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我们原路返回。金獒和黑獒一路跟着我们,直到阿柔喝令它们返回,才转身朝雪山寨子奔跑而去。
再次来到北部草场临河的台地上黑白两顶帐房的阿柔家,我又住了一夜,依然是我和藏獒托勒同床共寝。说话,抚摸,它给我舔舐左手腕上的伤口,渐渐睡着,做梦,梦见托勒奔驰在雪山上,健步如飞。醒来后,太阳已经升起,我和托勒共进早餐:我的是没放酥油的奶茶和白玛一大早烙好的白面酥油饼,它的是牛骨髓汤。我双膝跪地,捧着它的食盆,直到它喝干舔尽。然后我轻轻拥抱了它:再见了,托勒。我把北京吉普发动起来,听到藏獒托勒发出了一声本来根本不可能发出的吼叫,知道是不想让我离去的意思,便哀叹一声:托勒不是白玛,白玛不是托勒,我不会留下来,对不起了,托勒。
我把车开到河边,大致洗了洗,然后去帐房前跟白玛和阿柔告别。姐妹两个一前一后地送我,送了几步,后面的停下了,前面的继续送我,一直送我到车边。我享受着被她依依送行的幸福,望着她温存的表情,从胸兜里拿出了我捡到的那个锦缎香囊:“还给你,这么好的香囊,以后可不能再丢了。”
她看看,严肃地摇摇头:“不是我的,我的在我的皮袍上。”
“是你的,如果你不接着,我可以下次还给你。”我突然抓住她的手说,“白玛,你到车上来,我有话对你说。”
我打开后排座的门,把她往车上推着。她似乎看了一眼帐房前的那个她,迟疑着坐了进去。我关上车门,立刻钻进驾驶座发动了车。从镜子中看到,她好像愣了一下,用眼睛问我:你要干什么?我当然不能回答,或者说车速就是回答。
当我的北京吉普野浪地奔驰起来时,我看到草原就像两股绿色的风,在飞翔中拥抱着我。风的深怀里是爱情的温床。我很快就撞到温床上了,一片匀净柔软的草,满世界的空旷和虚无。不是我虚无,是世界虚无。在虚无的世界里,我是唯一的实有。我停车,下来,打开后排座的门,捉住了她的手。我说:“请下车吧,珠牡。”珠牡是格萨尔王的妻子,而我的本名便是“岭国僧钦诺布扎堆”——格萨尔王的名号。此刻在我膨胀起来的雄性意识里,我真把自己当成南征北战的雄狮大王格萨尔了。
也许她不想下车,也许她不知道为什么要下车。但在我看来,只要她下来就表明了她的心甘情愿,尽管我拉她下来时用了最大的力气。我心说你可以不服从我,但是你不能不服从草原的意志。为什么草原是广袤而寂静的?因为我和白玛有个约,为此它驱除了所有的障碍。鲜花烂漫的草原,只有我和她的草原,人类的始祖原来就是这样的:开始他只是抱住了她,后来他压倒了她,接着他便占有了她。历史就是这样记载了人类的源头、最初的爱情。再详细一点,那就应该是:他强迫了她,但不是强奸,如果她坚定地不愿意,他绝没有力气征服她。可是她毕竟扇了他一个耳光,因为在造物主给她的本能中,她必须反抗。她在反抗中顺从了他,不,不是顺从了他,而是顺从了造物主的意志,顺从了原始爱情对一个男人的要求:你必须奋力达到你的目的并把它变成习惯性的延续、变成草原之爱中司空见惯的故事。我是一个地道的草原人,我知道草原上的爱就应该这样:把性交给天空和大地,让阳光和绿草作证,这里没有柏拉图。男人爱上她,就只因为他是一个没有毛病的男人,而她是一个真正的水做的女人。
我拉她起来,给她穿上花氆氇裙,深情无比地说:“白玛,我爱上你啦,你跟我走吧,去城里生活。”
她低着头说:“我是阿柔。”
我用双手抓住她的双手:“白玛,听我说,我是一个好男人,比哥里巴强多了的草原男人,你跟了我是永远不会后悔的。而对哥里巴,你已经后悔了。如果你不后悔,你就不会让我得逞。”我无耻地从她身上给自己的不轨找了一个理由。
她把手从我的手里抽回去,抬起头说:“我是阿柔。”
怎么会呢?我审视着她,一瞬间我从她晶亮的眼风里觅到了阿柔的冷漠,我愣了。我一直觉得我分得清她们两个,一直觉得只有白玛才会送我到车边,没想到送我到车边的竟是阿柔。现在恋爱已经变成性爱了,才意识到我是绝对分不清她们两个的。我说我爱白玛,她说我是阿柔。我要是说我爱阿柔呢?是不是会得到我是白玛的回答?我想这才是“阿柔就是白玛,白玛就是阿柔”的意义了。是不是可以这样想:要么都不爱,要么你都爱,就像哥里巴那样。可是两个都爱我做不到,两个都不爱我也做不到,那怎么办?我渴望得到好女人的爱情,却不能像一个真正的草原男人自由潇洒地奉献爱情。我这个人啊,狭小的心房里,竟然只有一个女人的地位。
我说:“可我以为你是白玛,我现在爱的还是白玛。”
她用火灼灼的眼睛看着我:“你爱白玛?你爱得起吗?你现在把大山背上啦,从此你要受罪啦。放一只藏獒咬死你,倒霉的时候你就想想你造了什么孽,活该啊,不活该你就不是一个可恶的人。”好像在她眼里我已经倒霉了,我正在受罪。
但我仍然希望她是白玛。只要她们两个在一起,我就一定能准确无误地一把揪住白玛,把她拉到我怀里来。我板着面孔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她冷笑一声,突然抱起一块石头,砸向了我的北京吉普。后排座的门窗玻璃“啪啦”一声碎了。她跑起来,声嘶力竭地喊着:“哥里巴,哥里巴,你在哪里啊哥里巴。哦咕咕,达娃娜,快来啊,咬死这个背叛草原的人。”
我知道哦咕咕和达娃娜是金獒和黑獒的名字,似乎它们跟阿柔的关系要比跟白玛近得多。白玛要是喊,就一定会喊藏獒托勒。我突然相信了,相信她是阿柔而不是白玛。我懊悔得抱起阿柔砸碎玻璃的那块石头,扔向了她。我要砸死她,砸死这个我无意拥抱的女人。当然是象征性的,宣泄郁闷而已。石头落在了三米远的地方,而她已经跑到六十米之外了。我粗野地辱骂着自己,一头钻进了北京吉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