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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寻找尕藏布前,我专门去看了一眼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果然都塌了,四层的红色楼房变成了一座垃圾山,没有一块墙体和水泥板是完整的,显然是个豆腐渣工程。楼房一侧的几排犬舍倒还是完整的,但里面已经没有藏獒,藏獒都被带到展览馆后死掉了。我下车,从豁开的矛头铁栅子里进去,踩着废墟到处走了走,不禁长出一口气:再见了,噩梦一样的藏獒销售基地。

之后,我又去了麦玛镇北边的台地草甸,看到那儿也是一片废墟,所有的建筑都是一塌糊涂,既没有人影,也没有獒影。

我离开台地草甸,来到镇上向当地人打听尕藏布,似乎人人都知道这个人,也知道他这会儿正在银行前的石头上发呆呢。

银行是一座四四方方的两层楼建筑,塌成了一座桥,两边的墙体和顶棚的水泥板还在,下面都碎了,连柜台都碎成了一堆石头。真不知道地震在这里是怎样发力的,好像从里头从保险柜从钱震起,然后向上蔓延,直到震动消失。尕藏布之所以放弃守护火灾现场来这里,是因为银行前突然出现了一帮人,说是探测到废墟下面还有生命迹象,必须尽快挖出来。他认定这些人不是为了挖人而是为了挖钱,挖走别的钱他不管,挖走自己的三百万那就对不起了,他是有刀子的,长长的刀子就别在他腰里。

当初买主张建宁是一次性付了现金的。当张建宁雇了一辆面包车拉来三百万钞票堆积在他家的帐房里时,他老婆还以为人家运来了砌墙的砖头,大惊小怪地说:“山上的盖哩,这里的不盖,我家的碉楼远远的远远的,三年五年是哩。砖头堆到这里来,只能垒个狗窝嘛。”尕藏布说:“我家的碉楼近近的,今年就可以盖啦,你的眼睛老鼠的不是,牦牛的是哩,好好地看,这是钱、钱、钱啊。”夫妻两个当着外来的汉人说汉话,为的是让他听明白。但张建宁越听越糊涂,说:“什么远远的近近的,钱都在这里了,不放心的话晚上再数一遍。帐房里千万不能没有人。钱就是你们的命,好日子从今天开始啦。”尕藏布“噢呀噢呀”答应着,心说是啊,这么多钱堆在帐房里怎么办?他当即把嘎朵觉悟拉进来,命令它好好守着,一时忘了这是一场买卖,他要么放弃钞票,要么放弃嘎朵觉悟。等他想起来时,突然一阵沮丧,浑身瘫软地窝进钞票,半晌没有起来。嘎朵觉悟似乎知道就是这些新旧不一的硬邦邦的纸张决定了它跟主人的分离,叼起一捆往外走,一连叼了几趟才被尕藏布制止:“太阳给人的温暖是收不回去的,牧人说出的话是要算数的。”又对张建宁说,“你再等一会儿吧,喇嘛闹拉要来念经啦。”

嘎朵觉悟终于还是被主人送上面包车走了。尕藏布听从前来给嘎朵觉悟念经送行的喇嘛闹拉的劝告,准备把占据了帐房不少空间的一大堆钞票存到麦玛镇的银行去。一黑一白两头牦牛出现在草原上,三百万钞票就分别装在四个牛毛绳编织的口袋里。尕藏布一路想:钱都是一样的,人家的一百跟你的一百没有胖瘦公母的区别,存放在银行里,以后要是认不出来了怎么办?他想起为了不搞混自家和邻家的羊群,牧人会在羊身上涂上颜色做标记,老扎西家的羊是红色的,达吉家的羊是黑色的,他家的羊是蓝色的。如果自家的羊跑进了别人的羊群,人家就会送回来。他拉停了牦牛,叮嘱老婆守着,自己跑回家去,把年前抹羊剩下的蓝墨水全部拿了来。

草原上,鼢鼠吱吱,旱獭啾啾,百灵鸟落在了不到一米的地方,连蚂蚱和蝴蝶也来了,都看着这一男一女把钞票倾倒在草地上,用指头蘸一下蓝墨水,抹一下钞票。抹了很长时间才使每一捆甚至每一张都留下了蓝色标记。

他们匆忙赶到银行时,银行就要下班了。

柜台里的藏族姑娘认识他,也知道这么多钱的来历和涂抹蓝色的作用,笑着说:“尕藏布大叔,我们不会放跑你的羊。”尕藏布着急地说:“又没有长出四条腿来,怎么是羊?不是羊,是钱,你好好看看阿佳,是钱。”姑娘说:“钱都是长腿的,长着八条腿,可以随便跑来跑去,比羊还要跑得路多路远呢。”尕藏布自信地说:“跑得再远也是我家的,草原上的人都知道。去年,不对,前年,也不对,大前年,我家的两只母羊跑到雪山那边去啦。那边的人一看就说:这不是尕藏布家的羊吗?新年过了才给我送回来,两只变成了四只。”尕藏布糊涂了,他让姑娘不要把钱当成羊,自己说的却是羊。姑娘说:“尕藏布大叔是个明白人,知道把钱放出去,就能一个变两个。”尕藏布想了想,说了一句能让自己完全放心的话:“蓝的,蓝的都是我的。”姑娘说:“尕藏布大叔,天也是蓝的。”尕藏布嘿嘿笑了,觉得姑娘的意思是连蓝天也是他尕藏布的。

可是谁能想到第二天会发生地震,银行里的人和银行里的钱都埋到下面去了。尕藏布骑着马急慌慌地来到银行,看到已经有警察守在这里,便放了一百个心:政府也知道这里有钱,我的钱跑不了。让他揪心的倒是已经不属于他的嘎朵觉悟。就要举办藏獒节了,青果阿妈草原所有的好藏獒都集中到了展览馆,嘎朵觉悟也一定在那里。他又骑马跑向了展览馆。展览馆着火了。

“嘎朵觉悟被烧死了,仇家的阴谋终于得逞了。”尕藏布痛哭流涕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立刻有人报告给了鹫娃州长。鹫娃州长亲自来了,对那些要把藏獒尸体抬去火化的人说:“谁也不能破坏火灾现场,谁破坏谁很可能就是凶手。尕藏布,你是嘎朵觉悟的主人,我知道你,我现在派不出别的人手,我希望你守着,只要是人放的火,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鹫娃州长还给他打了个比方:“这个痕迹就是蜘蛛走过留下的线丝丝,马走过留下的蹄印印。你守卫的不是死藏獒,而是蜘蛛的丝丝、马蹄的印印。”尕藏布虽然搞不明白火灾跟蜘蛛的丝丝马蹄的印印有什么关系,但鹫娃州长亲口分派他的活他是一定要干的。于是就坚定地守着。

然而今天他坚守不下去了,蜘蛛的丝丝、马蹄的印印再重要,也不能跟嘎朵觉悟死前给他换来的那么多钞票相比,那不仅是他的现在更是他的未来,未来的碉楼就靠这些钱了,三百万的碉楼会是什么样子的?过去千户的官寨、现在州长的住所,也不会有他的碉楼气派吧?他听说麦玛镇最好的碉楼也只花了五万块钱。尕藏布守在银行的废墟前,看人家挖掘,只要挖出有蓝色标记的钱,就是他的了。可是挖到最后,也没挖出一张钱。人倒是挖出来了,是个姑娘,尕藏布认得,就是她把他的钱收到柜台里头去的。他扑到担架跟前说:“姑娘,姑娘。”姑娘想拿掉蒙在眼睛上的毛巾看看他,立刻被人制止了。担架迅速移动着,很快走远了。尕藏布追了过去,喊道:“姑娘,我的钱呢?你把我的钱还给我。我的钱是蓝的,蓝的都是我的。”他得不到回答,只好又回到银行废墟前,看到在挖出姑娘的地方,人们又挖出了两个大铁箱子。

一个藏族警察蛮横地推搡着围观的人:“让开,让开。”也推搡到了尕藏布身上。尕藏布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抬头瞪了一眼警察,委屈地想:你为什么推我?我是嘎朵觉悟的主人你不知道吗?他不会用“原来的主人”这个词,觉得就算他用嘎朵觉悟换了钞票,他仍然是它的主人,仍然应该受到尊重。可是别人不这么认为,他出卖了嘎朵觉悟就等于出卖了让人羡慕的身份,别说警察推他,青果阿妈草原的任何人都可以轻率地推来搡去了。

他被许多人有意无意地推搡着,好不容易在人群后面站稳了脚跟,抬头再看前面时,两个大铁箱子和警察都不见了。一辆警车绝尘而去。他不知道大铁箱子里就是钱,或许就有他的三百万,看到人们纷纷散去,冷清来到这里,就呆痴地坐在了银行前的石头上,心说警察不守了,那我就守着吧。

我停车下来,站到他面前说:“尕藏布你好。”

他瞥了我一眼说:“你这个人,看我不好还说好。”

我说:“我是从省上来的,想找你打听点事。”

尕藏布忽地从冰凉的石头上站了起来,眼里的光亮就像一下子看到了他的三百万钞票:“省上来的?我的钱,三百万,蓝色的,跑到省上去了吗?”他以为我就像在自己的羊群里发现他的羊后一定要还给他的牧人一样,是来还钱的。

我说:“你搞错了,我是来打听展览馆火灾的事。我听说你一口咬定有人放了火,能告诉我是谁吗?”

尕藏布眉峰耸动着,眼光一下子变成了锋利的刀片:“省上来的?好啊好啊,菩萨保佑你来到了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罪孽多多的,河里的石头少少的。哥里巴,多多的石头里,大大的重重的石头。”

我听懂了,他是说这里的罪孽比河里的石头还要多,而哥里巴的罪孽是最大最重的。我改变语言,把我来找他的目的又用藏话说了一遍。

尕藏布立刻对我跷起了大拇指,高兴地用藏话回应道:“省上来的?太厉害啦,连藏话都会说。哥里巴的好日子到头啦。”他把我当成了前来抓捕哥里巴的人,一连两遍地说:“小心啊,哥里巴有枪,政府不让牧民有枪,要求把枪交上去。他说他要打狼,就把枪藏起来啦。他还有两把腰刀,一把是吃肉的,一把是杀人的,杀人的腰刀比我的这把还要长。可是再长也没有我的好,我的是安冲铁匠打造的,他的是赛河铁匠打造的(安冲和赛河:出产藏刀的地方);我的刀柄是牛角的,他的刀柄是木头的;我在刀鞘上镶了十颗玛瑙,他只镶了八颗玛瑙;我的有缨穗,他的没有。”他得意地眯起眼睛嘿嘿一笑,一瞬间便把三百万钞票和嘎朵觉悟的死全忘了,好像自己的腰刀比别人的腰刀漂亮就是一切。

我咳嗽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也把他的思绪拉回到眼下,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是哥里巴放的火?他为什么要谋害嘎朵觉悟?”

尕藏布眼睛一睒,收敛起光亮,沉思起来,好像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更好像这个问题原本是不存在的,需要临时追究。半晌尕藏布才一脸沉重地开口:“是这样的,哥里巴说我阿爸毒死了他家的藏獒。我阿爸说我没有毒死你家的藏獒。他说你说你没有毒死我家的藏獒你敢对佛祖发誓吗?你不敢对佛祖发誓就是你毒死了我家的藏獒。我阿爸说我就是不敢对佛祖发誓你能把我怎么样?他说那我就杀了你。他要杀我阿爸还没有来得及杀,我阿爸就病死了。他说我的仇还没报你怎么死了?这样的话你家的藏獒就只好替你顶罪啦。去年,不对,前年,也不对,大前年,他把老鼠药裹在肉里扔给了嘎朵觉悟,嘎朵觉悟不吃,偏不吃。大前年,不对,前年,也不对,去年,哥里巴在草原上挖了一个陷阱,嘎朵觉悟看见了,偏不往陷阱里头跳。”尕藏布说罢,如释重负地喘口气,眼光清澈地望着我。

我又问:“哥里巴为什么说你阿爸毒死了他家的藏獒?你阿爸真的毒死了他家的藏獒?”

尕藏布又是一脸沉重,目光黯郁地瞪了我一眼,像是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他不无烦躁地皱皱眉说:“这个事情嘛,我不知道,我本来应该问问我阿爸,阿爸已经往生啦。”

我说:“可是在哥里巴放火烧死嘎朵觉悟的时候,嘎朵觉悟已经是别人的藏獒了。他为什么要把仇恨报复在别人的藏獒身上呢?”

尕藏布说:“嘎朵觉悟是别人的也是我家的。除了我阿爸和我,再没有人能养出这样好的藏獒啦。哥里巴养不出最好的藏獒,就一定要害死嘎朵觉悟。”

我心说这又是另外一种动机了:嫉妒。哥里巴为什么要嫉妒?就因为他也想让他的藏獒出类拔萃?我问道:“哥里巴家有几只藏獒?”

尕藏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急切地说:“我卖掉嘎朵觉悟,就是为了让它离开青果阿妈草原,走得远远的,免得让哥里巴害死。可是它还是被害死啦。”

我叹口气:“这么说你卖掉藏獒也是被逼无奈,你是为了嘎朵觉悟好。其实你也舍不得你的藏獒离开你,是不是?”

尕藏布带着被人理解的感激大声说:“噢呀!”

最后一个问题:“什么地方能找到哥里巴?”

尕藏布鄙夷地摇摇头,像是他不屑于说出对方的住处,突然又殷勤而神秘地指给我看:“那边的草原,有一顶没有羊群的帐房,你去看看吧,最好现在就去。可是,就你一个人,也没有枪,去了怎么能抓住他呢?他可是个壮实的康巴人。”

离开时我才注意到尕藏布的外貌:四十多岁,黑黝黝、亮闪闪的脸,消瘦,但非常结实。眼睛格外有神,有神的原因是真实,心里的话、内在的情绪全在眼睛里,如同藏獒,愤怒、喜悦、忧伤、紧张,都会从眼睛里流露出来。不像我看惯了的城里人,愤怒时假装笑着,喜悦时假装哭着,眼睛和心灵不一致,神情和思绪完全分裂。尕藏布头发油黑,紧紧盘缠着一握粗的红丝带,丝带的中间、额头的上方拧了一个拳头大的右旋结,结内别了一支镶宝石的铜簪子。红丝带的一头从右耳郭处披挂下来搭在肩上。身上是夹层的酱紫色衬衣,圆形的格乌(护身符)用皮绳连接着斜挎在右肩上,夕阳的红晖在格乌上闪耀,像是他腰里坠了一块巨大的宝石。大概有点热,他把黑色氆氇面的皮袍缠在腰里,露出了两只臂膀。右臂的下面是插在腰带里横过肚子的尺五长的安冲腰刀,脚上是一双羊毛褐子面的牛鼻藏靴,已经很脏很旧了。显然他是个地道的牧民,只有地道的牧民才能养育出地道的藏獒。

但是就在我来到车里,回望了他一眼时,又发现作为牧人他的地道还是应该打些折扣。他没有弯腰目送我,而是急切地踏上银行废墟,勾头观察着挖出姑娘也挖出两个大铁箱子的深坑。他是背朝我的,背上奇怪地印着一个汉文“福”字,字形模仿了藏文的笔画,乍一看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藏獒。我想,能够用三百万卖掉自家藏獒的人,就已经不是传统而地道的牧人了。尽管他依然居住着帐房,依然是放牧牛羊的生活方式。都在变,悄悄地变,搞不清是藏獒引来了人的变化,还是人引来了藏獒的变化。

这时有人从废墟峡峙的街上跑来,喊道:“尕藏布快来啊,我看到你的钱啦。你的钱是蓝的,蓝的都是你的。”尕藏布飞身朝那人跑去:“我的钱?蓝的钱?在哪里?在哪里?” NYchgAFSm+59Ld1fcd8l/6a9gmy3RLsRepXje6t3YBNqMHbHS4ez5ENhKJXIpY8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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