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蟋蟀

司马中原

本名吴延玫,1933年生,江苏淮阴人。现专事写作,著有散文集、小说集约七十部。

童年家宅的庭园很宽大,墙角蔓草丛生,后园更见荒芜,有许多砖堆和瓦砾。每到秋天,那些地方便是鸣虫们的天下了。秋虫夜吟声繁密而柔和,织成一阕伴人入梦的歌,像蝼蛄、蟋蟀、纺织娘、金铃子,偶尔也伴和着断续的蛙鼓。尤其在有月光的夜晚,坐在花坛边,倾听着秋夜自然的歌声,很使人着迷。

在鸣虫合组成的乐队里,蟋蟀该是主要的歌手了;其实,有些形状很像蟋蟀的鸣虫,并非真的蟋蟀,只能算是它们的亲族。一种体形特别大,满身褐红色油光的,我们管它叫“油葫芦”,别名“油叫鸡儿”,因为它们喜欢躲藏在温暖的灶缝里过冬,也有人称它为“躲壁儿虫”,它的叫声尖锐绵长,很像高音的唢呐。有一种体形特别小,背呈深褐黑色,有着长过尾叉的飞翅,我们管它叫“草蟋蟀”,它也不是蟋蟀的正种,它们到处飞跳,经常会飞到灯下来。它们的鸣声短促低弱,很容易辨别。还有一种,头部凸起,我们管它叫“棺材头”,把它看成不吉利的虫子。而正种蟋蟀,俗称“蛐蛐儿”,形体适中,形貌威武,雄的性好斗,尾生双叉。母的头部小,腹部大,翅短,尾生三叉,我们管它叫“三尾儿”。

最早我对蟋蟀懂得很有限,只知道这些,而且也从没想到翻砖弄瓦去捕捉它们。后来,我的一位远房姑丈从江南避乱到家里来,跟我讲起养蟋蟀和斗蟋蟀的故事,我才知道这种鸣虫,因为勇狠好斗的缘故,在古代就被人捕捉饲养着,作为斗乐娱人的玩物。那位姑丈自幼受到流风的感染,迷上了玩蟋蟀,一直到头发花白,仍然兴致不减,每当他提起蟋蟀的时候,就显得眉飞色舞,嗓门儿也大了起来。

据他说,蟋蟀有很多名贵的品种,愈是勇猛健壮勇于咬斗的,品价愈高。古代有人凭借经验,写了一部有关捕捉、辨识、饲养蟋蟀学问的书,叫作《蟋蟀谱》。他曾经看过,那部线装书一共有好多本。

他又告诉我一些关于捕捉蟋蟀的技巧、辨识品种的方法和饲养上应该注意的地方,比如捕蟋蟀,考究一些的人,要带着竹筒、捕网、柔软的扫子(用狗尾草制成,挑逗蟋蟀之用)等等的工具,不能在捕捉时伤着它们,即使弄断它一节触须,都是很大的损失。

因为蟋蟀打穴或巢居的地方不同,有的在土层下,有的在砖堆瓦缝里,有的甚至躲在成长中的辣椒里面,使人必须使用不同的捕捉方法,有的要灌之以水,有的要翻砖弄瓦,主要是要把它逼出来,然后用捕网扑获,装进刻有细缝的透空气的竹筒,携回去饲养。

但在夜晚,四处都是蟋蟀鸣叫的声音,怎样辨别哪只是上品的蟋蟀呢?他说:“凡是鸣声粗洪嘹亮,平时不常鸣叫的,大多是好的蟋蟀,更有些极上品的,都有异物守穴,像蛇守穴的,蛤蟆守穴的,蜈蚣守穴的,你想捕捉它,非得先把那些异物驱除不可。”

蟋蟀既有无数珍贵的品种,他也就大略地告诉我一些:像紫牙、辣牙、麻头、毛项、蓝项、大翅……这些都算是最上乘的异品;一个人玩一辈子蟋蟀,也不见得遇上几只。一般的蟋蟀品评,多半是看它的体形是否壮健,斗志是否高昂。通常是身体狭长的,不敌身体粗圆的;身体粗圆的,又不敌身体方正的;而身体方正的,仍不敌前述的异品。

那位姑丈在我们家寄居不久就离去了,但我却迷起玩蟋蟀来了。凭着他教会我的那点知识,每个秋季,我都利用闲暇去捉蟋蟀,捉来之后,把它们分别养在铁罐或粗陶的器皿里,上面盖上玻璃片,喂给它石榴子或熟米粒,经常把这一盆和那一盆的蟋蟀放在一起,用扫子激怒双方,使它们舍生忘死地互相咬斗。有时双方势均力敌,能咬斗很久,都难分胜负;有时甫一接触,胜负立判,胜的剔翅扬须,发出得意的鸣叫,败的一声不响,被追逐得绕罐奔逃。经过咬斗的过程,产生了冠亚季殿,我管它们叫“头盆”“二盆”……并在罐外写明它们的身份,再逐渐把新捉来的蟋蟀,参与过关斩将式的试验,先和末盆斗,如果斗赢了,便淘汰原有的,再胜,便逐级递升,完全使用奖优汰劣方法,加强我所饲养的蟋蟀的阵容。

在当时,老家小镇上也有些玩蟋蟀的人,有个陈姓的年轻医生最为著名,我把我捉得的头盆蟋蟀去挑战,想不到它竟以横扫千军的姿态,斗胜了他那些称王称霸的所有蟋蟀,使我这毛头孩子,被那些玩家另眼相看。

当我还不足八岁,已经算是玩蟋蟀的能手了。不过,逐渐我发现,在饲养方面,我还非常欠学。有个老玩家告诉我,把蟋蟀养在铁罐或光滑的器皿里,极为不妥,日子久了,会损伤它们爪上的斗毛。他养蟋蟀,都使用古老的瓦制的蟋蟀盆,那是专为饲养蟋蟀制造的器皿。有些名贵的蟋蟀盆,是用紫砂烧制的,和紫砂茶壶是同一种质料。那些蟋蟀盆的外面,有的烧出花纹,有的雕上草体的诗和词,盆底并注明了烧制的年代。我看过许多名贵的蟋蟀盆,大都是清代的,间有明代的,当然愈古远的愈值钱了。

有经验的老玩家又告诉我,早年在北地若干城镇里,都有专门开设的蟋蟀斗场,更有些人,靠着捕捉和饲养蟋蟀斗采维生的,那俨然成为一项特殊的行业了。据说斗场里立有很多的规矩,并设有公证人,双方的蟋蟀开斗前,先要用过笼引出盆来,先称体重,这倒与现代拳击所订的规矩差不多了。体重相当的,放入斗盆前,先行展览,使一旁博彩的人自由下注,斗场不管谁输谁赢,只收取一分水钱,因为以蟋蟀作为赌博的工具,使有些人满载而归,而有些人甚至输到倾家荡产。

我玩蟋蟀的兴趣,前后维持了四五年之久,经验也随着时间不断增加了。其间也听过许许多多前朝前代发生过的关于蟋蟀的故事,说是有个穷苦的人,无意中捉着一只蟋蟀,那只蟋蟀逃走了,旁边有只公鸡想啄食它,它竟然敢和公鸡相斗,一跳跳到公鸡头上去,咬住鸡冠。有人知道这事,便劝他把这只蟋蟀捧进京师去,献给一位玩蟋蟀成癖的王爷,准能得到厚赏,那人果真去献蟋蟀,结果竟然得到千金赏赐。……这类的故事太多了,只能当成缥缈的传闻罢了!

在我玩蟋蟀的岁月里,民间以蟋蟀博彩之风业已过去了。我所捕捉的蟋蟀倒真有几只名贵的异品,一次是在观音柳丛的根部捉得的,体形奇大,我管它叫“楚霸王”,因为一般蟋蟀和它咬斗,一交齿便败,从没撑过两个回合的。我一天让它咬斗十多次,过不久它便自己死掉了,也许是累死的。另一次在砖堆里捉住一只大翅,用它换得一个紫砂的蟋蟀盆子。我也捉到过麻头、紫牙,都用它们换了蟋蟀盆子,每年辛勤捕捉,使我拥有十多只很讲究的蟋蟀盆子,都是从老玩家那儿换来的。

后来,年纪略大了一点,突然觉得玩蟋蟀固然会使人入迷成癖,但把那种快乐寄放在蟋蟀同类相残的咬斗上,实在太残忍了。母亲为这事也曾责骂我,举出玩物丧志的例子,仔细说给我听。我也自觉每夜翻砖弄瓦,满身泥污,失去当年静坐着聆听自然虫吟的乐趣,便痛下决心,把那种癖好戒除了。但那些制作精致的蟋蟀盆子,我却珍藏着,直到战乱离家,我还把它们埋藏在地下。

人在战乱里成长,逐渐领悟到在时代的风暴中,一个必须肩负着更多思想和感觉的重量,奋力为更庄严的人生理想去贡献力量的人,自身命定不是有闲人,无须再去品尝古人的风月了。玩弄蟋蟀成风的中国,将是怎样的中国?如果说一族的文化精神,表现在民间广大的多面生活形态上,那么,玩蟋蟀的流风,消闲固然消闲,颓废也够颓废了,既用以赌博,又涉及残忍,哪有泱泱大国的温厚之风?这无疑是优美的传统文化中的一股逆流,真不知前朝前代,怎会有那许多有头脑有智慧的风雅之士,竟也会迷于它成好成癖的?

观诸先秦时代,我国浑莽的民风习尚,雄昂奋发,简朴单纯,方得开创出汉唐盛世。也许,人逢安乐饱暖之余,便会耽于逸乐罢?生活上贪闲图乐的花式繁多,人的精神便会在愈益升起的文明假象里松弛下去,多数社会人终生浮荡,白耗光阴,何止是百年积弱?仔细算来,怕有千年了!无怪早年有人以睡狮形容吾土吾民,安闲饱暖之余,狮子也会打盹的!若以历史为镜,照照当前呢?勤奋图强的固居多数,至少,少数都市生活的病态,使人有推陈出新之感,蟋蟀是不玩了,而旁的借口消闲的玩意儿还多着,仿佛忘却此地何地、今日何日了!

正因童年迷溺过玩蟋蟀罢?用它比映真实人生,使人很容易产生触类旁通的领悟,观诸人类种种历史愚行,仿佛都展现在蟋蟀盆中,不论它胜者瞿瞿,败者鼠鼠,只激起人无限的悲怜和慨叹!

而人毕竟为万物之灵,深知拥抱理想,秉持正义,历史上复国之战,仁义之师,值得人仰怀和称颂。而蟋蟀只是无知鸣虫,除了逞猛私斗,便别无所有。其间区分是极为明显的。

经历过战斗岁月和无尽长途,寄居岛上,转瞬间已度过半生;如今眼见一些青少年,荒游嬉乐,逞强私斗,仿佛我当年饲养在蟋蟀盆中的那些将军霸王,内心悲怜得直欲滴出血来。人间的战斗应是理性的,自觉的,有理想有选择的,为国族自由与生存而兴的战斗。那种血流五步的蟋蟀式的私斗,早该扬弃了!谁愿把自身当成蟋蟀,自己玩弄自己呢?

然而,忍心切责那些无知的黑发少年吗?社会是河床,少年是流水,有什么样的河床,便有什么样的流水罢?若从根检讨,社会上衮衮诸公能无汗颜之处吗?

窗外正是皓月当空的秋夜,山麓的鸣虫们,正繁密地吟唱着,温静而祥和,在如此安定繁荣中成长的小友们,你们都自具有极深的灵性、极高的慧根,该摆脱不正常的流风的浸染,多在自然的和谐里去领悟人生的真谛罢!去听听秋夜的鸣虫,感觉那种快乐的奥秘,便不会再学斗盆里剔翅扬须的蟋蟀了。

我虽是个愚鲁浅俗的人,愿将经验和思悟到的一得之愚,极为恳切地贡献给我关爱的小友们。 FggH8E9rfOOOet/UPqPOLQyxQAcoPjHAe501AEFGTlaQAHTBjF3GVUrKBaO8nR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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