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神情肃穆、持枪行进的士兵护着几名骑着马的官员顺着村道而来,艾琳躲在女人堆里张望着,内心忐忑不安。
几乎所有村民都集中到集会堂前的广场上,紧张不安地等候着监察官一行的到来。斗蛇众站在村民前面,排成一排,妈妈也在其中。
监察官身穿红衣,腰间围着宽大的装饰带,头戴黑冠。他并不下马,倨傲地看着斗蛇众:“‘牙’是大公的帐下至宝,你们竟然让十头尽数死了!有这回事儿?”
艾琳的爷爷上前一步,深深地低下头:“大人说的是,万分惶恐。”
监察官眼睑不停地颤动,猛地怒吼道:“照管‘牙’的是哪一个?站出来!”
艾琳惊得差点儿跳了起来。
她看到妈妈向前走了几步,双手合十于胸前,深深低头,向监察官行了个大礼:“是我……”
监察官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你……这怎么可能?你不是雾民吗?”监察官将脸转向艾琳的爷爷,怒不可遏地吼道,“你这老头儿,疯了不成!让雾民的女人照管大公的帐下至宝?”
艾琳的爷爷表情僵硬,答道:“实在是对不起。只不过这女人医术的确高超……”
监察官挥起马鞭抽向爷爷,爷爷的额头立刻溅出了血花。爷爷单手按住额头,俯首不动。
“医术高超?或许如此吧。雾民中原本多有会使幻术之辈。不过,头领,你给我听仔细了,照管‘牙’之人,并非只看医术高超与否,对大公是否赤胆忠心才最为紧要。你身为斗蛇众头领,竟然如此不明事理吗?”
爷爷抬起头:“大人恐怕有所不知,这女人十年前已被雾民逐出,后与小儿成亲,已是这村中之人,不用再守雾民的规矩,可向大公效忠。”
监察官冷笑道:“何以见得?我听闻规矩乃雾民之无上至训,纵是亲生子嗣,违了规,那也是杀无赦的!”监察官瞪着妈妈,“为什么你照管的‘牙’都死了?你不是医术高超吗?想来应该可以探明死因。说来听听!”
妈妈语气生硬,回答道:“不敢惹怒大人……‘牙’是中毒而死的。”
周围一片寂静。
监察官皱眉道:“什么,中毒?什么意思?难道你投毒了?”
妈妈摇摇头:“不……斗蛇众都知道,喂食‘牙’的特滋水中有一种猛药成分。因为斗蛇身覆黏液,黏液有护体之功,所以将特滋水与黏液混合喂给斗蛇,不会伤其身体,反而有去芜存菁的功效。但昨天早晨,不知为什么,斗蛇身上出现多处黏液稀薄的症状。深夜我巡视时并没有发现,所以像平常一样喂食了特滋水……”
监察官眯起眼睛:“只在数小时之内,就有如此突变,原因何在?”
妈妈抬头望望监察官,摇头道:“我也不清楚。”
广场上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静。
监察官突然回首向身后的士兵发令:“给我绑了这女人,问完话,便行刑。”
艾琳身子一晃,心脏仿佛被锐器戳穿一般刺痛。“妈妈……”
艾琳刚要冲出去,站在一旁的莎久的妈妈从背后摁住了她。“不能去!”
艾琳正要哭喊,莎久的妈妈伸出肥厚的手掌捂住了艾琳的嘴不让她出声。
莎久的妈妈身强力壮。艾琳发疯一般挣扎,但根本甩不开莎久的妈妈的手掌。
妈妈被捆绑后带走了。艾琳只有泪眼模糊地看着一切就这样发生。
此后的三天,艾琳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据说,妈妈已经事先从攒下的工钱里拿出一大笔交给了莎久的父母,委托他们照看艾琳。莎久的父母把艾琳带回了家,好生劝慰,多有照顾。
本来应该由爷爷奶奶照看艾琳,但是妈妈知道他们对艾琳并不贴心,莎久的父母对此也有所察觉。
莎久和莎久的父母一直宽慰着艾琳,但所有的话听上去是那么遥远,除了哀痛和恐怖,艾琳已什么也感觉不到。
妈妈被带走的第三天深夜,艾琳起来小解。当从院子深处的厕所返回房间时,从莎久父母的卧室里传来了莎久的妈妈急切的声音:“你是说……明天凌晨就接受斗蛇裁决?”
“嘘,声音太大了,别吵醒了孩子们。”
丈夫的话让莎久的妈妈声音小了几分,不过她的大嗓门是天生的,在院子里照样听得见。
“这也太惨了吧。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动用这么残酷的死刑吧……”
莎久的爸爸小声说了些什么,之后又听到莎久的妈妈说:“哦……原来是这样。死的都是‘牙’,死因又不明确,连监察官也会受到大公的责罚,所以把责任都推到索咏头上。这也太过分了吧。”
听到这儿,艾琳放低脚步声奔出了院子。在朦胧月光的照映下,艾琳转到了莎久家的后面,穿过灌木丛,回到了自己家。
艾琳仿佛觉得有一双冰冷的手卡住了自己的头颈,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得去救妈妈!不然,明天凌晨,妈妈就会被斗蛇咬死。
艾琳以前听大人们说起过“斗蛇裁决”,这是一种无比残酷的刑罚,只有通敌者、反叛大公者才会被处以这样的极刑。罪犯的手脚被捆,脚上还要绑缚石鼓,然后被推入野生斗蛇大量出没的拉姑沼泽。
站在黑暗冰冷的厨房,艾琳不停地颤抖。
在莎久的妈妈发现自己不在,开始寻找之前,艾琳必须离开这里。如果在妈妈被处决之前被他们发现带回去,自己就再也出不去了。
艾琳知道拉姑沼泽的地点,但那儿离村子非常遥远。现在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只要一鼓作气坚持走下去,就能赶在行刑前到达。
艾琳出来时摘下了母亲挂在土屋墙上的短刀带在身上。短刀比她想象中的要重许多,沉得艾琳差点儿拿不住掉在地上。这把刀能够切开斗蛇坚硬的鳞片给斗蛇治疗,刀刃十分锋利,一定可以切断捆绑妈妈的绳索。
艾琳打算潜伏在拉姑沼泽边,妈妈一被扔进沼泽湖,她就游过去用这把短刀切断妈妈的绳索,这样一定可以救妈妈。
艾琳将短刀揣入怀中,从架子上取下一个行路灯。炉火已经变冷了,埋着的火种都已经消失了。艾琳赶快用取火石打出火苗,再把火苗移到灯芯上,行路灯亮了。她脱了草鞋换上一双皮制的短靴走出门去。
春天的月亮朦胧地悬挂在蓝色的夜空里。
树木和草丛全是一片片黑影静静地睡着。
艾琳咬着嘴唇开始行路。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无论怎样走,山路都一直绵延下去,偶尔还会出现不知何物的兽类,可以听到它们在树林中穿过的声音。
艾琳嘴里念着“妈妈,妈妈……”,径直走下去。
要是救了妈妈……艾琳已经在心中开始盘算往后的生活了:“我和妈妈两个人离开村子,去各地闯荡生活就好。反正妈妈自己小时候也是那样生活的嘛。”
艾琳想着和妈妈一起走在山间田野,想着和妈妈一起穿梭在遥远的街市,想起野猪肉那香喷喷的味道以及妈妈往日的慈爱和温暖,渐渐地不再害怕眼前这黑黢黢的山路。
树林消失了,眼前出现了一片芦苇平原,天色已经逐渐变成淡蓝色。天已经亮了,眼看着天空开始变为略带红色的灰色。
艾琳正要钻进芦苇丛时,忽然听到了鼓声。鼓声“咚——咚——”地在空气中回响,惊起的水鸟嗖地腾空而起,飞散开来。
鼓声不断。
长在沼泽湖里的芦苇比艾琳的个子还要高,尽管看不到鼓在哪里,但妈妈一定就在那个大鼓的附近。
这么一想,一种可怕的不祥之感掠过艾琳的心头。说不定鼓声就是妈妈行刑的信号,难道说鼓声一停妈妈就要被扔进沼泽湖了吗?
鼓声不断加快,催得人心发慌。艾琳想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可芦苇丛中又湿又滑,脚很难拔出,非常难走。尽管她的手被锋利的芦苇叶割破,但她丝毫没有减慢速度,一直朝着鼓声的方向前进。她心想:“我一定要赶在鼓声停止之前赶到妈妈身边!”
太阳升起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已经十分明亮。
拨开芦苇,视野突然开阔起来,一大片铁灰色的水面延伸到遥远的天际。艾琳想起妈妈说过,这片沼泽由不同的河流连接几个沼泽和湖泊而成,最西边一直通到隔壁真王的领地。
野营地就在沼泽的对面,士兵们正用巨大的鼓槌敲着大鼓。其他士兵把小船运到沼泽湖里。几个男人在那里看着这一切,其中一个骑在马上的大概就是监察官吧。
站在沼泽湖旁的不仅有士兵,还有艾琳的爷爷以及斗蛇众中级别较高的人。艾琳屏住呼吸,看到妈妈从帐篷中被拉了出来。
看到妈妈的样子,艾琳禁不住浑身发冷。
妈妈浑身都是血,手被绑在身后,被士兵从腋下抱起拖着走。
艾琳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心中涌起的不仅是悲痛,还有巨大的愤怒。
艾琳看见妈妈脚下绑着粗粗的绳子,绳子的末端缠在一起,似乎绑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妈妈被人拖上小船时,艾琳从怀里抽出短刀,扔掉刀鞘。
载着妈妈的小船被人推到沼泽湖的上游。
自己能游到那里吗?
尽管那是一段相当远的距离,但自己一定能够办得到。——艾琳蹲进芦苇丛里脱掉短靴,正要跳入沼泽湖时却发现一只手拿着短刀是没办法游泳的。
还是揣进怀里好吗?
可那样的话游泳时可能会掉落。
就在艾琳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小船继续前行。
艾琳来不及多想,只好把短刀放进嘴里,她决定用牙齿紧紧地咬住短刀游泳。她一跳入沼泽,冰冷的湖水立刻将她包围了。
由于嘴里含着短刀,艾琳没办法换气,只得把头伸出水面,用嘴角露出的一点儿空隙和鼻子呼吸。可是短刀实在太重了,不一会儿艾琳的下巴就开始失去知觉了。
咚!一声特别巨大的鼓声响起,艾琳看到妈妈从小船上被推下了水,顿时水花四起。小船上的人确定妈妈已经落水后便立即改变方向,驶回岸边。
妈妈一下子沉入水中,看不到人,但她的头马上又露出了水面。艾琳拼命抬起快要被短刀的重量压垮的下巴,奋力朝着妈妈的方向游去。
“那是什么东西?是狗吗?”一名岸上的士兵看到并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不……不是狗,是个小孩。”成排的士兵开始骚动起来。
“那小孩嘴里含着什么东西?”
“好像是刀子。那小孩是想救人吗?”
一名士兵举起弓来,并转头仰望监察官。“要射吗?”
骑在马上的监察官手搭凉棚,看着那个上下起伏如同溺水一般游在水中的小小身影,不屑地一笑:“不必了……你看!”
沼泽的水面上现出了一些奇怪的波纹,似乎要把妈妈包围起来。好像水面下有好几只巨大的动物在盘旋泅水。
“看样子鼓声已经吵醒了斗蛇,它们已经发现我们投下去的活饵了。”
艾琳的爷爷微张开嘴巴,全神贯注地望着眼前的光景。
年仅十岁的小孙女为了营救妈妈奋力游动的样子实在是太令人心痛了。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那孩子也是“魔孩”,和她妈妈一起死,也是福气。和异族交媾生下来的污秽之女,本就不该被生下来。以这种方式匡正已经犯下的错误,这也是大自然的定数吧。
尽管心里这样想,当爷爷看到斗蛇黑色的背部缓缓地在孙女身后的水面上浮出时,他的心里还是一阵发紧。
索咏拼命地把脸伸出水面。
尽管水不是很深,可她的脚仍然无法碰到沼泽湖底。只不过绑在脚上的石头似乎已经沉到沼泽底,脚上的重量因此感觉变轻了。而为了吸引斗蛇被深深扎伤的腹部正不断地涌出鲜血,索咏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和这些鲜血一起流逝。
就在索咏好不容易睁开被人打肿的眼睛时,眼前的景象简直难以置信。
艾琳正在游向这里,她竟然在朝这里游着!
她嘴里衔着什么?
是一把短刀!
当明白了年幼的女儿想干什么以后,索咏觉得身体里一股热流涌上喉咙,她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艾琳!”
索咏用被绑住的脚踢水,拼命想接近女儿。
艾琳随时可能溺水,由于短刀太重,艾琳能听到自己嘴里积攒的唾液随着呼吸呼呼作响。
艾琳被迫用右手取出口里的短刀,开始仅用左手游泳。
“艾琳,抓住妈妈,快抓住妈妈的肩!”
就在艾琳的小手挣扎着抓住妈妈肩膀的同时,索咏看到女儿身后的水面上隆起了什么。
是斗蛇!
好几条斗蛇正在绕着她们盘旋——这是斗蛇们在发现较大猎物时彼此之间所进行的“对峙”。包围着猎物的斗蛇们一圈圈地绕着,逐渐互相接近,并以此衡量彼此的力量。最后,最强壮的斗蛇便会一举袭击猎物……
“妈……妈妈……”艾琳被水呛得止不住地咳嗽,嘴里嘟囔着,“手……绳子……”
索咏转过身,尽力配合地把手腕伸向女儿。艾琳调整呼吸,鼓起双腮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后潜入水里。
绑手腕的绳子很粗,吸水后还变得更硬,索咏尽力拉松绳子,好让女儿容易割断。专用于切割斗蛇鳞片的短刀锋利无比,尽管艾琳力气不大,但反复割了几次之后,绳索上竟然也出现了裂口。
索咏感觉到绳子正一点儿一点儿被割开,于是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扯断了绳子。
索咏紧紧搂住女儿,把她向上举了起来。
艾琳的头一露出水面,便不停地咳嗽。“谢谢……谢谢宝贝……”索咏紧紧地搂住女儿,用自己的脸去蹭她的小脸蛋。
“妈……妈妈,还有脚上的绳子……”
“没事,脚上的绳子我自己来,给我刀。”
就在艾琳把短刀交给妈妈的时候,索咏感觉到在她们周围盘旋的斗蛇行动发生了变化——“对峙”似乎结束了。
已经没时间割断脚上的绳子了,很快第一条斗蛇就会袭来。
自己身负重伤,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可能性了。但还有一个方法能救艾琳——然而就算是为了女儿的性命,也是不可以使用这个方法的,那是从她出生开始就被告知的刻骨铭心的戒律。
索咏明白,若是当着岸上那些人这样做,此后将会招致更可怕的灾难,这后果是自己一个人的生命根本无法弥补的。
索咏看着年幼的女儿泪水斑斑的脸,她内心痛苦的挣扎就在她看见这张脸的瞬间消失了。
索咏抱着女儿低声说:“艾琳,妈妈待会儿要做的事,你绝对不可以模仿。因为妈妈犯了大罪。”
艾琳不明白妈妈的意思,只是望着妈妈。
妈妈用一只手抚摩艾琳的头,微笑着说:“你要活下去,要幸福地活着。”
说完,妈妈抛开短刀,把手指伸进嘴里,用力吹起了指哨。
就在这高亢的哨声响起的一瞬间,斗蛇的动作突然停止了,刚才还波澜四起的沼泽湖逐渐恢复了平静。
斗蛇的身体并没有变得僵硬,而是保持安静停止了动作,并抬起长脖子凝视着艾琳的妈妈。
“怎么回事?那女人干了什么?”监察官皱着眉头询问艾琳的爷爷。
爷爷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像是吹了指哨……”
“可是,斗蛇完全不动了,指哨会有这等威力吗?”
艾琳的爷爷铁青着脸,呆呆地说:“不会,应该不可能……就算是无音笛,也无法控制这些野生斗蛇……”
艾琳的妈妈忽高忽低地吹着指哨。最后,她用力地吹出抑扬顿挫的奇妙笛声来,听到索咏哨声的斗蛇仿佛猎狗听到犬笛一般,在听到最后一道声响的瞬间,全都向索咏靠过来。
艾琳发出了一声尖叫——因为斗蛇巨大的头部掀起水花朝她靠近。斗蛇那水草一般的触须碰到艾琳的脸颊,一股腥气和甜甜的黏液味扑面而来。
艾琳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举了起来,妈妈把手伸进她的腋窝,把她抱了起来:“艾琳,抓住斗蛇的角!骑到斗蛇背上!”
艾琳死命伸长手,抓住斗蛇的角,接着攀上斗蛇满是黏液的背。
“腿紧紧夹住斗蛇的身体!不可以松开它的犄角!”妈妈大声嘱咐之后,又吹起指哨。
就在这一刹那,斗蛇开始游动。它的速度奇快无比,艾琳用双手抓住斗蛇的两个犄角,双腿用力夹紧以防掉落,同时慌张地回头看着妈妈。
“妈妈!妈妈!”
她听见妈妈的声音:“去吧!不要回头!快去吧!”
妈妈旋即被围绕着的斗蛇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妈!妈妈!”
艾琳的哭喊声被水花声盖过。她本想从斗蛇身上下来,但是黏液却像胶水一样将她的衣服和斗蛇的鳞片紧紧地粘在一起,让她无法脱身。
斗蛇左右摆动,激起巨大的水花,宛如要将沼泽撕破般直朝着西方飞快地游去。
妈妈的身影和艾琳所生长的故乡瞬间消失得毫无踪影,眼前只留下一望无际的铁灰色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