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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最一个月不放弃。强巴一个月不松口。一个月里,袁最几乎天天重复着他的请求:“我真恨不得给你几万、十几万,但是你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我不是有钱人。一个穷光蛋,根本就没有资格来这里,可是我来了,来了就离不开了。你总不会拿鞭子赶我、放藏獒咬我吧?你也看见了,我天天绕着嘛呢石转,天天‘唵嘛呢叭咪吽’,为的就是祈求神佛让你回心转意。怎么样?看在我信仰释迦牟尼的份上,你就答应了吧。我知道你们藏族喜欢珍珠玛瑙,我手里这串珍珠是我唯一的财宝,大约也值个两三万吧。你瞧瞧啊,它戴在你老婆的脖子上多般配。好了,我不多说了,珍珠你留下,藏獒我带走。”

刚从寺院回来的强巴把马拴在地桩上,一如既往地躲闪着那只试图把一串白花花的珍珠塞给他的手,用生硬的汉话表达着不出卖藏獒的决心:“钱的不是,钱的不是,心疼的是哩。你走吧,我的藏獒不离开我,今生来世都不离开我,除非草原裂个大口子,雪山哗啦啦。”

袁最说:“什么雪山哗啦啦,是藏獒的铁链子哗啦啦吧?”

强巴拍了拍胸脯:“我是说,没有了藏獒,我的心里,就是雪山塌掉啦。”说罢,他从马背上的牛皮褡裢里提出一包盐巴,匆匆进了碉楼门。

袁最几乎哭了,他觉得这是他最后一次请求,就伤心得不能自已。这些日子他百般努力,原想感动强巴,感动的却只是自己。他多少有点夸张地用手掌根抹了一把眼泪,朝着他也许一辈子都放不下的目标走去。

那是一只母藏獒,一窝八只小藏獒,就在碉楼的石墙下。

母獒是红嘴、红胸、红腿的铁包金,黑亮的头毛和被毛像是刚从染房里出来又被抛光的新缎子,远看如同冉动的霞色托起了漆黑的天幕。让袁最惊异的是:原生态草原獒自然形成的黑色都是没有光泽的锈黑,眼前母獒的黑色却像打蜡抹油了似的,亮莹莹的能照出人影子来。而且身形超群,比一般的公獒还要高大。更迷人的还是阔鼻方嘴、吊眼大头,还有它超然不群的气度、温柔缠绵的神情——哺乳期的母獒那种刚猛外表下母性的柔情让袁最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妈妈。袁最想,这应该是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母獒了。

当然母獒再好,袁最也不会打它的主意。他想要的是小藏獒,最好两只,一公一母。小藏獒出生不到一个月,从外表还看不出好坏优劣。但是他一点也不担心小藏獒未来的品貌,因为母獒的配偶是嘎朵觉悟,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公獒。

当初他就是听说嘎朵觉悟的配偶各姿各雅已经生养,才寻觅而来。来了就不想走了。想想看,最好的公獒匹配了最好的母獒,那会是怎样的后代啊,一代天骄。他住了下来,就在离强巴家一百米的草滩上,没有帐篷、床榻、铺盖,就裹着一件羊皮大衣,朝起夜宿。晚上冷得睡不着时,他会点起篝火,蜷缩在火边取暖。一次不小心,火呼啦一下把他点着了,打了好几个滚才把火熄灭。四月,四月,青果阿妈草原初春的寒冷比冬天更甚。吃饭就更凑合了,从麦玛镇买来铝锅,支起三石灶,天天都是糌粑糊糊就咸菜。糌粑糊糊虽然又顶饥又解渴,却让他的胃不好受,时间长了,一吐一口酸水。除了吃睡,所有的时间他都待在强巴家的碉楼前,守着那只没有拴系的母藏獒、一窝小藏獒,不厌其烦地盯着看。

强巴家没有院墙,只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按东、西、南三个方位堆了三堆高丘似的干牛粪,无形的院墙就在三堆牛粪之间迤逦而起,那是护家藏獒眼里的界限,外来人只要踏上界限,就会听到母獒各姿各雅雷吼的警告。但是袁最没有听到,从他第一次出现到现在,母獒虽然总是警觉而阴沉地瞪着他,却从未冲他雷吼过,还允许他在很近的地方观察它和它的八个孩子。连强巴家的人都奇怪:我家的母獒,从来不允许陌生人靠近碉楼的各姿各雅,你这是怎么了?

对这个自家藏獒没有发出警告的外来人,强巴似乎也不便驱赶,任由袁最来来去去。强巴的妻子拉姆玉珍用比丈夫更流畅些的汉话说:“各姿各雅好像认识你啦,你叫什么,从哪里来?”袁最说了自己的名字,又说自己从大海边的蓝岛来。拉姆玉珍说:“听说过大海啦,就是多多的水像草原一样望不到头的地方。那可怎么办,你们的牛羊是怎么吃草的,马是怎么奔跑的?”

自从袁最到来,拉姆玉珍是唯一主动跟他说话的人,而且总是笑着说,一笑就把眼睛眯起来,紫晕深深的脸上,酒窝浅浅。有一次她还给他端来了一碗奶茶:“我们热烘烘的,你海边的人冷冰冰的,肠子要冻成冰溜子啦,热热地喝了吧,你不是藏獒,身上没有厚毛。”这让袁最相当感动,觉得有同情就有希望——得到两只小藏獒的希望。他说:“阿佳(阿姐),奶茶的不要,藏獒的要哩。让我把两只小藏獒带走吧,结冰的肠子就会融化。拿着吧,珍珠,珍珠。”拉姆玉珍也像丈夫那样躲开他捧过来的亮闪闪的珍珠,转身就走。袁最望着她苗条的背影,在心里乞求着:唉,善良的女人,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谁也不会可怜他,就算他跪下。袁最真的跪下过,趁着强巴放牧在外,趁着拉姆玉珍去河边背水,他跪在了强巴的阿爸岗却巴老人面前:“我没钱,我就是喜欢藏獒,就像男人喜欢女人、牛羊喜欢牧草一样。好老人,你要是把两只小藏獒给我,你就是我爸爸我爷爷我祖宗。”说着,咚咚咚地磕起了头。岗却巴老人坐在门前,一边捻羊毛线一边晒太阳,身前是三岁的孙子。小孙子岔开两腿,一脬热尿浇在了他头上。袁最直起腰,抹着湿漉漉的头发:啊,你怎么能这样?

诧异中,袁最看到岗却巴老人的冷漠和坚拒以血丝的形状雕刻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三岁的小孙子满脸都是比大人还要深沉的提防和惊恐。他不禁问自己:怎么了,怎么了,我又不是魔鬼?

袁最以后会知道,在强巴一家人眼里,他即使不是魔鬼,至少也是魔鬼出现的前兆。他来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除了一向凶悍的母獒各姿各雅对他这个陌生人居然毫无敌意的反常之外,还有一些匪夷所思的变化:本来每天夜里小藏獒中的某一只会被小孙子带进碉楼陪自己睡觉,现在不行了,各姿各雅不允许,你抱进去,它就会叼出来,执拗得就像两仇家分财:我的就是我的。气得小孙子追出来用他稚嫩的拳脚对着各姿各雅又踢又打。强巴瞪起眼睛说:“各姿各雅,你跟主人还有没有情分啦?”各姿各雅是一只出色的夜巡藏獒,它夜巡的方法是远离碉楼和畜群,在狼豹熊狐可能出现的所有路口撒上新鲜的尿液,然后环绕家园,悄悄地,悄悄地,幽灵一样游荡。可是现在,它不仅不会远离,而且整夜都在吼叫,好像时时刻刻、东南西北都来了强大的敌人。强巴知道草原上不可能有那么多野兽,训斥道:“各姿各雅你有病啦,汉人们说的精神病就是你啦?”

各姿各雅的“精神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有一次,大白天,莫名其妙的,它突然窜进碉楼,一头把小孙子顶到了门外。小孙子趴在地上哇哇直哭,各姿各雅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冲着它龇牙咧嘴地喊叫着,不准他爬起来进屋。拉姆玉珍走过去,责备地拍了各姿各雅一巴掌,抱起孩子,向正在碉楼前切割皮绳的强巴告状道:“你看看,它亲那个汉人不亲我们啦。”强巴半阴着脸说:“这就是你跟那个汉人说话、给那个汉人笑脸的结果,各姿各雅是学了你的样子。”拉姆玉珍又说:“昨天夜里各姿各雅咬我的头发,把我的一根辫子拽断啦。”强巴吃了一惊:“夜里?你是说夜里?”他从来没听说过,一只好藏獒会在夜晚放弃对草原的警惕跑进家里,除非它认为威胁就在家里。可各姿各雅跑进来就是为了拽断妻子头上一百零八根细辫子中的一根,这是为什么?强巴茫然地回头看了看,看到阿爸岗却巴蜷缩在门槛上,正用衣袖抹眼泪,鼻子里还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强巴问:“阿爸啦(啦:敬语),你怎么哭啦?”阿爸指着碉楼一层的顶棚说:“不是我哭啦,是我们的房子哭啦。”全家人就在这个寒冷的春日看到了碉楼的眼泪,它们从石墙和顶棚衔接的地方漫漶而下,清莹得如同渗出岩体的山泉。

不用说,以后的许多时辰,岗却巴老人都会在碉楼顶层的佛堂里度过。他祈祷佛祖和菩萨以及所有的山神和家神保佑这个一向平静的家,不要让任何与灾难沾边的事情降临这里。家中所有的人,包括三岁的小孙子都变得忧心忡忡,只要有一点不同往常的迹象,都会被认为是不吉祥的预兆。人们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默默地猜度着: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强巴借着去镇上买盐巴的机会去了一趟寺院,想问问喇嘛闹拉。喇嘛闹拉不在,他的一个徒弟说:“尕藏布卖掉了嘎朵觉悟,师傅昨天给嘎朵觉悟念经去啦,怕是有事耽搁了,还没回来。”强巴呆愣了片刻,喃喃地说:“不好啦,这就是不好的事情啦。”又问道,“那就请阿卡(喇嘛)告诉我,草原上还有没有别的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呢?”那徒弟说:“有啊有啊,麦玛镇要举办藏獒节,明天就要开幕啦,四面八方的藏獒都来到了这里。我梦见藏獒吃掉了太阳和月亮,青果阿妈草原要有大灾难啦。各姿各雅还好吧?听说它下了八只漂亮的小藏獒。你可不能像尕藏布那样见财忘狗,把嘎朵觉悟的后代推到苦海里去。”强巴听了,拉转马就走,他认定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那就是婚配了各姿各雅的嘎朵觉悟被人买走了。在牧人心里,草原上不会再有比这更大的不幸。他要赶快回家,从此哪儿也不去,不去放牧,不去镇上,时时刻刻守护着各姿各雅和它的八个孩子。他心说,任何人、多少钱都休想买走我的藏獒,买走它们就是买走我的命,买走草原的命。

现在,袁最最后一次来到碉楼的石墙下,蹲下来,看着母獒各姿各雅和它的八只小藏獒,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强巴刚才的话:“我的藏獒不离开我,除非草原裂个大口子,雪山哗啦啦。”极度的沮丧让他变得歇斯底里,他深吸一口气,烦躁地喊起来:“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今生今世我跟藏獒无缘了吗?”喊着,他把手中的珍珠朝小藏獒扔了过去,就像小藏獒是愿意拿了珍珠跟他走似的。

真的开始哗啦啦了,是牧草的摇摆,怎么这么剧烈?好像珍珠一落地,便引来大风吹响、大地动荡。哗啦啦的声音中,草原果然裂了一个大口子。石破天惊,一切都变成了魔掌里的骰子,颠上颠下、滚来滚去的。碎了、碎了,眼看着碉楼倾斜了,破碎了。崩落的石块轰醒了袁最懵然无知的脑袋:地震!碉楼的眼泪、各姿各雅的预感,霎时变成了现实,命运与灾难的契约终于兑现了:地震!结实的地壳、美丽的草原,因为倾覆晃动而成了恐怖的发源地:地震!

那一刻,袁最忘了自己,他直接扑向了小藏獒。

那一刻,母獒各姿各雅也忘了自己,甚至都忘了它的孩子——八只小藏獒,它超越地震的频率扭头扑向了碉楼门。

碉楼正在坍塌,而在石块和石板砌墙、木头和石板盖顶的三层楼的某一层,还有强巴、拉姆玉珍、阿爸岗却巴、三岁的小孙子。各姿各雅冲进门内想救出他们,但是连它自己也出不来了。门窗迅速变形,很快被堵塞。高墙正在流泻成一堆碎石,掩埋了藏獒的营救和主人的挣扎。厚厚的烟尘笼罩起死活不知的生命。

就在石头高墙倾斜、悬立、垮塌的瞬间,袁最像一个护崽的母亲,本能地抱起了小藏獒。他来回跑了两趟,把八只小藏獒全部转移到远离碉楼的牛粪堆之外,然后紧张得观察周围,确认这里是安全的,才吼喘一口气,庆幸地回头。他看到碉楼已成废墟,所有直立的物体都趴下了,大地的颤抖还在持续,但已不像开始那样剧烈。一个声音从废墟中传来,清晰得扫清了面前所有的迷障。是母獒各姿各雅的叫声,各姿各雅还活着。袁最循声而去。

乱石乱木的堆积层里,一道缝隙像一只眼睛窥伺着袁最。袁最趴在缝隙上,看了半晌才看清纵深处各姿各雅的阔鼻方嘴,和这阔鼻方嘴挤在一起的,还有强巴的脸和一双哀哀求救的黑眼睛。袁最立刻行动起来,想搬掉缝隙周围的石头,但只搬了两下他就灰心了。缝隙在最底下,上面是一座废墟的山,很多石料和木头他根本搬不动。更可怕的是震荡,停了一会儿,又来了,废墟在颠簸,缝隙越来越小,里面的空间一定也会越来越小。“母獒,母獒,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母獒,你还活着吗?”袁最趴在缝隙口朝里喊了一声,听到各姿各雅的回答忧急而绝望,便大声说:“等着,我去叫人!”这一次,各姿各雅发出了哭声。袁最听得出来,湿漉漉的哀恸已经储满了母獒的胸腔,它哀恸四个主人、八个孩子,也哀恸自己。

袁最退回来,在震塌的牛粪堆上挖了一个松软的坑窝,把八只小藏獒放进去,又脱下羊皮大衣给它们盖上,让它们感到温暖而不至于跑出去寻找母亲。然后他撒腿就跑,差一点撞到强巴的马身上。马是活着的,已经惊傻了,一动不动。袁最在心里喊着:人们快来啊,母獒被压住了,强巴一家被压住了。他跑向了麦玛镇。 qtSTEMI1yn4omBTWehiB5qPX/Ut33rPoPluE3/WRLG/cTReT2cw5uA9Szr0s6X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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