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以下简称芥川),大概是中国读者最熟悉的几个日本作家之一,不仅因为鲁迅先生20世纪20年代已经把他的经典作品译介过来了,还因为每年两次评选的文学奖项“芥川奖”,以及黑泽明那部家喻户晓的电影《罗生门》。国内对芥川的研究,也已相当充分,学术网站充斥着各种角度与篇幅的解读和研究。但是我老感觉,阅读芥川的人虽多,可阅读芥川作品的方式却相对单调。
芥川出生于1892年的东京,生命止步于35岁,创作时间满打满算也就12年左右,留下小说148篇、小品文55篇、随笔66篇,以及大量的评论、游记、散文、诗歌、札记、俳句等,他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留下诸多名篇佳作、成为一代文学大家,在文学史上也算比较罕见。
芥川尽管极富天才且成名甚早——刚一发表作品,就得到夏目漱石这样的大文学家赏识——但整体而言他这一辈子过得并不开心,要不然,他也不会用自杀这种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芥川的个人生命史,充满戏剧性和神秘感,他经历过母亲疯癫、寄养、恋爱受家人阻挠、疾病等各种糟心事。读者因此特别想一探究竟,而研究者也喜欢在他的作品和个人生命史之间寻找关联。
作家个人生活中的遭遇,会不会影响他的写作,然后体现在他的作品中呢?当然会,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如果文学研究或是一般性的阅读,就是去查找作品中的思想和作家生活中的事件之间的对应关系,未免就有点无聊和单调了。遗憾的是,这种查找对应关系的阅读,似乎成了今天许多人阅读芥川作品的主流方式。
而我想说的是,其实芥川的作品,并不需要他个人生活的传奇色彩夹持,就一样充满着非凡的吸引力。阅读芥川作品之前,最好先别去看他的人生经历或是八卦,那只会破坏和干扰你初次阅读后,或震撼或惊悚的珍贵感受。这就是钱锺书说的,“如果你吃到一个鸡蛋,觉得好吃,你又何必去认识下蛋的母鸡呢?”读者作为一个完全不认识他的“新人”,只要愿意沉浸阅读他写的一篇篇小说中,就足以感受到芥川的魔力。
那么,芥川的作品,对于一个“新人”读者的非凡吸引力到底在哪呢?这就要想想自己在读完他的《罗生门》《竹林中》《鼻子》《戏作三昧》《地狱变》等作品后脑海中会留下什么了。我今天主要以《罗生门》和《地狱变》为例,来讲述我初读芥川之后的感受,以及芥川作品的魅力所在。
《罗生门》这篇小说,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极端利己主义”“乱世中扭曲的人性”或“生存或强盗”这些抽象的东西——这都是后来的一些研究者总结出来的,而是作品中“门楼里胡乱抛弃着几具尸体”“老妪薅死人头发做成假发卖钱”“死者生前将蛇切成四寸晒干当干鱼卖”“仆役剥下老妪的衣服”这些令我毛骨悚然的具体情景。
读完之后,这些情景就跟钉子一样,深深扎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而且多年来忘却不了。尤其是“老妪薅死人头发做成假发卖钱”这一情景,估计大部分读者跟我一样,都是初次知道还有这样的人间事吧。这一情景让我恶心、恐惧,但无论如何自此再难忘却。不用怀疑,这就是文学的魅力——像电流一样强击读者大脑皮层。需要达到这样的效果,除了故事情景本身需要足够创新也就是具备“陌生感”外,还需要有足够的笔力,冲击读者求生、爱欲等人性本能。
《罗生门》这一故事,并非芥川龙之介的原创,而是取材于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民间传说故事集《今昔物语》。值得一提的是,芥川创作早期写了不少历史小说,多是“故事新编”,多取材于《今昔物语》《聊斋志异》等古典作品,其中包括他最著名的小说《罗生门》《竹林中》和《鼻子》。以《罗生门》为例,主要取材于《今昔物语》第二十九卷和第三十一卷的两个故事:《在罗城门楼上发现死人的盗贼》和《在东宫侍卫班房门前卖鱼的老妪》,其中“老妪薅死人头发做成假发卖钱”这一情景,就来自第一个故事。
芥川的厉害在于,将这些已经差不多被人遗忘的故事挑选出来,重新加以整合,再用高超的语言艺术呈现给读者。注意,这并不是容易的事,因为世间故事繁多,从浩瀚的故事之海中挑选能钉入读者大脑皮层的情节和景象,本身就需要洞悉人性的锐利眼光,更别说高超的整合和语言艺术了。
我们可以再以《罗生门》为例,来感受下芥川的语言魅力。
比如,为了凸显出“门楼里胡乱抛弃着几具尸体”这一情景的冲击力,芥川没有用上帝视角进行白描,而是以仆役恐惧和探寻的视角呈现:
“火光够到的范围比料想的狭窄,所以弄不清楚有几具。不过,模模糊糊地能知道,其中既有赤裸裸的,也有穿着衣裳的尸体。当然,好像男女混杂。而且,这些尸体都宛如用泥捏的偶人一般,张着嘴,摊开胳膊,甚至让人怀疑他们曾经是活人。朦朦胧胧的火光投射到肩膀和胸脯那突起的部位,低凹部位的阴影就越发暗淡了,永远像哑巴似的沉默着。”
我阅读这段描写的过程中,已经完全代入了仆役的角色,夹杂着惊奇和惊悚。尤其“朦朦胧胧的火光投射到肩膀和胸脯那突起的部位,低凹部位的阴影就越发暗淡了,永远像哑巴似的沉默着”这句,让我倒吸一口凉气。接着回顾、重读一次后,就剩下五体投地的拜服了。
再比如,为了表现仆役严词逼问下老妪嗫嚅和慌张的神态,芥川是这样写的:
“于是,老妪那双圆睁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凝视着仆役的脸。用一双眼睑发红、目光像鸷鸟一般锐利的眼睛看着他。皱纹密布,几乎跟鼻子连起来的嘴唇,犹如咀嚼似的吧嗒着。瞧得见尖尖的喉结在细细的嗓窝子那儿蠕动。”
大家如果无法完全体会这段描述的妙处,可以去网上检索下“鸷鸟”的图片,看完后,相信你立刻就能感受到芥川作为文学语言大师的魅力。鸷鸟,不是一种具体的鸟,而是泛指凶猛的鸟,比如鹰、雕之类。“发红、目光像鸷鸟一般锐利的眼睛”,形容一位被人抓住把柄但又不失狡猾和歹毒的老妪,极其贴切却不落俗套。
跟《罗生门》一样,《地狱变》也是芥川取材于古籍的短篇小说,不过不是《今昔物语》,而是《宁治拾遗物语》。这篇小说,也同样有着令人过目不忘的情景,比如“画家良秀为了画五趣生死图,在街头观察、临摹半腐烂的尸体”“良秀放出蛇咬弟子、放猫头鹰去啄弟子,以此来还原他想象中的地狱景象”,最疯狂的情节出现在故事最后,“为了画出绝世佳作地狱屏风画,良秀旁观着自己心爱的女儿被绑在槟榔毛车上活活烧死的景象”。
这些匪夷所思的情景,都是为了表现古怪丑陋的良秀如何痴迷于艺术,无一不是会让人心里一咯噔的情景,每一个都能强力地击中读者的大脑皮层,并准确地触发人性中的求生本能。
再来说说这篇小说中的语言魅力。芥川在这篇小说中使用的是第一人称,化身为小说中“侯爷”的一位无关紧要的老仆人,用“我”来讲述所见所闻。
小说中出现“我”,其实非常危险,不太好把握,很容易令读者“出戏”,但运用得当,也能带来“进退自如”的好处:既可往深了走,给人一种切近的现场感,又能止于表面,留出空间,引发读者无限遐想。
我们分别举例说明。这篇小说中,我印象比较深的一段是“我”在某天夜里撞见良秀的女儿被一个“慌忙远去的另一个人”性侵的情景。芥川是这样写的:
“那就是良秀的闺女,倒也无须特地交代。然而那个晚上该女子恰像换了个人,生气勃勃地映入我的眼帘。双目圆睁,闪着光,两颊看上去也燃红了。加以裙裤和衣衫凌乱不堪,一反平素的稚气,甚至平添了妖媚。这确实是良秀的那个纤弱、凡事都谦和谨慎的闺女吗?——我倚着拉门,边凝视月光中美少女的倩影,边把慌忙远去的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当作能指认的东西似的指着,静悄悄地以眼神询问那是谁。
姑娘当即咬着嘴唇,默默地摇头,那神态仿佛确实心有不甘。”
这段描述,能非常清晰地看出良秀女儿被性侵的事实,但妙处就在于当时为夜里,所以“我”只模模糊糊看见“慌忙远去的另一个人”的背影,而始终无法确知那人是谁。文章中良秀女儿始终没说,“我”因此到最后也没能知晓。这就是“我”这个视角激发读者联想的妙处。所以这篇1918年发表的小说,一直到现在,还能刺激读者去猜想,有人说那人是残忍自大的侯爷,但也有人说那是画痴良秀。
小说中的“我”的另一个妙处,是可给人带来切近的现场感。在这篇小说中,这个妙处则主要体现在良秀看见女儿被活活烧死的那一幕。芥川是这样写的:
“良秀当时的表情,我至今不能忘怀。他不由得想朝车子那边奔过去,却在着火的那一瞬间,停下脚步,依然伸着双手,像被吸住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吞噬车子的烈火浓烟。他浑身披着火光,那张布满皱纹的丑陋面孔,就连胡须梢儿都能看个分明。然而,不论是那双张得大大的眼睛里,还是歪斜的嘴唇边儿上,抑或是两颊肌肉那不停的抽搐,脸上历历表露出良秀心中所交集的恐惧、悲愤与惊讶。哪怕是即将问斩的强盗,乃至被拉到阎王殿之十恶不赦的罪人,都不会显出如此痛苦的神态。就连强悍刚猛的武士也为之色变,战战兢兢地仰望着侯爷的脸。”
这是一段“以外在描述刻画人物内心”的神来之笔,令人拍案叫绝,仅仅以“我”之所见表象,就令读者跟着“我”,准确地洞悉良秀当时“恐惧、悲愤与惊讶”的心境。
芥川的作品中,类似让人惊叹的语句不要太多,不过我实在不宜剧透太多,大家可以自己去看、去体会。芥川的小说,多是短篇,故事情节都不算复杂,其中的妙处,有时候需要读者静下心反复读几遍才能感受到。
总之,我诚心邀请各位“新人”读者带着初始的惊奇感,去细细地品味芥川的作品,去体会那种冲击感。至于芥川作品表达了什么哲理、洞悉了什么样的人性规律,还有他不快乐的人生跟他的作品有什么关系,我倒是认为可以先放一边,不必过早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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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钻故事”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