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摆脱了强巴的追撵,却被鹫娃州长拦截在了麦玛镇通往巴颜喀拉山的公路上。鹫娃州长的专车——一辆牛头越野和一辆公安标志的改装越野头对头地横挡在路前,中间是留给过往车辆的通道。鹫娃州长带着人堵在通道上,朝我扬起了手。
我停车下来,还没站稳,鹫娃州长就大步过来,严肃地说:“你不能把各姿各雅带走,不管你是什么理由。它如今是青果阿妈草原唯一的上等母獒了,我怕它去了回不来。这不是相信你不相信你的问题,这是我们对藏獒的担忧。草原上已经没有好藏獒了,都叫贩狗人贩到内地去了。”
我不说话,我知道说什么也没用,鹫娃州长是个顽固的人,只要他拿定的主意,说服是不起作用的。
鹫娃州长说:“有一件事情我想告诉你,我打算让你父母收购各姿各雅。它留在麦玛镇太扎眼,过去是销售基地想买它,现在销售基地没了,但肯定还会有人盯着它。去了藏娘县你父母那里就安全了。我们州上对藏娘县的政策是:不搞定居、不修公路、不买卖牲畜、不破坏资源、不开设工矿、不办旅游、不进行任何经济开发。就跟从前一样,让人和藏獒都生活在原始的生态环境里,不不不,是未来的环境。这是你父母的想法,我完全赞同。”
我瞪着鹫娃州长,面孔阴沉、凌厉,还有点凶恶。搬出我的父母来也没用,我带着各姿各雅走定了,什么藏娘县,什么不定居、不修路、不开发的鬼话(规划),比起我的生活来,又算得了什么?我站在驾驶座的门口,不由得攥起了拳头,看鹫娃就要拉开后排座的门,把各姿各雅拉出去,便大叫一声,扑了过去。路多多说得太有水平了,我是一个不冲动就做不成任何事情的人。比如我想恋爱,必须强奸了以后再恋爱;我想救人,必须害了人再救人;我想做好事,必须做了坏事以后再做好事;我想交朋友,必须做了敌人以后再交朋友;我想善良,必须做了恶人以后再去善良。不是我不想始终如一地做人,而是总有人给我设置障碍挑起我的冲动。我一拳打倒了鹫娃州长,迅速回到车上,开起来就走。
通道上站着好几个鹫娃州长的随从,看着冲过来的北京吉普,大喊大叫着。他们真是太傻了,不知道我是一个反着来的人,要是他们大喊“请你快走”,我也许会停下,可现在他们喊的是“停下停下”,我就要一冲到底了。我不怕压死人,我想的是压死他们算了,我就要用压死人的办法表达我带走各姿各雅、寻找八只小藏獒的决心。我的北京吉普按照我的心愿冲向了他们。他们还算机灵,纷纷闪开,倒地的倒地,逃走的逃走,通道豁然开朗了。我一掠而过。哈哈。再见了,鹫娃州长。
后排座上的各姿各雅叫起来,大嘴就在我的后脑勺上。它已经看出我是个疯子了,在警告我不要压死车外的人,因为他们都是它天天接触的藏族人。我说:“各姿各雅,你站稳立场好不好?我是为了你才这样的。你就想着八只小藏獒,为了它们我们怎么做都是应该的。”我把车开得就像一阵狂风,呼呼地叫嚣奔走着。谁能追得上风呢?不是他们的汽车性能不好,而是他们没有把车开得如此飞快的胆量。新式北京吉普设计能力的最高速就是我此刻的车速,在地震之后坎坷不平的路上,在运送救灾物资的车水马龙的路上。我狂放地唱起来:
你不嫁也得嫁,
漫山遍野的骏马,
那是姑娘你的身价。
十多年前我和鹫娃相识在麦玛一中,这是个初中学校,我是学生他是老师。麦玛一中是双语教学:藏语和汉语,英俊潇洒的鹫娃是我们的藏语老师。他比我大六岁,班上年龄最大的学生比他还大一岁,所以学生们很少叫他老师,都是直呼其名:鹫娃,鹫娃。“鹫娃”这个发音在藏语里就是牛粪,所以在我们喊他“鹫娃”的时候,内心有一种戏谑的轻贱的感觉。鹫娃是知道的,有一次在课堂上对我们说:“想想看,你们的生活中离不开什么?冬天取暖,夏天做饭,离不开牛粪是不是?这就对啦,你们离不开牛粪,也就是离不开我。牛粪虽然普通,离开它你们活不成。再说汉语,‘鹫娃’在汉语里就是神鹰的孩子,我是神鹰的孩子,你们看像不像?”说着他张开双臂做出飞翔的样子。大家都笑了,放肆地喊起来:“鹫娃,鹫娃。”笑声和喊声说明我们跟鹫娃的关系已经消失了师生的界限,可以很随便地你来我往了。友谊从随便开始,又因藏獒而延续。
我父母在青果阿妈草原最边远的藏娘县畜牧兽医站工作,不可能来到州上照顾我,我是住校的。住校生的生活自由而松散,没有家的束缚、父母的管教,课余时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在麦玛镇的马路上溜达。一天我路过一户人家,看到从院门里爬出一只小藏獒来。我跑过去逗它玩,玩了一会儿,发现既没有人从院子里出来,也没有谁从身后两侧注意我,我抱起小藏獒就跑。
我与藏獒的缘分就这样开始了。也就是说,我养的第一只藏獒,是在住校生的大宿舍里,是我偷来的,但我不叫偷叫捡,我又没进到人家院子里头,而是在院门外的路边发现了它,怎么能叫偷呢?要说偷的话,从学校食堂给小藏獒搞吃的那才叫偷。恰好鹫娃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学校就派他管理我们这些住校生。他管理个屁,从食堂偷肉偷馒头就是他带的头,还对我说:“爱藏獒的人,神灵会保佑的。佛菩萨看不见我们偷。”他跟我一样喜欢小藏獒,跟我不一样的是他知道小藏獒应该如何成长,所以他经常担当藏獒妈妈的角色:趴在地上和小藏獒打斗,不是用头撞倒小藏獒,就是用巴掌把它打翻在地,有时还会捉来草原鼢鼠让小藏獒追撵。我当然不甘落后,学着他的样子调教小藏獒。他比画着说:“色钦,你得这样拍,下手重一点,让斯巴感到痛,它才会知道必须躲避攻击。”
“色钦”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最初的时候叫“岭国雄狮大王僧钦诺布扎堆”,这是格萨尔的名号。但我周围的人——老师和同学,总不肯把这个长长的名字读全了,省略成了“僧钦”。又因为在麦玛镇人的发音里,读“僧”的时候舌头总要轻轻收一下,就叫成“色钦”了。“斯巴”是藏族传说中最初的宇宙和世界,也是主宰宇宙和世界的大神,鹫娃给我们上藏语课时讲到了:
最初斯巴形成时,
天地混合在一起,
请问谁把天地分?
最初斯巴形成时,
天地混合在一起,
分开天地是大鹏。
这个斯巴够伟大的,在天地分开之前就存在了。我顺手拿来,做了小藏獒的名字。
小藏獒斯巴越来越壮实了,也闹出很多事来。比如它喜欢叼起靴子甩来甩去,所有住校生的靴子几乎都被它咬烂了。有些孩子家境不好,一双靴子得穿好几年,烂不起的。这事被家长反映到了校长那里,校长通过鹫娃告诉我:“不准在宿舍养狗。”鹫娃说:“佛祖啊,这可怎么办?要不然你就在宿舍外面养?”他的意思是让我在校园的随便什么地方给斯巴垒个狗窝。狗窝很快垒起来了,就在宿舍后面的墙根里。但小藏獒斯巴死活不肯待在那里,不拴住它会跑掉,拴住了它会哭叫,夜以继日地哭叫,除非我也住进狗窝。没有办法,只好由着它的性子了。它依然堂而皇之地进出着我们的宿舍,晚上就挨着我睡在我的地铺边,并且开始履行职责,不时地出去,环绕宿舍巡逻一阵,要是有陌生人到来,便守在门口用稚嫩的嗓子汪汪汪地喊叫。不过聪明的它似乎知道为什么把它请出了宿舍,从此再也没有咬过靴子,牙齿痒痒时就去咬学生们饭后丢在校园里的牛骨头。
但是斯巴,我的小藏獒斯巴似乎注定要让校长注意到它。它喜欢在我吃饭时坐在我面前,不时地把嘴伸到碗里来,因为一开始我跟它就是这样吃饭的,不分碗碟,没有人狗之别。于是它以为它跟学校的所有人都是不分彼此的。嘴伸到学生碗里倒也罢了,都是跟它一起玩的孩子,不忌讳这个。但有一次它居然伸到了校长碗里。校长汉族,是个陕西人,平时一天三顿都在家里吃。那天可能学校有事,他打了饭菜,蹲到食堂门口吃起来。记得那天吃的是洋芋炖牛肉,校长端着菜没吃几口,小藏獒斯巴就伸嘴从他碗里叼了一块肥牛肉,坐下来若无其事地大嚼大咬。校长“噌”地跳起来,大喊一声:“谁的狗?”把小藏獒斯巴和我们都吓了一跳。“这这这,这怎么吃?”他想起家乡的狗是喜欢吃人屎的,吃屎的嘴怎么伸到他碗里来了?当即就把碗里剩下的土豆炖牛肉倒在了地上,然后又喊:“鹫娃,鹫娃。”鹫娃跑来了,又是弯腰,又是吐舌头,代表小藏獒斯巴向他赔礼道歉。校长说:“不准养不准养,怎么还养?今天就给我拉出去。”
鹫娃跟我商量:“不拉出去不行了,要不就拉到我家去吧。我家离这里不远。”
“不,拉到你家不就成你家的藏獒啦?可斯巴是我的。”
“那你说怎么办吧?”
“你们要是把斯巴拉出去,我就跟出去。反正斯巴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鹫娃想了想说:“那好吧,你也住到我家去。”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我也住到你家去?”
就这样,为了小藏獒斯巴,我住进了鹫娃家。鹫娃家是麦玛镇的老住户,有一座大院子,正面是两层碉楼,两边是平房。鹫娃有阿爸阿妈,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鹫娃有时住在学校宿舍,有时回家住。他回家时住在西边的平房里,现在这间平房里又多了一个我,又添了一张床。我在学校睡的是地铺,在鹫娃家睡的是木头的床榻。这种床榻是购置的,一般藏族人家没有,只有富裕的人家才舍得花这个钱。睡床榻虽然舒服,也不会得关节炎,但斯巴就不能和我睡在一起了。鹫娃给它在平房门口搭了个窝,让它在晚上能从门里看到我,也能闻到我的味道,为此我总是开着门睡觉。开始几天斯巴很不习惯,看我睡得比它高,它爬不上去,就不停地站起来,把下巴搭到床榻边上,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希望我能抱它上去。我在别人家睡觉,没有抱狗上床的权利,只好说:“去吧,去吧,到你的窝里去吧。”它不听,有时一搭就是好几个小时。它这么小就有这么好的耐力,让我佩服得不得了。后来鹫娃找来一根皮绳把它在狗窝那儿拴了几天,再放开时,它就习惯了,要睡就睡在狗窝里了。但我看得出,它还是很难过。它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它的身体和我的身体贴在一起。我知道,它这是孩子的想法。我是我父母的孩子,斯巴是我的孩子。
更让斯巴难过的是,早晨我就走了,它怎么跟,我也不会带上它。院门一关,它就会呜呜呜地哭起来。据鹫娃的妹妹说,一整天它都在哭泣,不吃不喝,没精打采。下午五点以后我才能回来,这是斯巴最高兴的时刻,它会守在院门口,谛听我的脚步声,然后跑前跑后、又喊又叫地通知鹫娃家的人我回来了。等鹫娃家的人给我开了门,它就会往我身上扑。我会抱起来放下,抱起来放下,重复好几次。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已经抱不动了。
斯巴成长的速度是惊人的,没过一个月它的个头就增加了一倍。期间每天给它喂食的是鹫娃的阿妈。她继承了藏族人以狗为家庭成员的传统,家里人吃什么就给它喂什么。我也会从学校带回来一些吃的:菜里的肉,或者馒头。鹫娃的阿妈说:“你不用管它啦,你自己吃饱,不然的话你的阿妈会心疼你的。”但我还是会带回来,总觉得让斯巴吃饱比让我自己吃饱重要得多。斯巴大了点以后,就变得很懂事了,我早晨上学时,不再跟我,而是送我到门口,然后就耐心等着。它把鹫娃家当成了它的家,把我当成了鹫娃家的成员。这样的意识给它换来了自由,院门可以不为它而专门闩着了。它常常会用嘴或爪子打开门,跑出去溜达一圈再回来,甚至会跑到学校去,看看我和鹫娃,再一路狂奔到家。
这就是藏獒的天性,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情感是唯一的链条,天然规范着它的行动。但问题就出在它的天性上。天性不仅是一致而稳定的,也是适应而多变的。当人出现不和时,狗的天性也会分裂。一次斯巴出去溜达,在街上巧遇了它的阿妈和同窝的兄弟姐妹,相貌虽然变了,彼此的气味却依然如故。它们亲热得你抱我舔,互相顶撞,比人类的久别重逢真实感人多了。然后母藏獒便带着斯巴回到了老家。主人见了高兴得不知怎么待它,又是给吃给喝,又是梳毛理发:“你回来啦,失踪了这么久居然能回来。啊嘘,都这么大啦,你是这一窝里最健壮的。”但是没高兴多久,斯巴就走了,毕竟它很小就离开了那里,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比在原主人和阿妈身边要长得多。原主人一路跟来。斯巴回头看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回家,直接跑到学校来见我。
我刚下课,一看斯巴后面疾步跟着一个陌生人,便下意识地把它抱住了。原主人停下,问道:“你的藏獒?我家的藏獒怎么变成你的藏獒啦?”我一下蒙了,不知说什么好。他说了一大堆,意思就是非要把小藏獒要回去不可。这时候藏獒已经开始值钱了,要回去一只像斯巴这样的好獒仔,等于至少要回去十万块钱。我揪起斯巴的鬣毛就跑,跑向一排平房,钻进鹫娃的宿舍,把门从里面锁了起来,以为这样就可以保住斯巴了。原主人哪里会罢手,捡起一块石头就来砸门。鹫娃开门出去,夺下石头跟他扭打起来,扭打很快变成了藏族人喜欢的摔跤。鹫娃年轻力壮,一连两次把对方摔趴在了地上。这期间小藏獒斯巴一直喊叫着,它开始想向着鹫娃,等扑向原主人后又觉得应该向着原主人,便又朝鹫娃扑去,刚扑到跟前就又打住了,它怎么能撕咬鹫娃呢?绝对不可能的。它为难地原地打转,最后趴在地上哭起来:别打了,你们别打了。原主人看摔不过鹫娃,拔出腰刀刺了过来。鹫娃想跑,觉得那样太丢人,愣愣地站着,眼看要吃大亏了。小藏獒斯巴这个时候毫不犹豫地扑向了原主人,不,不是扑向人,而是扑向了那把明光闪闪的刀。原主人收敛不及,一刀刺在了斯巴的脖子上。斯巴惨叫着栽倒在地,鲜血顿时泉水似的冒了出来。
我哇的一声哭了。鹫娃扑过去抱住了它,一边喊着“斯巴,斯巴”,一边咬牙切齿地瞪着原主人。原主人扔掉腰刀,浑身发抖,不知怎么办好:“佛祖,佛祖,我把我的藏獒杀掉了。”校长闻讯赶来,冲着原主人吼道:“还不快走,等着我们的老师学生把你打死吗?”看他不动,便撕住他的皮袍,拉着他朝校门外走去。校长是明智的,他这样做就让鹫娃或者我失去了捡起地上的腰刀刺杀原主人的机会。说真的,那一刻我就等着鹫娃为我们的小藏獒报仇雪恨,如果他放弃,举刀刺向原主人的就是我了。我甚至已经想好,够不着原主人的脖子,够得着他的鸡巴,我要在他的鸡巴上刺出一个洞来,让他变成女人。可惜来不及了,等我想象着那个血淋淋的洞时,原主人已经从眼前消失了。
“色钦,哭什么,快走。”鹫娃抱起小藏獒斯巴就往校外跑,不断念叨着,“佛菩萨保佑,佛菩萨保佑。”
鹫娃的力气很大,斯巴刚来那会儿他带我去学校食堂偷吃的,把食堂门上指头粗的铁扣子都给扭断了。但就算他是大力士,等他把斯巴抱到麦玛寺的大经堂前时,也累得瘫坐在了地上。斯巴真是太沉了。鹫娃喘着气,向围过来的僧人打听藏医喇嘛,得到的回答是:麦玛寺最好的藏医带着徒弟游方采药去了,能给人畜看病的只有喇嘛闹拉。“啊,喇嘛闹拉,他在哪里?我去给他磕头。”鹫娃让我守着奄奄一息的斯巴,他去囊欠(高僧府邸)给喇嘛闹拉磕了头,然后把喇嘛闹拉请到了斯巴跟前。喇嘛闹拉不是麦玛寺的住持,名声却又大又响跟住持活佛差不多。据说在青果阿妈草原,年届五十的喇嘛闹拉是唯一一个既有宁玛派和噶举派的传承,又有萨迦派和格鲁派的经学底蕴,能把四大现存教派的精要熔为一炉的佛界宝贝,在显宗和密宗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然而就算你是天上的菩萨,也有人间的局限。喇嘛闹拉唯独在医学方面输给了别人,这一点似乎连他自己也承认,常常对人说:“要我给人畜看病,头疼脑热、小病小伤可以,生死攸关的事情就无能为力了。”不过也有人说喇嘛闹拉是神医的,他发明研制的金色十三味善人吃了长寿,恶人吃了毙命。哪个恶人毙了命我不知道,草原上好几个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却都在说:“亏得吃了喇嘛闹拉的金色十三味,不然的话早就喂鹰啦。”
我当时对喇嘛闹拉的医术并没有确切的了解,总觉得只要是喇嘛而且是高级喇嘛就应该神通广大,就不能束手无策地说:“它已经活不成了,抱出去吧,丢到河里算了。”这是水葬的意思,草原上水葬的对象是夭折的孩子和一些无亲无故的人。喇嘛闹拉把斯巴当作了孩子,也算是他给斯巴给我们一个安慰了。
但是不管我怎样愿意虔诚地信仰喇嘛闹拉,总觉得他说错了,小藏獒斯巴不是活不成了,而是一定能活下去。我说:“念经啊,喇嘛阿爸快念经啊。”我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地给喇嘛闹拉磕起了头。
喇嘛闹拉平静地说:“娃娃,起来,我这就给它念经。”
我起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喇嘛闹拉的嘴,仿佛只要那张嘴吐出经声,小藏獒斯巴立马就能活蹦乱跳起来。
喇嘛闹拉看出了我的心思,和蔼而无奈地说:“现在念经也就是给它送行,我们一起来超度吧,让它早早转世,在你还没有长大的时候,再转世成一只小藏獒,跟你一起长大。”
我哀求道:“喇嘛阿爸,你就念让它好起来的经。”
喇嘛闹拉诚实地说:“没有这样的经。”
我看看在喇嘛闹拉面前一脸敬畏的鹫娃。鹫娃点点头,似乎他早已知道没有把必死变成必不死的经。我心说既然念了经也得死,那你把斯巴抱到麦玛寺来干什么?我哭起来,听着喇嘛闹拉嗡嗡嗡地念起度亡经,心里的晦暗就像整个草原、所有的人都来到了生命的末日。小藏獒斯巴还在勉强呼吸,但眼睛和嘴巴完全闭实了,能感觉到由于失血过多它的生命正在游丝一样一点点消失。我趴在斯巴身上,闭上了眼睛,似乎也想跟它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鹫娃拉起我,用巴掌擦擦我的泪,用手背揩揩他的泪,叹口气说:“色钦,走吧,这是佛的意思。”
我喊起来:“喇嘛阿尼(祖父)啦、喇嘛阿爸啦、喇嘛阿永(舅舅)啦、喇嘛阿赫(伯伯)啦、喇嘛阿古(叔叔)啦、喇嘛阿吾(哥哥)啦,你有救活斯巴的经,你念,你念。”我把我熟悉的所有对长者的敬称都喊了出来,期望喇嘛闹拉使劲想一想,想起那个经来。但我很失望,不仅喇嘛闹拉的表情和经声没有任何变化,他还嫌弃地朝我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干扰他。我突然抬起胳膊,用非常不恭敬的样子指着喇嘛闹拉大声说:“你不是喇嘛,救不活斯巴的喇嘛,你不用念经啦,你的经连狗都不想听。”
鹫娃一巴掌扇到我嘴上:“不准对喇嘛这样说。”说罢,赶紧跪下,飞快地给喇嘛闹拉磕了几个头,祈求他原谅我那孩子气的鲁莽。
喇嘛闹拉淡然一笑,挥了挥手,安静地说:“去吧,把这只小藏獒丢到老熊河里去吧。它的灵魂已经离它而去,在中阴界七七四十九天没有归属的游荡中,它将成为最孤独的风淡淡地来去。不要思念它,不要为它而哭泣,该走的不走那是罪赎的心太沉太沉,不该走的走了那是折断了眷顾的翅膀。”
鹫娃抱起小藏獒斯巴离开了麦玛寺。我跟在后面,仇恨着放弃救治的喇嘛闹拉,也仇恨着鹫娃:凭什么你要扇我一个嘴巴?我舔着已经肿起来的嘴唇,一口咬烂了它:看看我的血吧鹫娃,你打烂了我。鹫娃来到老熊河边,回头看了我一眼,就要把斯巴丢到水里去。我仇恨的火焰突然忿忿然喷涌而出,跑过去,钻到水里,挡在鹫娃面前,朝他踢着水说:“斯巴是我的藏獒,不是你的藏獒,你凭什么要把它扔到河里?回去,回去,你把它给我抱回去,我要跟它睡觉,要给它喂牛奶。”听我的口气,鹫娃哪里是我的老师,是我的仆从还差不多。大概鹫娃也在为刚才扇我的一巴掌而后悔,看看我又肿又流血的嘴唇,嘟哝一声:“色钦,对不起。”然后抱着斯巴离开了河边,似乎他想用服从我的举动消除我对他的恨。
鹫娃后仰着身子,吃力地走着,中间休息了两次。我觉得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他家的院门口。我有些吃惊:伫立在他家门口的不是他的亲人,而是我的亲人。我的父母出现了,他们一人牵着一匹马,风尘仆仆的样子。我有些发呆,他们也有些发呆。母亲突然丢开马缰绳,走过来把我揽到了怀里,用沙哑的声音说:“儿子,你大了,大得我们都不认识了。”我潸然泪下,小藏獒斯巴带给我的悲伤和鹫娃一个嘴巴的委屈,一股脑变成眼泪滚洒在母亲怀抱里,母亲的衣服湿透了。
母亲说:“想我们了是不是?我们这不是看你来了吗?”
我断然说:“我没想。”
“那你哭什么?别哭,别哭……”母亲也哽咽起来。
我说:“我的小藏獒死了。”
父亲和鹫娃说起了话。他已经从学校了解到我住在鹫娃家,鹫娃是我的老师。他想感谢鹫娃对我的关照,眼睛却盯着他怀里的小藏獒一刻也没有离开。我说过父亲和母亲都是搞畜牧兽医工作的,他们面对草原上的动物就像医生面对病人,有一种职业的亲近和敏感。父亲主动问道:“这就是我儿子的小藏獒?”看鹫娃点点头,便摸了摸斯巴的鼻子、嘴巴和胸脯说,“它还没死嘛。哎哟,伤口这么深。快放下,让我看看。”
鹫娃放下又抱起:“还是去家里看吧,家里走,家里走。”然后跌跌撞撞过去,一脚踢开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