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霍尔(Edward Hall)是一个充斥着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的世界的产物。
1966年,霍尔出版了《隐藏的维度》( The Hidden Dimension )一书。 1 在书中,他描绘了旅馆大厅中发生的一次令他不快的遭遇。当时,他正独自坐在椅子上等候一位来访的朋友,不想被任何人打搅。一位陌生人却走了过来,径直站到他的身边,距离近得几乎伸手即可触碰对方。霍尔能够听见这名男子的呼吸声,甚至还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气味。霍尔写道:“如果大厅里挤满了人,那我还能理解他的行为;但是,此时大厅里空空荡荡,他的这种行径只让我觉得不堪忍受。” 2 霍尔数次扭动身子或者瞪视对方,试图传达(自己非常不满的)信息,可每次他这样做,都只会让对方靠得更近一点。这真让他火从心头起。最后,大厅里涌进来一群人,这位不速之客随即离开霍尔的椅子加入其中。通过他们所说的语言,霍尔意识到这些人是阿拉伯人。难怪如此,霍尔心想,这就可以解释他的行为了。
根据霍尔的解释,阿拉伯人对个人空间持不同的文化见解。他们喜欢彼此靠拢在一起,距离之近,甚至可以闻到对方的味道——包括体味和鼻息。他们认为,如果这时你转身离开,或者避免呼气触及对方的脸部,都是一种粗鲁无礼的行为,说明你待人冷若冰霜。此外,如果一位阿拉伯人看中了某个已经被你选中的位置,例如旅馆大厅中一把舒适的椅子,他绝不会让你独享——先到先得是一种较为典型的美国人的处事方式。与此相反,阿拉伯人会步步紧逼,挤靠你,希望你能因此知难而退。所以,当霍尔面露愠色时,那位阿拉伯男子尽管已经有所察觉,却得寸进尺,他的意图明显是想将竞争者赶走,自己独占这把椅子。
我对其中的细节持怀疑态度。霍尔举出的案例建立在最糟糕的成见和逸闻之上,这让我的科学警觉性陡然提高。但是,如果不考虑细节,他实际上揭示出人类行为中一个深刻的真相,即他所说的“空间关系学”(proxemics)。他借用赫迪格刚刚发表的文章中关于野生动物的观点来解释人类的行为。
依据霍尔的公式,人类的处世之道是经由空间管理的。公共广场、草坪、房间里家具的摆放、问候时的距离,以及爱人间的拥抱——我们生活中诸如此类的方方面面,都建立在空间视角的基础上。我们对自己周围的空间做出安排,看似无意为之,实际上却系统而有条理。我们在空间安排上的偏好,有些具有普世意义,另一些则存在着文化上的特定差异。霍尔基于文化考量的观察是其中最有趣,但同时也最让人避之不及的。他谈及德国人、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和阿拉伯人,并都将他们与美国人做比较。在21世纪,这种公开的对比,特别是在没有任何真实数据支持的情况下进行的对比,是非常具有政治敏感性的,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没人愿意发表这些文字。
根据霍尔的描述,德国人会关上办公室的门来保证私人空间的完整性,而在美国人看来,办公室若房门紧闭,则意味着里面正在召开秘密会议,或者为了传达某些相当不友善的信号。一位在德国工作的美国商人满腹狐疑,为什么每个人都大摇大摆地走进他的办公室,仿佛他们拥有这里似的。他让房门大开正是原因所在,那里没人意识到即使是洞开的房门,也能构成私人空间的屏障。在他们看来,这意味着美国人正感到孤独,想找人做伴。
当法国人直视你时,尽管你们之间还隔着一定的距离,你依然感觉他冒犯了你的空间。这会引起误解,特别是对美国女人而言。据霍尔所言,在法国逗留过数周的美国女人都会喜欢上被人在公开场合注视的感觉,她们回到美国后反而觉得自己在美国男人面前就是空气。
英国人在人满为患的寄宿学校长大,那里根本没有私人空间可言。结果,他们发展出一种寻求隐私的特别方式——并非躲进其他房间、依靠墙壁的隔离来拥有独处的时光,而是通过封闭式的肢体语言将自己与他人隔开。另外,他们还学会了分辨并尊重他人的这种肢体语言。这却让美国人感到迷惑不解、拘谨不安,甚至有时会觉得他们蛮横无理。当英国人和美国人共处一室时,美国人总是试图打破沉默,挑起话题,而英国人则为该如何免遭过分友好的美国人的冒犯而备受困扰。
日本人是一群喜欢簇拥在一起的人,通过这种身体上的接触,他们得到一种归属感。正如一位日本牧师告诉霍尔的:“当你的双手接触到他们的身体,感觉到他们的体温,和每个人都融为一体时——只有在此刻,你才开始了解日本。” 3
我并不准备对霍尔的文化猜想做深入的探究。它们魅力十足,值得细细品读,并且很可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那些夸大其词的刻板描述以及漫不经心的观察结果,仍让我感到如芒刺在背。如果没有进行数据收集,没有经过不偏不倚的实际测量,也没有对不同文化加以统计比较,我宁愿持审慎的态度。然而不可否认的是,霍尔触及了人类行为举止相关的一些重要方面。也许,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为什么当我读到这些内容时,心中会蠢蠢欲动。
霍尔将个人周围的空间划分为大小不同的四个区域,即亲密距离(intimate distance)、个人距离(personal distance)、社交距离(social distance)和公共距离(public distance)。 1
亲密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至于你都不知该如何恰当地聚焦自己的眼睛。霍尔刻画出我们在面对爱人时看到的画面:“眼前的鼻子大得出奇,看上去可能还有些扭曲,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嘴唇、牙齿和舌头上。” 4 这就是呈现在你眼前的一切。
个人距离是刚好一臂的间距,更适合在鸡尾酒会上进行友好的谈话,或者从一张小咖啡桌上探过身去。
社交距离则是恰好超过一臂的间距,很适合进行一场商业会谈或者街头偶遇。
相比之下,公共距离就要大得多。它可以是若干个身长的间距,使得你必须提高音量才能让对方听清。
在重要的公众人物周围,例如总统,通常围绕着一个大约30英尺宽的空白区域,除非受到特别邀请,否则任何人不能冒险进入。至少,霍尔给出的解释是这样的。他生动地描绘了肯尼迪总统(President Kennedy)周围的警戒区。肯尼迪是一位颇受欢迎、富有魅力的总统,总是被朋友和拥趸包围。但是,他似乎总是站在一个半径为30英尺的空旷圆形区域的正中。我认为,我们的文化后来一定发生了改变。在我的脑海中同样有一幅生动的画面:2012年,布鲁尔州长(Governor Brewer) 伸出手指,颇具挑衅意味地指着奥巴马总统(President Obama)的脸颊——尽管从各方的描述来看,这一差异可能源于不同种族的习惯。
霍尔于20世纪60年代将自己的观察结果发表出来,此后,心理学家通过大量的后续实验研究个人空间的现象,并使这方面的学术走出有失严谨的窠臼。 5-43
在很多实验中,志愿者们被要求相向而行,直至彼此之间的距离近得让人感到不适才停下脚步。 5-7 志愿者们知道有人正在观察并测量自己的行动,而这种自我意识可能会影响到他们的选择。鉴于个人空间的变化一般受到意识的控制,许多科学家转而寻求更加隐蔽的实验方案。例如,在一次研究中,实验者在公共场合随机走向受试者,或立或坐在其旁边的某个特定位置上,但与受试者之间的距离都近得不合情理,然后看对方是依然待在原地不动,还是仓皇而去。 8 还有很多研究者选择被动地观察人们在公共场合会有怎样的自然表现,例如,通过巡视图书馆,观察有多少人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在一项搞怪的研究中,卫生间里的男士们成为被观察的对象。 9 这一实验设计背后的猜想是,某个人感到较为紧张的时候,或许需要比平时花更长的时间才能开始排尿,并且这一时间取决于当时令他紧张的人是在近旁还是在远处。
在霍尔的这部鸿篇巨制中,一致性最好的发现,同时也是最根本的一个结果,就是个人空间会随着焦躁感的加剧而扩大。如果你承受着很大的压力,或者实验者预先给你造成了心理负担——比如,你参加了某项测试,却被告知没有通过——那么与其他人相比,你的个人空间会变大。 5,7,10-16 如果你心态放松,实验者事先的恭维让你志得意满,那么相应地,你的个人空间就会缩小。 17 至少有一些研究显示,当有男性靠近时,女性会表现出特别大的个人空间。 5,6,8,18-20 对拥有较高社会地位或者权势的人而言,他们的个人空间相对较小,尤其是当他们处在自己的圈子里时。 21 比如说,像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这样一个极度自信的大人物,在刚刚被崇拜者吹捧一番后,他的个人空间会变得最小。然而,如果这时他径直向你走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你,你的个人空间则会变得异常大。
最初,这一模式似乎与早期的观察结果背道而驰。无论赫迪格还是霍尔都指出,强势的人物往往拥有较大的个人空间。霍尔曾特别强调肯尼迪总统身边那不言而喻的“30英尺法则”。 1 然而,他的数据却显示,强势的个人往往拥有最小的个人空间。哪一种观点才是正确的呢?如果不仔细观察并详加区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确实很容易被搞错。如果某个人,例如一位受人爱戴的总统,周围存在一个30英尺的空白区域,乍看上去,仿佛是以他的身体为中心的巨型个人空间泡泡。但是,这实际上并非他的个人空间,而是所有其他人的个人空间。相对于这位主宰者,空间内的所有其他人都拥有一个放大的、30英尺的紧张距离,而如此这般的综合结果就是围绕着总统本人形成了某种魔法屏障。当他迈步向前时,人们都会主动退避三舍,让出一条路来。
如果进行更准确的测量,我们就会发现,比起向两侧或向后,个人空间倾向于向前突出得更远。 18 当人们在地铁中挤成一团,个人空间泡泡受到挤压之际,你可以很好地观察其内在形状。如果你能够偷偷地用卷尺测量并记录下相邻乘客的身体各部位之间的平均距离,你会发现一个保护正脸的总体趋势,特别是眼睛。一如既往,眼睛是自我保护的核心。
值得一提的是,如果认真测量的话,阿拉伯人和美国人在个人空间的大小上并无明显差别,但阿拉伯妇女是个例外,当她们面对非家庭成员的异性时,个人空间会趋于扩大。 22
从这些实验和观察中,我们最主要的发现是意识到个人空间具有防卫性质。这是一个你无法容忍他人存在的区域,你也不会邀请其他人到这个区域中来。
与赫迪格或者霍尔最初进行的描述相比,当代有关个人空间的认识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此二人均认为个人空间和防护空间(protective space)是两种不同的现象。在他们的认识体系中,人类并不具有起保护作用的逃逸区。并且恰恰相反,个人空间被视为一个邀请区域,非常像一间会客室,被用于接待朋友和进行谈话。你越是感到舒适自在,并在社交活动中起支配作用,你的虚拟会客室就越大。
但是,有证据显示,存在着一种完全不同的模式。无论我们谈的是以我们的身体为中心、延展达100米的逃逸区,还是延展达10米的公共距离,或者仅仅延展几厘米的亲密距离,这些以身体为中心的空间都主要起防护作用。在其中,你排斥其他任何人的存在。当面对一个你认识并信赖的人时,该安全边际(margin of safety)的范围会锐减上百倍;然而,即使是一位朋友,一旦过于靠近,你也会撤步避开。只有在进行某些特殊行为时,比如亲昵或者性行为,人们才会完全抛开个人空间,变得亲密无间。此时,个人空间的防护作用已经没有必要。个人空间就是一个你排斥他人的区域,而非用于接纳他人。它是一个起保护作用的可调节缓冲区。
到了20世纪80年代,有关个人空间的心理学研究基本停滞。该现象已经被证明存在于野生动物、动物园饲养的动物以及人类之中。在它的基本特征均被测定之后,没人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表面看来,相关文献已经趋于饱和。
接着,神经的基础逐渐被发现。1987年,当我以科学家的身份开启自己的职业生涯时,我发现自己被这一新兴研究的浪潮淹没。我们发现了大脑中那些美妙而简单的机制——神经元通过聪明且灵活的方式,监控着以身体为中心的空间泡泡,并且不断调整人们的行动以保证安全。
当我本科期间在一个神经科学实验室工作时,无意之间,我得到了一个新发现。在下一章中,我会对此进行一番介绍,并展示它将如何带领我进入研究领域。那时,我对它的重要性尚懵懂无知。我以为它只是带来了一个暑期课题而已,但实际上,它让我在未来数十年都埋首其中,试图弄清大脑如何重构了我们周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