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赞美草原是为了赞美藏獒,有时候却是为了赞美女人。但我很少像今天这样把两者混同起来,分不清是为了藏獒还是为了女人。所以我现在不能给自己一个唯一的理由,让我清醒地意识到,我为什么来到了这里。这里是青果阿妈草原的北部草场。草场临河的台地上,有黑白两顶帐房,那就是阿柔的家。
阿柔的家和白玛的家一样,远离着牧人定居的碉房。这与贫穷无关,与习性有关。尽管定居的碉房提高了牧民的生活质量,免除了他们四季迁徙的劳苦,但总有一些牧民无法一下摆脱祖先的方式,或惬意或迷茫地延续着那种可以自由追逐山水的生活。我猜想,这未必是白玛和阿柔的愿望,她们似乎更喜欢遵从哥里巴的意志。哥里巴穿梭在草原上,今天阿柔,明天白玛,浪漫得让神仙艳羡。可惜命运的法则里有这样一条:过于幸福的人生必然短暂。这个意志强大到能让两个同样美丽的女人不妒不醋地跟着他的人,这个因为培育出超越嘎朵觉悟的藏獒而魅力无穷(我猜想)的康巴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很惋惜,似有不舍,又觉得他的确十恶不赦,是地球上最最该死的大浑蛋。
是阿柔带我来她家的。我告诉她,哥里巴已经死了,如果仅仅为了他,我是不会去你那里了。但我想念我救治过的藏獒托勒,还想看看比嘎朵觉悟更优秀的藏獒是什么样子的。这两件事情已经搞得我寝食不安了,你能不能带我去呢?阿柔望着绿茫茫的草原思谋了片刻,表情是冷然拒绝的,嘴上却说:“那就走吧。”
她骑着马,我开着车,马跑起来时我就快开,走起来时我就慢开,又耗油,又费时,从天葬台到阿柔家,走了大半天。
白玛走出帐房来迎接我们。虽然此前我已经知道白玛和阿柔是孪生姐妹,到了这里一比较,适才明白尕藏布为什么说阿柔就是白玛,白玛就是阿柔。因为她们是那种外表几乎没有差异的双胞胎,连说汉话和藏话的措辞以及语气神态都一模一样,人们很难分得清楚,就只好说这个就是那个了。但是我分得清楚,白玛对我亲切,阿柔待我冷淡,尤其是她们两个在一起时,我的感觉立马分开了:好感觉往白玛身上跑,不好的感觉往阿柔身上去。
白玛有些吃惊:“色钦啦,你怎么来了?”
“我知道你和托勒在这里我就来了。托勒呢,藏獒托勒在哪里?”我看到帐房前的草地上,一团黑影动荡了一下。
白玛有些感动:“托勒又不是你的藏獒,让你这么费心牵挂。”
姐妹两个商量了一下,决定留我住一夜,第二天带我去阿柔家的雪山寨子看金獒和黑獒。白玛指着阿柔家的白帐房,告诉我里面是我今夜睡觉的地方。我谢绝了。我把北京吉普开过来,挡住嗖嗖不休的凉风,和草地上的藏獒托勒待在了一起。
藏獒托勒好多了,比起我给它清洗伤口的那天晚上,看着像个藏獒了。它知道我来了,虽然它的眼睛只是两个黑洞,根本看不见;耳朵被烧得变成了一团肉,很难听得清;伤残的鼻子也让它无法拥有正常的嗅觉,但是靠着活跃的思维、发达的感觉,它还是用准确的判断维护了一只草原藏獒的声誉:仇视一切危害,感恩一切帮助。它用颤抖的肌肉迎接我的靠近,然后安静地接受我的抚摸就是证明。
我问白玛:“你换过一次药了?烧伤膏没用完吧?一定要坚持三天换一次,药用完了就去麦玛镇找大夫要,大夫不给就找鹫娃州长。”
白玛答应了一声,从草地上拿起一件晾晒的东西说:“这个,你的。”
我一看是我的贴肉背心,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我说:“不用给我了,把它留下来给托勒包扎伤口吧。”
她没说什么,又把贴肉背心晾晒到了草地上。
我又问白玛:“它排便了没有?”
“噢呀。”
“撒尿了没有?”
“噢呀。”
“那就好那就好,看样子内脏是好的。还是先不要喂肉,一个月内只给它喂牛奶、肉汤、糌粑糊糊、稀饭。一个月以后试着喂一点熟肉,它的犬牙没了,臼齿也就是大牙好不好用还不一定,肉一定要软软的、熟烂的,要是大牙好使,再把生肉加进去,但千万不能喂骨头,脆骨也不行。”
“噢——呀。”
然后,我一边吃着白玛给我端来的羊肉白米稀饭,一边跟藏獒托勒说话,随便说,想起什么说什么,只要能让它感觉到我语气里的柔情蜜意就算达到目的了。吃完了,也说累了,就挨着它静静坐着,让它知道我在跟它一起度过这个春天寒冷的夜晚。我知道我爱上了托勒。出于我的本性,我是那样怜惜它,简直就像怜惜我受伤的孩子和情人,怜惜我的藏獒斯巴。我躺在草地上轻轻拥搂着它,在一种柔情似水、温存如侣的感觉中,打了一个盹又一个盹。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一接触藏獒就会如此动情,靠谱的解释是打小的姻缘、天生的喜好、骨子里的热爱,或者我前世也是一只藏獒,因为救过人有了福德,自己也转世成了人。可是我转人转得不彻底,还带了一些獒性来到人间,所以见了藏獒就流连忘返、温情脉脉。更让我高兴的是,我的心情藏獒托勒也能懂得,它的一颗獒心朝我靠近着,那就是舌头舔我的举动,湿漉漉的,被夜风一吹便有些冰凉。我这才意识到它一直在舔舐我左手腕上被各姿各雅咬出的伤口——我执意不打狂犬病疫苗,执意不抹药不包扎,但藏獒托勒认为这样是危险的,必须用舌头替我消炎杀菌。可是托勒看不见、闻不着,它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伤?莫非它被大火烧残了五官之后,剩下的每一根獒毛都有了五官的功能?
谢谢了藏獒托勒。我在感念中彻底睡着了。
阿柔家的雪山寨子在没有车道的深山里,我只好丢下我的北京吉普。丢下的还有阿柔移动的家。跟白玛家一样,阿柔家只有阿柔一个人,也没有羊群,只有几头挤奶的母牛和三匹骒马拴在地绳上。离开时我问白玛:“你把家搬到哪里去了?你的牛呢?”白玛淡淡地一笑,没有回答。我又说:“这里没人不要紧吧?要是窃贼来了呢?”白玛温和地说:“阿柔家的东西,哪个窃贼敢偷?”我说:“那么母牛呢?拴在地绳上吃不到草,它们会饿得挤不出奶的。”阿柔冷冷地说:“没有吃不上草的母牛,没有挤不出奶的奶头。”我想:难道母牛会挣脱绳索去远处吃了草再回来把自己拴上?真是神牛了。还有狼,要是狼来了怎么办?我刚一提到狼,阿柔就说:“你就是我们的狼。”她在骂我是坏人了,我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白玛赶紧解释道:“色钦啦,放心吧,有托勒在,狼不敢来的。”哦,我忘了,獒死不倒威,况且托勒已经死里逃生,正在靠了坚强的意志一点点恢复呢。
我们三个人骑着马,朝着雪山走去。那么大的雪山,峰峰相连,到了山里头,到了雪线下,还觉得真正的雪峰在老远老远的前头。雪线下是黄马褂一样穿在山胸上的整整齐齐的高寒草甸,它托起了雪线的洁白,又牵手着下面林带的黑绿。我们在林带和草甸的衔接处寻找能走过去的路,路总是能找到,又总是会失去。我们走走停停,一会儿骑马,一会儿步行。我走在穿着花氆氇裙的白玛和同样穿着花氆氇裙的阿柔中间,欣赏着美好的人物和美好的景致,忘乎所以地唱起了歌,当然是悲歌:
藏獒从眼前消失了,
草原上的活物空了一半,
不是活物空了一半,
是人的心空了一半。
中午的时候,我们停了下来,搬来三块石头,支起铁锅,烧茶吃糌粑。然后顺着草甸的陡坡继续走,往下穿过一片松柏林,又穿过一片云杉紫桦混交林,看到了一片碧蓝碧蓝的湖水。绕着湖边的草地往南走,就在湖水和森林交界的地方、遍开着金露梅的缓坡上,出现了一些盘曲向上的栅栏似的寨桩,寨桩里头有几座木石结构的平房。
白玛说:“这就是阿柔家的雪山寨子了。”
我仰头一看,寨子背后是一座冰清玉洁的大雪峰。黄昏的光线带着雪山的洁白描画而来,勾勒着仙境的地盘,凡是美丽的都被勾勒进来了。颜色的涂抹有红有紫有蓝有绿还有白,都是植被都是花朵都是霞光,清幽而平静。唯有金色和黑色是运动的,那就是金獒和黑獒。它们从穿越寨桩的通道里跑出来,金獒扑向白玛,黑獒扑向阿柔,几乎同时站起来,前肢搭上她们的胸脯,让我嫉妒地舔了几下。然后它们才开始注意我,先是黑獒吼了一声,接着金獒也吼起来,它一吼就吼得很多,一长串,长得没完没了。看得出它们不欢迎我,很警惕,似乎我是介于敌人和友人之间的一个存在,让它们举棋不定。但我知道它们没有扑过来撕咬的真正原因是白玛站在我身边,随时准备保护我,并对它们做出了制止吼叫的手势。阿柔只是冷冷地看着,仿佛金獒和黑獒的吼叫不过是强化了她对我的态度。
白玛说:“它们是聪明的藏獒,它们知道你来这里对我们没有好处。”
我说:“怎么会呢?我的好处是多多的,交往下去你就知道了。”
不过有没有好处先搁一边去吧,现在需要安静。一个獒迷见了好藏獒最要紧的就是欣赏、赞叹、拜服:你很伟大,比所有人都伟大;你是偶像,是我唯一的偶像。我说:“别吼了,我已经听出你们的发音器是全世界最响亮的。”鉴于嘎朵觉悟如雷贯耳的声名,据说超越了嘎朵觉悟的金獒和黑獒已经无数次地出现在我脑海中了。但我现在的感觉是灰心丧气,灰心的不是金獒和黑獒,而是我对藏獒形象的认知。我怎么也没想到,它们不仅超越了嘎朵觉悟,也超越了我的想象。它们比我这些年见过的所有藏獒都要好,差不多就是我曾经写过的理想藏獒——我的斯巴的翻版了,至少外表是趋近的。
我啧啧称羡:金獒是吊嘴里最吊的、吊眼里最吊的、吊脖嗉里最吊的、阔胸里最阔的、长毛里最长的。它有五最之美,说它是獒界雄狮一点也不夸张。而黑獒是头最大、脖最粗、体最高、腿最壮、骨量最充分。它也有五最之美,俨然是獒界女王了。金獒是公獒,黑獒是母獒,都不到一岁,还能发育,前途不可限量。啊,金獒,你是草原之光、太阳的儿子;啊,黑獒,你是大地之夜、星群的依靠。我是作家,我有抒情的毛病,当场就有点哼哼唧唧。哼唧着就叹息:可惜啊可惜,前世是藏獒的我居然和它们没有缘分。从它们对我不断的咆哮中,我听出了坚如磐石的拒绝。
我的眼光离开了金獒和黑獒,看了看寨桩里头敞开着门的平房,奇怪在这个被我满怀期待的哥里巴养育藏獒的地方,竟然没有别的藏獒。怎么会呢?金獒和黑獒的血统在哪里——金獒的父母是谁,黑獒的父母是谁?父母的父母又是谁?哥里巴不可能凭空培育出两只如此优秀的藏獒来。
我的疑问立刻被阿柔看出来了,她说:“哥里巴死了这里没人管,多多的藏獒都走啦。”
我问:“多多的藏獒去哪里了?”
她说:“牧人们抢走啦。现在,青果阿妈草原的好藏獒,都是哥里巴的藏獒。”
金獒和黑獒轮番咆哮着:滚开,滚开。
我深深地遗憾着:不该纵火、不该死掉、不该倒毙的哥里巴。他一定是个养育藏獒的高手,他要是好好的,他的雪山寨子不知能培养出多少世界闻名的顶级藏獒。我扫视着四周,看到一辆气派炫目的红色摩托车停靠在平房之间的墙下,在这个优美深寂的环境里显得十分扎眼。我用眼睛问她们:哥里巴的摩托车?他去麦玛镇的天葬台给死去的藏獒送行为什么没有骑上呢?
我问道:“这里没有别人吗?谁来照顾金獒和黑獒?”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傻,留下金獒和黑獒看守雪山寨子有什么不可以?它们是放开的,偌大的山野完全用不着由人提供吃喝。
一阵凉风吹来,黄昏结束了。白玛把金獒和黑獒拴了起来,好让我可以随便走动。我们在平房里喝了用地窖里的连骨肉煮的肉汤,吃了糌粑,然后我就睡在了泥石灶火旁边的氆氇垫子上,垫子里头是装了干茅草的,身子一动就咝啦咝啦响。白玛和阿柔则到别的平房歇息去了。一夜无事,事情都在梦里。我梦见了哥里巴,和在天葬台刚死去的样子相比,他突然高大壮实了许多,而且他是戴着藏獒面具和披着獒皮的。当他骑着红色摩托车奔跑在草原上时,人们都说,看啊,如今的年月,藏獒也开上摩托车啦。醒来后我拍了拍脑袋:不中用的家伙,你怎么没有梦见白玛呢?就是梦见冷冰冰的阿柔,也比梦见一个死去的男人更像梦。
白玛和阿柔进来打火做早饭时我问道:“以后还能在这里见到你们吗?”
她们两个都说:“不能啦,以后不能再见面啦。”
我突然想到,白玛和阿柔之所以决定带我来这里,就是想让我再也不要来了。哥里巴死了,阿柔家的雪山寨子已经参观过了,也见到了我救治过的藏獒托勒和比嘎朵觉悟更优秀的金獒和黑獒,我还有什么理由纠缠她们呢?可我真的还想来,尤其是在她们突然成了寡妇(非婚姻意义上的寡妇)之后,我觉得我要是不来就对不起死去的哥里巴了。当然我内心牵绊的只是白玛,不包括阿柔,我无法像哥里巴那样同时喜欢她们两个。尽管我愿意把献给白玛的全部赞美同样献给阿柔,她也无愧于这种赞美甚至还能超越这种赞美,尽管她们从外表上几乎一般无二地让我神魂颠倒,但我钟情的毕竟是一个具有灵魂的有热度的肉体,而不是一尊美丽的冰雕。温暖是好女人的基本资质。阿柔太冷了,我担心在我抱着她的时候我的热量不足以融化她冰清石冷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