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 中,艾琳听到了开门声。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漆黑中可以清晰地听到雨点不断敲打木屋顶的声音。
妈妈先是在厨房的洗手池边洗手,后来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卧室。她一钻进被窝,艾琳就闻见一股雨水中掺杂着斗蛇的味道。
驮着战士在水流中游动的斗蛇有着庞大的身躯,身躯表面的鳞片上沾满了特殊的黏液,散发出类似麝香的气味。骑在斗蛇身上的战士们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能闻出这种气味。
照顾斗蛇的妈妈身上也有这种气味。对艾琳来说,那是自她生来就闻惯了的妈妈的味道。
“妈妈,刚才打雷了吧?”
“远着呢,在山背后。别怕,睡吧。”
艾琳松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她脑海里浮现出妈妈的身影,妈妈总是用白皙的手小心而缓慢地抚摩斗蛇巨大的身体。艾琳特别喜欢妈妈凝视斗蛇时那种安详的眼神。
妈妈负责照看的是一种十分厉害的名叫“牙”的斗蛇。“牙”是斗蛇中的先锋,负责冲破敌阵,就连好友莎久和乔客的爸爸都不能看管“牙”居住的岩洞。艾琳一想到其他斗蛇众这么看重妈妈高超的医术,就觉得无比自豪,心脏几乎都要跳出来了。
妈妈照看斗蛇的时候艾琳总爱跟着去,不论是正在打水,还是缝衣服,艾琳都会毫不犹豫地把手头的事情一扔,就跟着去了。她十分渴望像妈妈那样摸一下斗蛇的鳞片,可妈妈总是说,绝对不行。
“斗蛇是种可怕的猛兽。只要你一靠近,它们立刻就会觉察,并且仰起头张开镰刀一样的嘴把你连头带肚子撕破,然后吞进肚里。”妈妈望着在岩洞深深的池水里蜿蜒游动的巨大斗蛇,平静地说道,“你看我经常接触它们,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千万不能自以为是。斗蛇是不会跟人亲近的,像它们这样的生物也不应该跟人亲近……我们斗蛇众接触斗蛇时,都是靠这个无音笛来使之麻痹而已。”妈妈拿出一个小笛子放在手掌上给艾琳看。
艾琳早已看惯了妈妈把笛子放到嘴唇上吹的动作。她还看到过战士们在训练时一齐往笛子里吹气,迅速地把鞍子搭到像大树干一样硬邦邦的斗蛇身体上,然后抓住它们头上两只长长的犄角,把腿一跨骑上去的样子。
一旦成功骑到斗蛇背上并抓住了它的犄角,战士们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操控斗蛇。只要抓住它们的犄角,不让它们低头,它们便不能钻到水中去。
斗蛇前后都有脚,脚上还长有锋利的脚指甲,要是在陆地上奔跑起来,它们的速度远超骏马。斗蛇在陆地上奔跑时看起来像条龙,但它们的栖息地原本在水中。当它们把脚紧贴腹部蜿蜒游动时,看身形完全就是蛇。斗蛇身上的鳞片坚硬无比,连长矛也刺不进去,驮着战士的斗蛇一旦冲进敌阵便会把敌军连人带马一起撕碎,十分残暴……
每到野生斗蛇产卵的季节,斗蛇众便会偷偷地从排列整齐的蛋巢中一个一个地采集斗蛇的蛋。当幼小的斗蛇从这些蛋中孵化出来以后,他们再把覆盖在斗蛇耳朵上像盖子一样的鳞片切除。
艾琳亲眼见过妈妈这样做。妈妈告诉她,切除其耳朵上的鳞片后,斗蛇就可以被无音笛操纵。战士们骑上斗蛇时,会在它们耳朵上戴上一个用斗蛇鳞片加工而成的盖子,防止斗蛇被敌人的笛子操控。
不知怎么了,妈妈神情黯然,一边看着斗蛇,一边把玩着笛子。
“等你长到十五岁,如果还想摸斗蛇,那时我们再商量吧。”
妈妈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飘忽,艾琳没敢继续问下去。可她心想,等满十五岁还要五年,实在是太漫长了,因为她每天都在琢磨:斗蛇身上那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七彩鳞片,摸起来到底是什么感觉?
莎久和乔客都认为艾琳是个怪人,因为她们觉得斗蛇很可怕,根本不愿意靠近。对此,艾琳倒也能理解,斗蛇的确是可怕的猛兽。
可不知为什么,艾琳就是对斗蛇痴迷得很。每每看见斗蛇舒展开身体潜入水底,旋即又裹挟着漆黑的水流蜿蜒盘卷,浮出水面的样子,虽说感到恐怖,浑身汗毛都快立起来了,可就是挪不开眼睛。
真想一整天就这样看着它们。
斗蛇晚上也会睡觉吗?每次妈妈深夜巡逻艾琳都想跟着去,可她就是起不来。其实,妈妈起身时艾琳也会醒来,只是眼皮就像被胶水粘住了似的,睁不开眼,所以直到现在一次还没去过呢。
艾琳总是在一片漆黑中沉沉睡去,等到妈妈再一次回到自己身边睡下时,又会醒来。
不知道睡了多久。
突然,一阵刺耳高亢的笛声响起,艾琳被惊醒了。
她看到妈妈正掀起被子。这时已是黎明时分,妈妈的身影比刚才看得更清楚一些。
笛声一直持续着。那是一种用力吹破金属管的声音,令人牙根直发痒。艾琳用双手捂住耳朵:“妈妈!这是什么声音?”
妈妈没有回答,只是迅速地穿好衣服,把难穿的长靴撂在一边,趿拉上草鞋,丢下一句,“你待在这里!”就奔到外边去了。
艾琳怎么可能听妈妈的话就待在这里!
急切的声音悲鸣般响彻大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艾琳在睡衣外随意披了件外套,就着急忙慌地追着妈妈去了。
雨停了,草鞋在湿滑的地面上直打滑。许多人家都打开了门,斗蛇众纷纷走出来。他们身后跟着家人,大家一边议论着,一边跑向东边的悬崖,那里有好几个斗蛇居住的岩洞。那悲鸣般的笛声似乎就是从岩洞那边传来的。
岩洞的入口像是被巨人用手掰裂的灰色悬崖。悬崖的裂缝延伸得很高,裂缝下边与地面相接处的宽度可以并排通过几个大人。
岩洞的入口处有士兵站岗,目的是防止敌人的偷袭。瘆人的笛声让士兵们惊慌失措,他们往岩洞的深处张望,当看到艾琳的妈妈走在斗蛇众的最前头时,这才松了一口气,退到两旁让出路来。
岩洞里每隔数十步燃着一个火把,把湿漉漉的岩壁照得熠熠生辉。
进入岩洞,眼前是一大片空地,深处有许多小洞窟。洞窟与被称为“岩房”的独立岩洞相通。岩洞里还有被称作“池”的深水潭,用来饲养斗蛇。
三百多年前,先人是如何穿凿地底的已不得而知,挖掘出的水潭硕大无朋,令人叹为观止。但将喜好独处的十几头斗蛇放入同一池内,它们之间仍会因争夺地盘而相互残杀,所以地底建有无数的池。
池和池之间,由被称为“斗蛇道”的水路相连。平时用厚重的楮木板搭建水坝相隔,到了训练或作战时,水坝打开,战士便可乘坐斗蛇出阵。
此刻,地底如同卷起了噪声风暴。尖厉的笛声在无数的池中响起,又被岩壁反射回来。走进岩洞的人,不约而同地捂住耳朵,咬紧牙关。
斗蛇道的两旁有供人行走的通道。尽管洞内昏暗、难辨道路,但艾琳的妈妈不仅没有用手捂耳,还健步如飞,冲进了饲养“牙”的岩房。
当艾琳好不容易赶到妈妈所在的岩房时,几乎所有的斗蛇众都已到齐了。
大人们个个呆若木鸡。艾琳从人缝中钻到前面一看,眼前是一幅令人不可思议的景象。
昏暗的池水中漂浮着好几根巨大的圆木。妈妈浸在齐胸的水中,正要触碰那些圆木。
好一会儿,艾琳才辨认出那是什么,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牙’!”
艾琳正要冲到妈妈身边,不知是谁抓住了自己的肩膀。回头抬眼一看,是爷爷。爷爷神色紧张,盯着妈妈:“死了吗?”
妈妈听到爷爷的问话,点了点头。
“五头都死了?”
妈妈又点点头。
不知什么时候,瘆人的笛声已经停止。寂静中,可以听到几个人的脚步声匆匆而来。不一会儿,三个斗蛇众冲进了岩房:“隔壁岩房的‘牙’也死了……”
斗蛇众一阵骚动。艾琳感到爷爷扳住自己肩膀的手更加用力,甚至让她感到有些疼痛。
“其他斗蛇怎么样?”
“‘胴’和‘尾’都没事。我们刚才在吹慰灵笛,它们现在还是有些亢奋,在池中游来游去,但没大碍。”
爷爷环视斗蛇众,口气严厉地说:“大家都各自回到当值的岩房去。斗蛇游水时过于兴奋,身体擦到岩壁会受伤。再也不能多折一头了。”
斗蛇众一齐点头答应,奔向岩房外。
爷爷目送众人离开后,来到池边。“什么……原因?”
妈妈没有回头,斗蛇已经僵直地浮在水面,妈妈翻检似的细看着鳞片。“还不清楚。”
“是因为瓦秀虫 聚集过多,窒息而死的吗?”
“看样子不是,腮部很干净,瓦秀虫是死后才聚集的。”
“你没有忘了喂特滋水 吧?半夜巡查的时候,没有发现异常?”
妈妈默默地摇摇头。
爷爷盯着妈妈看了片刻,语气生硬地说:“‘牙’都死了,这可是滔天大罪,监察官到了是要被讯问定罪的。”
妈妈缓缓地回过头,抬眼望着爷爷,然后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我愿对此事负责。”
爷爷有些情急,攥紧了拳头:“对此事负责?索咏,我也难辞其咎。我是斗蛇众的头领,又是你的公公,监察官又怎么肯善罢甘休!他们肯定会逼问我,为什么要让你这个雾民来负责照看大公的珍宝‘牙’!”爷爷怒不可遏,声音有些发颤,“如果艾松没有留下遗言,如果不是你有了他的孩子……”爷爷喃喃自语,摇了摇头,“也不全是为了这些。的确,你的医术了得!我力排众议,是为了实现艾松的遗愿。谁料到会出这样的差错……”
爷爷嘴里迸出这几句话后,转身离开了岩房。
艾琳蹲下身,腿因为发软再也站不住了。“妈妈……妈妈……”
妈妈在艾琳的轻声呼唤中抬起头,魂不守舍地看着艾琳。过了一会儿,好像恢复了生气,微笑道:“不碍事。”
“爷爷说是大罪……”
“不碍事的。”妈妈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僵直的斗蛇身体,“爷爷虽这么说,但在爷爷的父亲那一代,也曾发生过‘牙’同时死亡的事。‘牙’虽然比其他斗蛇身大力大,但不如其他斗蛇耐病。这个大家都知道。”
妈妈仿佛感受不到池水的寒冷,专注地看着斗蛇。她的眼里透露出哀怜,同时也隐含着些许烦恼。
斗蛇众的交谈声顺着岩壁从深处的岩房传来,模糊而不真切。艾琳和妈妈久久地凝视着死去的斗蛇。
插在岩壁上的火把引来了无数的羽虫上下飞舞,其中也有许多落在了斗蛇身上。
看着看着,艾琳突然小声说:“妈妈,斗蛇死后气味会变吗?还是因为生病,气味才变的?”
妈妈好像被鞭子抽了一记,猛地抬起头,艾琳不由得一惊。
妈妈直视着艾琳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艾琳眨了一下眼:“因为……因为这气味,和平时斗蛇的有些不同,所以我想这些奇怪的羽虫才会飞过来……”
妈妈直勾勾地盯着艾琳,艾琳的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来。
妈妈轻声地追问道:“然后呢?”
艾琳眨着眼道:“瓦秀虫通常都在水里,我从来没有在岩房里看到过这样的羽虫。妈妈,你以前讲给我听过,什么样的花儿招什么样的虫子。同样的道理,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斗蛇的气味变了,所以才招来了这样的羽虫。”
妈妈的眼里浮现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神色。
“艾琳,你……”妈妈的声音中带着感慨,刚开口却又摇了摇头,轻声道,“艾琳,这样的胡思乱想可不许对其他人说。”
“为什么?”
妈妈微笑着说:“因为……有些人喜欢疑神疑鬼,搬弄是非。艾琳是想帮妈妈,可也许会有人说你这是胡编乱造。”
艾琳锁起了眉头,因为妈妈的话她似懂非懂,好像是在故意搪塞她,却又不知道是为什么。
妈妈手扶岩床艰难地从水中爬上岸来。艾琳连忙赶到妈妈身边,拽着她的衣服帮她上岸。妈妈的身体被冻得像一块冰。
“谢谢。”妈妈轻声说,慈爱地抚摩了一下艾琳的头。
之后,妈妈转过身去,面向漂浮着斗蛇尸骸的池跪了下去。她低下头,前额触地,许久都一动不动。水从妈妈湿透的衣衫上滴落,又在她身边流淌开来,黑黢黢地荡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