐副驾驶。”
叶知晓刚把车门打开,努力挤出一张笑脸伺候这位挑剔的太上皇:“那坐哪?”
“副驾驶不舒服,我要和你一起,坐后排。”
他倒要看看,她到底搞什么古怪。
去学校的路上雨势转大,雨刷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擦拭,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叶知晓睨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少年,他把自己安置得很舒服,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位置,害她只
能缩在角落。
乘车去学校的路上有十五分钟,周浔阳手里拿着一本物理题册,上面写着叶知晓看也看不懂的
题目,他却略微凝神思考了片刻,在题干下面的空白处直接写了一个答案。
叶知晓:“……”
他不会是蒙的吧?
“有什么好看的?”周浔阳突然抬头,把偷看的叶知晓抓个正着,甚至解读出她眼神里的怀疑。
他说:“解题步骤都在我脑子里,最后对一下答案就知道哪错了,有什么问题吗?”
叶知晓不敢有问题,一颗小脑袋摇得和放在中控台上的弹簧狗摆件似的:“没问题,很优秀。”
周浔阳继续低头做下一道题,叶知晓故意看窗外,只是看着看着她的眼睛就又瞟回到周浔阳身
上。
他低头时眼睫漆黑浓密,刚好遮挡了他那双犀利狂妄的眼睛,削弱了他身上令人感到压迫的气
场,伴着窗外的雨声,叶知晓觉得他像一只受伤的猫,而事实上他是蛰伏的野兽,随时有可能咆哮。
果然,周浔阳再次感知她的视线,皱眉问:“你又看什么?”
叶知晓也没避讳,双臂抱胸靠着车门,吊儿郎当说:“没有啊,就是最近经常听同学夸你帅,
想看看你到底哪里帅。”
这话却让周浔阳愣了一下。
然后他很不要脸地来了句:“老子哪里都帅,你个连审美观都没养成的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叶知晓:“……”
拽什么,长得好看很了不起吗?
她有任务在身,没和他一般见识,看他把练习册收进书包,瞅准机会,进入正题:“你好像很
喜欢物理?”
“还行。”
“那你以后念大学,会报考物理相关的专业吗?”
“嗯,可能吧,不过我还是想优先考虑海洋学科,最好把这两个结合在一起,算了,和你说你
也不懂。”
叶知晓确实不懂,不过这不重要,她继续问:“我听我妈说,你想去海大?”
“对。”
“想考什么专业?”
“海洋科学吧。”
“那你……”
周浔阳把书包放到一边,忽然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盯住她:“叶知晓,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啊?”她装傻,“有吗?没有吧,我平时就这样。”
说完做贼心虚攥紧了手里的小纸条。
周浔阳火眼金睛瞧见她手里有东西,身体前倾,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小纸条从她手里抽了出
来。
纸条上的字迹工整娟秀,统共列举了七八个问题,叶知晓这个小叛徒已经帮忙问了几个,还剩
下三个,分别是“有喜欢的人吗?”“考虑什么时候谈恋爱?”“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
最后还有一行特别标注:如果关于感情的问题都是否,麻烦帮我问一下,他是不是不喜欢女
生?
周浔阳哭笑不得,把纸条攥在手里捏成一团,回头看小叛徒缩在角落里当鹌鹑,干脆挪了挪身
子,紧挨她坐。
叶知晓没处躲,握着车门思忖怎么胡说八道把这事应付过去,周浔阳却俯身凑近她的耳朵,故
意呵出一缕温热。
他说:“没喜欢的人,不考虑谈恋爱,暂时还不知道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但是,我可以肯定
地告诉你,我只对女生感兴趣。”
他的气息撞在叶知晓的脸上,又长驱直入地钻进她的颈窝,她只觉得全身血液沸腾,僵坐原地,
心里却是海啸来临,狂风大作。
周浔阳变本加厉,继续凑近,眼看鼻尖就要碰到叶知晓的脸颊,她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忽然
双手紧攥住自己的校服领口,耸着肩膀往旁边躲了躲,却换来周浔阳一声冷笑。
他毫不客气地说:“你紧张什么?我说的是女生,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不在女生之列。”
“……”
叶知晓觉得自己被鄙视了。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少女好不好!
(3)
托周浔阳的福,叶知晓的叛变行为暴露,到手的唱片也被他没收了。
后来学姐又来班里找过她几次,她实在怕被周浔阳再发现,百般推脱,学姐也觉得让她一个小
姑娘套周浔阳那只狐狸的话,确实有点强人所难,再加上高考在即,学习压力一日大过一日,之后
也就不再找她了。
学校大门正上方的 LED 显示屏每天都在循环播放和高考有关的标语,眼看倒计时的天数从十位
数变成个位数,在距离高考还有三天的时候,高三生也结束了最后一堂课,放假了。
为了给叶秋源创造良好的复习条件,周末叶知晓都没练琴,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看漫画看得津津
有味,放在旁边的手机忽然嗡嗡震动两声,她拿起来看,是周浔阳的短信。
她把漫画放下,换了衣服出门,就看见周浔阳坐在她家门口背英语单词。
如果说他一定有哪一科比较薄弱,那就是英语。
考前大家都抱着多背一个单词就是赚到的想法,他这么临阵突击,也不稀奇。
“你找我?”
周浔阳把书放下,回头看叶知晓脚上穿着拖鞋,说:“你换一双鞋。”
“干吗?”
“陪我去一趟医院,我去拆石膏。”
“考完再去呗……”叶知晓说着看向他的右腿,被他随手涂鸦在石膏上的物理公式清晰可见,
她反应过来,没忍住,笑出了声,“好,我去换。”
周浔阳动手术的医院就在家附近,天气不错,叶知晓没叫出租车,一路推他去了医院,路上还
遇见了卖马迭尔冰棍的小贩,她把周浔阳晾在路边,兴冲冲跑过去买了一根。
周浔阳原本以为有自己的份,看她只拿了一根回来,十分不满:“我的呢?”
叶知晓嗷呜咬了一大口:“明天高考,你不能吃。”
周浔阳真没想到这话能从她嘴里说出来。
看她学习不积极,关键时刻竟然还知道考前不能随便吃东西,真是难得。
他坐在轮椅上,突然发现叶知晓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做事不考虑后果的小女孩了,她像一只正
在发生改变的丑小鸭,慢慢舒展起隐藏的翅膀,越来越长进了。
周浔阳刚在心里夸她长进,叶知晓就被路边的小水坑吸引,想也没想跑过去踩了一脚。下一秒,
周浔阳回过神来,只觉得脸上湿漉漉一片,伸手一摸,正是她那一脚飞溅过来的脏水。
叶知晓觉得背后一道视线冷冰冰射来,扭头和周浔阳面面相觑,被他脸上的脏水吓得倒吸一口
凉气:“对不起,我错了!”
周浔阳嘴角抽了抽,决定收回夸她有长进的想法。丑小鸭确实正在改变,不过到底她会变成白
天鹅,还是变成更丑的小鸭就不得而知了。
夏天的莲池是一年之中最舒服的季节。
作为北方城市,一年有半年都是冰天雪地,春天又总是不守时,直到六月天气才算真正热起来。
医院走廊里,他们坐在诊室外等医生叫号。
周浔阳刚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叶知晓也借用洗手间涮洗拖布的池子把凉鞋和脚冲洗干净,赤脚
坐在座椅上等它们干。
周浔阳真心觉得叶叔孙姨不容易,一个叶秋源就已经够让人操心了,又多一个叶知晓,他都替
她爸妈着急。
他忍不住开口:“再开学你就初三了吧,还打算这么吊儿郎当混下去?差不多也该为以后做计
划了。”
“我没吊儿郎当,小提琴课我一节都没落。”叶知晓想了想,又说,“我就是学习差一点,反
正……”
“反正你也是走艺考,你是不是想说这句话?”周浔阳打断她,“那你有没有想过,就算艺考,
也是要求考生文化课成绩的,你考其他大学,可能临时抱佛脚突击一下也能到达分数线,可是中央
音乐学院呢?你的小提琴练得那么好,不想去更好的大学深造吗?”
叶知晓没说话,她还没想那么多。
如果真说有什么对未来的规划,她就想随便考一个音乐学院,有个本科学历,毕业后成为一名
音乐老师,最好是初中音乐老师,轻松。然后再开一个小提琴班,不用多,按照她现在小提琴老师
的收费标准,一个月教五个学生就足够她吃香喝辣了。
只是这些话都被她藏在了心里,她怕说出来会被周浔阳嘲笑——他志存高远,一定会觉得她很
没追求。
叶知晓故意转移话题,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说:“我才十四岁,怎么会想那么多。不如说说
你,你对未来有什么规划?”
“我?”周浔阳弯起嘴角,提起未来眼睛都在闪光,他说:“二十一世纪是海洋的世纪,我以
后要成为海洋科学领域的专家,看遍这个世界所有的山川湖海。如果有可能还想参与潜艇制造,你
知道核潜艇吗?算是彰显国力的威慑性武器,听我爸说,咱们国家的潜艇已经发展得很好了,但核
潜艇却有局限,还有很长的路要探索。”
周浔阳说这些话的时候自信又笃定,有一种风雨无阻的气魄。
他分明和叶秋源同岁,叶知晓却很少能在她哥身上看到像周浔阳这般志在必得的坚定。
他的人生目标清晰,走出去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抵达梦想,实现心中热望。
这么一想,他可真酷啊。
她有点羡慕这样的他,好奇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的?”
没等听到回答护士从诊室出来喊周浔阳的名字,他招手示意了一下,就摇动轮椅向诊室的方向
去了,只是走出去不远,他忽然停下,回头盯住叶知晓的眼睛,掷地有声道:“就是你现在的年纪,
十四岁。”
叶知晓愣愣地看着他,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诊室门后,她颓丧地坐在那里,觉得同样都是十四岁,
人和人却是天差地别。
“算了,”她想,“啥酷不酷的,当个普通人也挺好。”
都说每年高考必下雨,今年却是例外。
天气预报显示,高考这两天的天气,阳光明媚,气温一日高过一日。
清早,叶知晓还在被窝里睡着,孙桂贤走进来二话不说拉开了房间窗帘,刺眼的阳光照进来,
小姑娘被晃醒。
她迷迷糊糊揉眼睛,看见老妈穿戴整齐站在面前,大大的眼睛里全是疑惑。
又看了眼桌上的日历,今天高考,低年级放假给考生腾考场,她根本不用上学,干嘛吵她睡
觉?
孙桂贤却大步流星走向衣柜,随便给她挑了一条裙子,然后不客气地掀开了她的夏凉被,风风
火火地说:“快收拾一下,跟我一起送周浔阳去考场。”
“啊?”
叶知晓早听说周叔和赵姨都忙,一个出差,一个排满了手术,谁也没空送周浔阳这个病号,于
是她妈这位中国好邻居主动出马,承担了送病号的责任。
可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还想睡懒觉啊。
孙桂贤看晓晓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催促道:“快快快,动起来,这么好的机会,带你提前感受
一下高考的氛围。”
天啊,她不想感受这么残酷的氛围。
然而母亲大人做好的决定可由不得她。
孙桂贤准备了一个双肩包,包里全是矿泉水、小风扇、鸭舌帽、阳伞、风油精、小饼干……还
有备用文具一套,拎起来挺沉的,她顺手就递给了叶知晓:“背上。”
叶知晓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亲生的。
周浔阳的考场在北镜桥附近的三中,和她家所在的位置在地图上连成一条对角线。孙桂贤约好
的出租车早就到了,她先去隔壁把周浔阳扶上车,又帮他把轮椅放进后备箱,事已至此,叶知晓也
逃不掉了,只好屈从于黑恶势力,乖乖上车。
周浔阳没想到她会跟来,得知原因,顽劣道:“看来孙姨还是对你寄托厚望啊,只是以你现在
的成绩,考不考得上高中都是一个问号,能不能参加高考就更是未知数了。”
叶知晓气急:“你乌鸦嘴!”
话音刚落孙桂贤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她立刻闭嘴,再不敢逞口舌之快。
周浔阳好笑地朝她做了个口型。
叶知晓看出来了,他说,怂。
她白了他一眼,看在他今天高考的份上,不和他一般见识。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直到车开到半路,孙桂贤接到一个电话。
孙桂贤去年就从原单位辞职了,之后和朋友创办了一个教育机构,专门做初高中文化课辅导。
有老师打来电话说,有两个男生课间发生口角打起来了,目前已经被送到了医院,伤势严重一方的
家长报警处理了,负责人最好回去一趟。
周浔阳在长辈面前向来懂事贴心,听说培训班那边出了事,善解人意说:“没事,阿姨您去吧,
晓晓平时送我上学,一直很顺利,这两天就让她照顾我好了,不会有问题的。”
“浔阳你可太让人省心了。”孙桂贤又抱歉又欣慰,可还是对女儿不太放心,认真叮嘱叶知晓:
“考场不让带手机,你帮他收好电话,记得在考场外等他,然后送他回家午休,下午考试时间是三
点,记得设闹钟,提前半小时进考场,还有什么不懂的,你问浔阳,妈先走了。”
孙桂贤是个急性子,语速太快,叶知晓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已经下车
了。
出租车重新起步,叶知晓坐在那里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她呆呆看向周浔阳,不敢相信地手指自己:“所以……接下来是由我负责送你去考场吗?”
周浔阳双手垫在脑后,懒洋洋靠着椅背:“不然呢?”
叶知晓崩溃了,什么啊,她还是个孩子啊!
众所周知,周浔阳是一中的种子选手,甚至能角逐省状元,这是光耀门楣的事,班主任也好,
教导主任也好,都无数次关心过他考试当天的出行情况,给她两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把这件事搞砸。
还好,事情没她想的那么难,出租车到考场,她把周浔阳送到校门口就有工作人员注意到有出
行不便的考生,护送他进了教室。
只是烈日炎炎,她要在外面等两个半小时,找歇脚的地方不太容易。
所有面馆、包子铺、米线店的位置都被人占了,她只能和大多数家长一起在街边树下找一小块
阴凉,包里带的矿泉水周浔阳一口没喝,倒被她喝光了一瓶。
中午,周浔阳考完语文从考场出来,找了半天才看见树下那道熟悉的身影——叶知晓不顾形象
地盘腿坐在伞下,身下铺着不知道从哪搞来的旧报纸,周围车水马龙,都是畅谈考试情况的父子、
母女,而她蜷缩在那一小片阴影里,满头大汗,刘海儿紧黏在额头上,嘴里叼了根冰棍,一只手不
停扇风,小脑袋来回张望,像台自动旋转的小风扇,努力在人群中找寻他的身影。
他心里蓦地一软,今天三十二度高温,考场上有风扇还好,室外沥青路却被晒得滚烫,一张报
纸垫在身下,除了防尘不起任何作用。
他有些心疼,更多的是感谢,开口想夸她两句,话说出来却又变成了抓狂的不满。
“叶知晓,你是傻吗?坐在那里像朵蘑菇似的,谁能看见你啊?”
叶知晓循声看去,发觉周浔阳已经出来了麻溜收拾好地上的东西,撑着小阳伞一路跑向他。
他今天高考他最大,叶知晓根本没在乎他的坏脾气,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他,急切问:“考得
怎么样?”
“还行。”
考生们陆续离场,道路肉眼可见变拥堵,交警开始维持秩序。
周浔阳本来没想喝水,转念还是接过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他问:“预约的出租车还没来吗?”
“我刚给师傅打电话,告诉他不用来了。”叶知晓浑身是汗,衣服背后因为一直背着双肩包形
成了大片汗渍,她把包拿下来抱在怀里,解释说:“刚才在外面等你,我听周围的叔叔阿姨说,这
附近的酒店有专为考生提供的钟点房,三个小时一百五,还包括考生餐,清淡管饱,我算了下,现
在打车回家,午休时间太紧张,不如就去钟点房,我已经订好了。”
她雀跃说完,似乎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很满意,一脸“快夸我”的骄傲神情。
周浔阳没想到这小丫头还挺细心周到,也很上道,点了点头,说:“嗯,做得不错。”
叶知晓却抱着双肩包,站在他面前迟迟不走。
周浔阳:“还有别的事吗?”
叶知晓:“嗯……你看我每个月零花钱也不多,这一百五……是不是……得给我报销啊。”
周浔阳忍俊不禁,小财迷,原来是怕他赖账啊。
他从兜里摸出两张百元钞票,又从另一个兜里摸出一沓五十、二十的零钱,数来数去,正好凑
成了三百五,全都给她了。
“多了。”叶知晓说。
“还有明天的。”
“那也多了。”她抽出一张五十还给他。
周浔阳没接,抬头看她大汗淋漓地抱着双肩包,再看她那两条伶仃的细胳膊,默然把包从她怀
里捞过来放在了自己腿上。
他说:“这五十就算给你的跑腿费,明天表现好还有。”
“这么好?!”叶知晓突然觉得来对了,没想到还有钱赚。她立刻变勤快,迅速绕到周浔阳身
后:“老板您坐好,小的这就送您去酒店休息。”
周浔阳安然惬意地坐在轮椅上,看她欢欣雀跃地围着他转,嘴角不觉上扬。
考场周围的酒店爆满,幸而叶知晓听见周围家长的攀谈先下手为强,这才抢到街转角一家酒店
的最后一间钟点房。
可是到了酒店周浔阳才发现,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未等他开口询问,叶知晓已经把他推到床
边,示意他可以休息了。
周浔阳:“那你呢?”
叶知晓早就想好了,手指飘窗:“我睡那儿。”
周浔阳皱眉,没等说话,又看叶知晓拿出手机,笨拙又仔细地计算好从酒店到考场的用时,设
置了一个下午两点的闹钟。
“闹钟我也设好了,你放心睡吧,一会儿到时间我叫你。”她说完大喇喇向飘窗走去,脱了鞋
子,把双肩包当枕头躺了上去。
可能是上午在太阳底下晒了太久,她又连续跑了好几家酒店询问钟点房,这会儿已是筋疲力尽,
躺在飘窗上很快就有了睡意。
高考特殊时期,所有街道都被放置了“禁止鸣笛”的警告牌,窗外是湛蓝晴空,万物静谧无声。
周浔阳躺在床上,听着房间里来自另一个人的清浅呼吸,留心嗅还能闻到一阵不易察觉的香气,
是叶知晓身上的味道。不是香水,更像是偷擦了孙姨的护肤水。
他翻了个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侧卧在飘窗上的叶知晓——房间不大,他们之间只隔着狭窄的一
米距离,阳光透过白色纱帘洒在她身上,把她瘦削的身体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色。
叶知晓像睡在飘窗上的小动物,睡颜恬静,干干净净的一张脸,只有鼻梁处有几颗极难发觉的
浅浅雀斑,却丝毫不影响她甜美的五官,反而还多了一丝俏皮。
夏日悠长,少女睡在梦里,周浔阳看着她,紧抿的双唇慢慢放轻松,然后,也闭上了眼睛。
其实他原打算用自己的手机再设一个闹钟,以防万一。可是看到叶知晓把手机紧攥在手里,又
觉得多此一举。
他相信,有她在,他可以放心睡一个午觉了。
(4)
为期两天的高考结束,叶秋源彻底解放了,他打定主意不复读,根本无所谓会不会被心仪的学
校录取,听见外面有大爷喊“收破烂”,直接把大爷招呼进院子,把他的课本和练习册都卖了。
叶知晓坐在课桌前抄笔记,听见院子里叶秋源和大爷讨价还价,简直羡慕死了。
她什么时候也能把所有课本卖了啊。
马上就期末了,她的学习成绩依然吊车尾,眼看再开学就升入初三,中考近在眼前,班主任终
于看不下去,前几天给孙桂贤打了一通电话,就叶知晓的学习情况二人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思想
交流,最终达成了一致意见——孙桂贤决定送她去补课班。
叶知晓听到这个消息,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在抗拒,和孙桂贤冷战了一个星期,终于达成了
和平协议。
她让妈妈再给她一点时间,如果期末考试有进步就不送她去补课班,如果还是倒数第一名,她
也不挣扎,一定认命投降。
为了自由,她和李熠然借了他的所有笔记,开始临时抱佛脚。
收废品的大爷给了叶秋源五块钱,叶秋源趁大爷给书装箱,跑过来对坐在窗边抄笔记的叶知晓
说:“你有没有想卖的?快趁下周搬家前把没用的东西处理掉,不然还要搬到楼上,怪占地方的。”
上个月居委派人挨家挨户通知,拆迁分配的房子交房了,居委会督促各位邻里街坊按照下发通
知的时间按时搬家,最近整条街都沉浸在乔迁新居的喜悦中。
叶知晓回头环视了一眼这间住了十四年的卧室,除了床铺,其他东西她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直到搬家截止日期迫近,她才发现自己期待搬家是真的,舍不得也是真的,毕竟从出生就住在
这里,她对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
隔着窗纱,她对叶秋源说:“不卖,我都要。”
说完又低头继续抄笔记了。
难得看叶知晓奋笔疾书,叶秋源也是觉得奇了,他瞄了一眼她笔下的字迹,简直怀疑自己花了
眼:“呦?你竟然在抄笔记?”
叶知晓一会儿还要去上小提琴课,笔记明天就要还给李熠然,她从昨天抄到今天手都要抄断了,
听叶秋源阴阳怪气,她没好气说:“你挡着我光了。”
叶秋源往旁边挪了挪,仗着自己刚考完试,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慢慢抄吧,我是彻底解放了。
哎,假期两个多月,连作业也没有,一下子还真不适应,你说我干点啥好呢……不然我去找朋友打
台球吧。你晚上下课记得直接去扬帆酒店 208 包厢找我们,我先走了,就不打扰你好好学习了。”
叶知晓怨念深重地剜了叶秋源一眼,十分不淑女地送了他三个字:“快滚吧。”
扬帆酒店 208 是周浔阳爸妈预定的包厢。
周浔阳的爸爸周江是科研工作者,搞潜水艇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不在家,妈妈赵舒
珍是莲池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一年至少做百台手术。
周浔阳从小早熟早慧,理解爸妈工作忙,也从来不觉得高考是什么大事,可是赵舒珍不这么认
为,她对于没能陪儿子参加考试耿耿于怀。
今天周叔出差回来,赵姨也和同事换了班,难得抽出一晚时间,他们想借感谢叶家照顾周浔阳
的名义,组织两家人一起庆贺庆贺。
叶知晓结束小提琴课程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她匆匆打车赶到酒店,下了车才发现司机把她送
到了后门。
后门不开,她又拎着琴箱吭哧吭哧走了大半天,绕了满头大汗才找到正门,甫一抬头,就看见
周浔阳在门口吸烟处倚墙而站。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周浔阳吸烟。
他一如既往,穿得随性,一身 T 恤、短裤、拖鞋的夏日搭配,嘴里叼着一根未燃尽的烟,两只
手握着手机,不知道在给谁发信息,拇指迅速按动键盘。他的头发应该有段时间没剪了,被他蓄得
有些长,低头时一只眼睛被刘海儿遮挡,给人一种神秘疏离的气场。
不知道为什么,叶知晓远远看见他,视线就锁定在了他身上,周围的一切瞬间黯然失色。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发觉不对。
这两个月周浔阳一直坐轮椅,行动不便,高考那两天,她就像是一个累死累活的小书童,每天
围着周浔阳转,跟在他身边累死累活端茶送水,这才过了几天呀,他没事了?
似乎感知到一道长久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周浔阳豁然抬起头,看到叶知晓傻站在不远处。
他收起手机,顺势把烟按灭扔进了垃圾桶。
他径直向她走去,没什么语气的冷道:“你是爬来的吗?大家都等你呢。”
叶知晓如梦初醒,委屈解释:“司机把我放错门了……”
话没说完,她忽然觉得手里一松,周浔阳已经接过了她沉甸甸的琴箱,根本不在乎她迟到的理
由,转身走进了酒店旋转门。
她只好亦步亦趋跟上。
周浔阳那双长腿实在走得太快,她不得不用跑的才勉强与他并肩而行。
她好奇打量他右腿的伤处,伤口愈合得很好,只留下一道还没褪尽的疤。
“你的腿伤已经完全好了吗?”
周浔阳瞥了她一眼:“不然呢,你还想让我瘸一辈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叶知晓连忙否认,小声嘟哝,“我只是觉得奇怪,你高考那两天还坐轮
椅呢……”说到这里,她忽然反应过来,快步走到周浔阳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他:“不对呀,你的
腿不会早就好了吧?”
面对她突然直击灵魂的发问,周浔阳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突然就笑了。
他伸出罪恶的手,毫不客气地捏了捏叶知晓略有些婴儿肥的脸:“你想象力挺丰富啊,我要是
腿早就好了我还坐轮椅,那我纯属有病。”
说完绕开叶知晓向楼上走去。
叶知晓回头看周浔阳走路的姿势,总觉得被他骗了,她揉了揉被他捏疼的脸,想要追上去问个
清楚,刚跑到二楼却看见赵姨穿着一身得体的浅藕荷旗袍从包厢出来迎接他们。
“这边。”赵舒珍朝楼梯口招了招手,看见晓晓眉开眼笑,“晓晓你来得正是时候,菜刚好上
齐,看你满头大汗,外面热吧,快进来,喝杯葡萄汁。”
叶知晓只好暂时放过周浔阳,露出少女明媚的笑,乖巧喊人:“赵姨,不好意思,我刚下课,
来迟了,麻烦您亲自出来接我。”
“不麻烦,是浔阳说怕你迷路,非要下去接你,我看这小子好久没回来,猜他八成又去偷偷抽
烟了就出来看看。”赵舒珍说完瞪了周浔阳一眼,看他还算懂事,知道帮妹妹提琴,态度才缓和些,
没说什么教训他的话。
赵舒珍揽过叶知晓的肩膀,带她往包厢走:“又去练琴啦?累不累呀?晓晓你也太辛苦了,又
念书又练琴,能忙得过来吗?”
赵姨每天忙得不见人影,连儿子周浔阳的生活都顾不上,对叶知晓吊车尾的成绩更是一无所知,
叶知晓支支吾吾地应着,心里一阵心虚,还好等落了座这个话题也就被岔过去了。
两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又恰逢这段时间忙着搬家,话匣子很快被打开。
赵舒珍举杯起身:“孙姐,叶哥,咱们两家住了十几年的邻居,马上又要搬到同一个小区,虽
然没能住在一个单元,但以后也一定要多走动,我和老周经常不在家,这些年浔阳这孩子真是麻烦
你们了,以后如果需要我们帮忙,你们别客气,尽管开口。今天这一杯,我就以茶代酒先敬你们二
位了。”
孙桂贤:“别说客气话,不是有句话叫远亲不如近邻吗,咱们都多少年的感情了,客气就是见
外了。”
……
很快这帮大人就从新房聊到了哪座商场的家具便宜,又从物价聊到了今年市场的行情,最后兜
了一圈聊回工作,和在工作中接触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而这些事都不是三个孩子感兴趣的。
叶知晓坐在叶秋源身边,听他和周浔阳有一搭没一搭的瞎聊:“真好啊,以后又能住一个小区
了,当时刚得知拆迁,我和晓晓还担心不能和你们家分到一起呢。”
“是吗?”周浔阳夹起一片藕合,隔着坐在中间的叶秋源,侧头向叶知晓看去,“没看出来,
你还会舍不得我呢?”
这种事被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叶知晓莫名就有些别扭,她干脆装作没听见,也没搭腔,埋头在
自己的座位上啃着酱板鸭,谁知叶秋源起身去洗手间,周浔阳不客气地坐到她哥的位置上,热情把
鱼头剔下来整块放进了她的餐碟。
叶知晓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周浔阳单手撑在头上,坏笑说:“听说你这次再考不好就要被押送到补习班了,我也没什么能
帮你的,都说以形补形,鱼脑我就不吃了,看在你舍不得我的份上,让给你,祝你临时抱佛脚成
功。”
叶知晓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心说,你才脑子不好使。
按理说临时抱佛脚就是图个心里安慰,真正的作用微乎其微,对叶知晓来说却不一样,她的知
识储备量为零,稍微用心学一学,就能迈上一大节台阶。
这就好比爬山,刚从山脚起步的人最是身轻如燕。
叶知晓努力复习了大半个月,终于考完期末最后一科,和方玥盈并肩走出教学楼,站在门前台
阶上,双双叹了口气。
方玥盈:“希望这次没有退步。”
叶知晓:“希望这次不是倒数第一。”
方玥盈无语看了她一眼:“你能不能有点追求?难道考倒数第二,阿姨就不送你去补习班了?”
“也对。”叶知晓重新叹了口气,“那希望这次多进步几名,这样……”
“高考成绩出来了!”
也不知道谁嚷了这么一句,叶知晓话没说完,顺势看向宣传栏,只见那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
人。
高三考生的成绩公布了,学校写了红榜,张贴在宣传栏上,还没贴好就迅速吸引了一群黑压压
的人头,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间或有“周浔阳”的名字传来,叶知晓马上拉着玥盈的手挤进
人群,然而玥盈不堪忍受四面八方的推搡果断退出包围圈保命,最后只有叶知晓突破重围,挤到了
前排。
红榜是正丹纸,上书黑色毛笔字,她抬头就看见了位列第一的周浔阳。
听围观的老师议论,他不仅是学校第一名,还是全市理科第一,和省状元只差两分,而省状元
是滨城一中的复读生。周围嘈杂的声音里不停混杂着对周浔阳的讨论,叶知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
兴奋,甚至还有一份从心底油然而生的骄傲,她下意识掏手机报喜,这才想起今天期末考试,她早
晨出门把手机放家了。
她钻出沸反盈天的人群,对等在小卖部门口的玥盈激动地说:“我不能陪你去书店了,我得先
回家一趟。”说完一路飞奔到车棚取车。
回家路上,车蹬被叶知晓踩到飞起,她一路下坡追着天边一轮红日,风驰电掣地骑进观澜小区。
周浔阳家在五单元,她家在八单元,两栋楼直线距离 300 米,叶知晓在小区大院的岔路口停下,
一时不知道该去哪个单元报喜。
她来不及多想,决定先回家再说,果然按照叶秋源的尿性,他不在家。
她把书包放下,从抽屉里翻出手机给叶秋源打电话,得知他和周浔阳在青山胡同的老房子,忍
了又忍,还是决定亲口告诉他,于是又马不停蹄地冲了出去。
观澜小区离老房子不远,自从搬家后叶知晓还没回去过。此时已是盛夏时节,扎根于胡同口的
老榆树长势正好,郁郁葱葱的繁盛枝桠四散开来,只是胡同深处的老房子都已破败,到处残垣断壁,
了无生机。
老住户都搬走了,家家户户的围墙上写着鲜红的“拆”字,远处有挖掘机在进行简单作业,陆
续已经开始了拆除工作,叶知晓骑车停在曾经的家门口,看着掉漆的铁门上还贴着旧年的福字和泛
白的春联,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推门穿过杂草遍地的小院,还没走进客厅她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熟悉的骂骂咧咧。
听屋里传来的 bgm,叶秋源和周浔阳正在玩双人版《超级玛丽》。
新家是精装修,直接搬家具入住,乔迁新居时叶鹤云提议不如把用了十几年的旧家具换了,所
以老房子至今还留着沙发、电视没来得及处理。
叶知晓进屋就看见两个少年赤脚盘腿各自占据沙发两端,手握游戏柄,大骂对方技术不行,猪
队友。
太阳已经落山了,他们没开灯,屋里昏暗一片,只有一抹残阳照在客厅窗台上,电视里超级玛
丽正在吃蘑菇变强壮,叶知晓环视四周,其实才搬走一个月不到,房间里已经尘土飞扬,可是她还
是有一种错觉,好像只要开了灯,妈妈就会从厨房里端来热气腾腾的小米汤,招呼他们别玩了,开
饭了。
叶秋源注意到妹妹无声无息站在门口不说话,余光瞟了她一眼:“你找我们?”
叶知晓这才想起来她是来报喜的,她如梦初醒,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丝毫不掩脸上的兴奋神
色:“我刚才在学校看见红榜了,高考成绩出来了你们知道吗?”
果不其然,玩游戏的两个人不约而同按下游戏暂停键,看向彼此。
叶秋源:“今天出成绩?”
周浔阳:“我怎么知道?”
叶秋源:“你学习那么好,都不关心这些事吗?”
周浔阳一时哑然,手指叶知晓:“喏,这不是有报喜鸟来报信了吗?”
说完双双看向叶知晓。
叶知晓心情好,懒得和周浔阳贫,干脆报上了他的各科成绩,听得叶秋源一愣一愣的。
“卧槽,周浔阳你又是第一?还是全市第一!”
第一本人却淡定得很:“这不是很正常吗?”
叶秋源:“你超常发挥了吧,这分数念清北也没问题啊。还有,你为啥这么平静?换成我早就
一蹦三尺高,把房盖掀了。”
周浔阳风轻云淡地装神,一脸嫌弃地瞥了叶秋源一眼:“做人啊,还是要学会波澜不惊,再说
我这就是正常发挥,都在意料之中,没什么好惊讶的。”
他刚说完,叶知晓慢悠悠补了一句:“省状元只比你高两分。”
周浔阳怔了一瞬,忽然就不淡定了:“……就两分?靠!”
“说好的波澜不惊呢?”叶秋源嗤笑一声,回头问妹妹,“我呢?我考的怎么样?多少分?”
他这一问把叶知晓给问住了。
对哦,叶秋源考多少来着?
她回想看红榜时的情形,好像她看完周浔阳的成绩就一门心思回来报喜,然后……把叶秋源忘
了……
叶秋源看晓晓的表情不对劲,隐约猜到了什么,又觉得自己不至于这么没有存在感,难以置信
地问:“我说,你不会没看我的成绩就跑回来了吧?”
“哪能啊。”叶知晓讪笑着咬了咬嘴唇,唯恐叶秋源反应过来追过来打她,拔腿就跑。
叶秋源觉得他的人格受到了侮辱,自尊受到了践踏,扔了手柄去追:“叶知晓你给我站住!”
奈何这小丫头片子骑自行车来的,叶秋源追出院子她已经蹬车尥出去很远了。只是很快她就在
胡同口停了下来,叶秋源瞧准时机,一路狂奔追上她,还没好好质问,就看见几个工人把老榆树团
团包围,正在用工具测量它的粗细。
叶知晓握着车把,单腿撑地,好奇问勘测师傅:“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啊?”
其中一个工人拍了拍树干,回答她:“这条胡同不是要拆迁吗,以后这里就是新建小区的大门
位置,这棵树太碍事,把它砍了给大门腾地儿。”
听说要把树砍了,叶知晓的脸上霎时没了笑容,心脏也有片刻失重。
她坐在车座上仰头看这棵葱茏茂盛的老树,想起在她很小的时候,爷爷奶奶还在世,每到夏天
的晚上,邻里街坊都会坐在这棵榆树下乘凉,老人们摇着蒲扇,给他们这群牙还没长齐的小屁孩讲
以前的故事,年长一些的叶秋源和周浔阳会去北镜桥的河滩摘些蒲草回来,点燃放在离榆树远一些
的地方驱蚊。
如今想来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叶知晓想得出神,没察觉有人走近,忽然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把她从旧时光中召回。
她回头,看见叶秋源和周浔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
周浔阳说:“我们今天回老房子,就是听说这棵树要被砍掉,想来看它最后一眼。”
叶秋源说:“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捉迷藏。”
叶知晓落寞地点了点头,她当然记得了,这么多年每天上学放学他们都会经过这棵老榆树,它
应该有五十多年的树龄了,冬日树叶凋敝,它像一座灯塔,提醒他们家在何处,夏日浓荫如盖,它
穿着一身绿军装,巍巍站立于此,多少春秋,迎来送往了从这条胡同经过的八方来客。
她从自行车上下来,把车推到了马路对面安全的位置,电锯声响,他们仨坐在路肩上,眼睁睁
看着那棵老树倒地,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无声送别了这位童年老友。
叶知晓想,月色撩人,漫天繁星,烈火与银河遥遥相望,飞蛾和流萤隐藏在花丛中,她坐在树
下听奶奶讲故事,捧起妈妈做的红枣黏糕,心满意足地吃上一大口,然后跟屁虫一样地跟在哥哥和
周浔阳身后去北镜桥采蒲草,那样美好如梦的夏天,永远都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