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飒然而至了。天葬台。这些日子这个离麦玛镇不远的地方天天都在处理人的尸体。那么多,那么多,鹫鹰是来不及吃了。幸亏人类发明了火,那是阴阳两界唯一的温暖。早知如此,展览馆的火灾为何不再大一点呢?把那些藏獒一次性地烧成灰烬不就省了丧葬的火化?但接着我就意识到,让藏獒的死尸登上天葬台是多么必要。
尊严,天葬台给了所有的死者——人和动物最后的尊严。
天葬台北侧的山坳里,堆架起来的木柴上,藏獒的尸体铺了厚厚的一层。几个僧人泼洒着烧化的酥油,热气升腾弥漫。麦玛寺的喇嘛闹拉举着铜柄的酥油火把,首先从东南角点燃了十数捆麦草,然后由一些僧人把麦草扔向了藏獒尸体的中央。黑红色的圣葬之火点起来了,迅速蔓延着,火的山凹,火的藏獒,火的神圣时刻里,灵魂乘烟而出,御风直上。秃鹫们群聚在天葬台的最高点,正在分食从死獒肚子里拿出来的湿漉漉的五脏。这是天葬师专门为它们准备的丧葬礼物。大火似乎吓着了秃鹫,它们冲向高空,鸟瞰着火的舞蹈,发现一切照旧,便又纷纷降落,继续它们的葬场盛宴。我知道天葬是生命最后的施舍,藏族人和藏獒一生都在施舍,生命的尾声,当他们无法继续施舍时,就会把自己的肉体施舍给秃鹫。秃鹫吃了尸肉就不会再去吃别的动物了,算是用拯救消除自己一生的罪孽吧。
天葬台梯形的东北坡面上,层层叠叠地站立着数千喇嘛。他们来自青果阿妈草原的各个寺院,紫袈裟、红袈裟、黄披风、鸡冠帽,他们是度亡法事的主角,在他们集体念诵《解脱经》《忏罪法》《行愿品》时,火葬的场面顿时笼罩起庄严神圣的气氛。人世间的生命典礼在藏獒发生集体死亡之后变成了盛大的信仰仪式,前世的结束和往生的开始竟是这样的瑰丽而隆重。许多人哭了。几个高僧站在众喇嘛之前,向大火丢撒青稞。这是密宗佛宝大日如来火供仪轨超度法的重要步骤,象征了涤除罪孽和拥有吉祥。在另一边,喇嘛闹拉拿着一个宝瓶,不断把里面的青稞酒洒到浓烟里,他身边的一些喇嘛则把块状的酥油扔向大火,扔到哪里,哪里的火势就会陡然增大。这是宝瓶仪轨中洗礼法的一环,是对藏獒亡灵的强力超度。
天葬台对面的山坡上,站立着许多藏族人和汉族人,都是来给藏獒送行的。默默地,有的祈祷,有的流泪,有的边祈祷边流泪。神情流淌着大面积的肃穆,极度的悲切消除了人与狗、亲与疏的界限。突然传来一阵隐忍的哽咽。有人小声制止道:“哭的不要,灵魂是不喜欢哭声的。”但是他的制止最终变成了推动,就像垒坝是为了蓄水,而一旦蓄水过多,就有冲决堤坝的危险。有人再也控制不住,开始放声痛哭,这是投石激浪的一声,很快便是哭声一片。许多人都哭了,来送行的所有人都哭了。
晶亮的眼泪中,当然也有我的一滴。我带着各姿各雅站在人群的边缘,望着燃烧的藏獒,内心沉浸在凄凉的黑暗里。我不仅仅是难过,更是一种慌愧和深疚。因为我无法不想起由我制造的那场火灾和我的藏獒斯巴以及我对藏獒的全部罪孽。我想这些藏獒在它们生前可都是生龙活虎的,放牧牛羊、看护帐房、巡视草场、预知祸福、跨越雪山、任劳任怨,与主人忠实为伴。它们如此美好,却从来没有期待过被人高看。那些让人津津乐道的行为在它们不过是出于本能的生命常态。然而仅仅是因为人类社会的道德衰败需要以动物行为做榜样,它们突然受到了抬举。有人(比如我)如获至宝,试图拿它们来挽救日益不堪的人类精神,提高所谓的国民素质。于是就有了关于藏獒的书和藏獒的名气,有了“藏獒节”“评展会”之类的活动,也就有了大火中的藏獒之灾。灾难让我想道:如果对一种事物赞美过度,它就必须为过度的赞美承担责任,并付出惨重的代价。人类不仅曾经而且现在仍然不断在“棒杀”动物,当“棒杀”走向极端之后,人类又开始“捧杀”它们了。不用怀疑,我就是一个先“棒杀”后“捧杀”的罪魁祸首。
现在,我意识到鹫娃州长为什么非要让我来参加法事了。假如我是一个有灵性的人,就会意识到度亡法事似乎是献给我的法事,喇嘛们解脱、忏罪、行愿的经文也似乎是专门念给我的。我不是来给藏獒而是来给我送行的,送别我自私、硬冷、傲慢无理的灵魂——我真的应该把自己发配到地狱里去,真的应该给藏獒下跪请罪,真的应该割下自己的良心献给藏獒的灵魂。
是的,我是一个多么愿意自我否定、自行忏悔的人。我甚至都愿意这样说:所有人与狗的死都是我自己的死,所有人与狗的罪都是我自己的罪。我愿意为他们做一切可能做到的事。然而我绝不接受指责,更反感得理不让人的指责,尤其是鹫娃州长的指责,他是我的朋友,一个朋友的指责远比一个敌人的指责更伤害我。也就是说无论我的良心多么愿意谦卑到时时自残,我的外表绝不允许我显露哪怕一丁点虚心接受的样子。因为我是一个精神匮乏的人,我最怕失去面子,如果我连面子都不顾,那就什么也没有了。更何况我不能用道德忏悔代替法律追究。假如我愿意做替罪羊的结果是让真正的纵火凶手逍遥法外,那我情愿承担不忏悔、不请罪的罪责,情愿被人诟骂直到唾液发生世界性的干涸。
最重要的是,我并不信仰草原信仰的一切。解脱、忏罪、行愿的经文对我并没有清洗心身的作用。我靠人的良心悔恨,不靠佛的指引忏罪。
身边的各姿各雅叫起来,呜呜呜的,是返祖的悲戚,如同凄厉的狼嗥。它似乎直到现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自己的同类,那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一下子集体诀别了。它当然想不到它们死于一场人类蓄谋的火灾,想到的只是它们撇下了它,都走了,只剩下它一只藏獒了。如果各姿各雅不是想到它必须找到被人拐走的八个孩子,想到它还有守候主人强巴一家的义务,它说不定就会扑进大火,跟藏獒们一走了之。
我看到鹫娃州长也在人群里,便带着各姿各雅走了过去,问道:“鹫娃啦,我问你,如果不能天葬,就选择火葬,这是为什么?”
鹫娃州长抬起大手,抹着溢满眼眶的泪水说:“在所有的崇拜里,草原人最崇拜天。世上有地震,但不会有天震,死去的藏族人和藏獒都到天上生活去了。去留无迹,这个臭皮囊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你看,一火化,变成了灰,风一吹,什么也没有了。人和藏獒的命,就是一阵风、一股尘,从没有到没有,空空而已。”
我说:“不对不对,藏族人和藏獒都是高寒带的生灵,天天面对冻僵的危险,所以在所有的热爱里他们最热爱火。火化就是带着人间的全部温暖升天。”
鹫娃州长由衷地说:“色钦啦,你说得比我好。咦?你真是神了,各姿各雅怎么会老老实实跟着你?”
他的话提醒了我。我走出人群,想离开这个还会持续很长时间的葬礼。有很多事情要做,没工夫伤心落泪了。但没走几步我就哭起来。我发现我的悲伤比谁都汹涌,心都碎了,变成一河酸楚的水了。我更不敢在此久留,大步往前走。身后那些来给藏獒送行的藏族人和汉族人还在哭,身边的各姿各雅也在哭——凄厉如号,我背衬着哭声,伴随着哭声,带着我自己的哭声,逃遁而去。
一定要找到冥獒,一定要帮助各姿各雅找到它的八个孩子,一定要找到纵火烧死嘎朵觉悟和几百只藏獒的凶手。这三个“一定”让我充满了使命感。我是一个动不动就会产生使命感的人,使命是天给的、人给的、草原给的,抑或是藏獒给的,不管是谁给的,都让我情绪饱满,激动不已,让我处在神圣而悲壮的感觉里久久不能平静。
突然有人喊:“啊哟省上的啦。”我扭头一看,是尕藏布。
尕藏布弯了弯腰说:“你好吗各姿各雅,你怎么跟上省上的啦?”然后狡黠地眯起了眼,“我就知道你找不到哥里巴,自由自在的哥里巴怎么会等着你去抓他呢?没有羊群的帐房里,住着阿柔。”他看我打着手势要纠正他,立刻说,“阿柔就是白玛,白玛就是阿柔。在天上叫雪的,在地上叫冰,到了锅里都叫水。哥里巴要是藏进了水里,就比我的钱还难找啦。我的钱是蓝的,蓝的都是我的。”说着他望了一眼天,让他沮丧的是火化藏獒的浓烟把蓝天遮去了。“我已经找到我的钱啦,我说这是我的,你得还给我。买东西的不给我,卖东西的也不给我。省上的你说说,大家都是信释迦牟尼的,他们用我的钱对不对?我去找鹫娃州长评理,鹫娃州长说谁让你卖掉了嘎朵觉悟,大家恨你。这么说他们把我的三百万恨走啦?恨走了也可以,把我的嘎朵觉悟还给我嘛。”
我一听就猜到是麦玛镇的人在捉弄尕藏布,就说:“我们来个交换好不好?你帮我找到哥里巴,我帮你找到你的钱,三百万一分不少。”
尕藏布瞪着我说:“光一分不少是不对的,还要多多的多出来。你不知道吧?把钱放出去,就能一个变两个。去年,不对,前年,也不对,大前年,我丢了母羊人家送回来,两只变成了四只。你说要跟我交换?好啊好啊,可是你早点见到我就早早地好啦,刚才,就在人堆里,我看到了哥里巴。我说哥里巴你好啊,你还不赶快藏起来,省上的来啦,来抓你啦。他说我送走了藏獒的灵魂就藏起来,那个省上的我见啦,他和各姿各雅在一起。”
“尕藏布你真糊涂,你一方面举报他,一方面又给他通风报信,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快快快,带我走,去找哥里巴。”我拉着尕藏布冲向了人群。各姿各雅还以为我们是在追寻它的八个孩子呢,跟在后面奔跑着,兴奋地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