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姿各雅哭了。眼睛里的水色表明它的心情在极度悲伤中走向了深渊似的黯然,受损的不仅是坚强的肉体,更是柔弱的狗灵。
它知道自己咬了不该咬的人。但悲伤让它烦躁,烦躁让它愤怒,它实在忍耐不住了。为了让嘈杂的包围远去,能让自己有片刻的安静,它血口大开,牙刀向人了。
它半张着嘴,吐出中缝线两边带有黑晕的舌头,表达着它的歉意。慢慢地,随着被它咬伤的那个人淡出视野,歉意就像一匹奔驰的雪峰划过了它脑海里的地平线,凝然不动的只有哀伤和乞求:我的孩子不见了,人们啊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一想到孩子它就万分后悔,后悔自己违拗主人的意志友好地对待了那个外来人。那个人自称袁最,当他第一次靠近碉楼时,它照例靠着守护犬的本能忽地站了起来,目光里是一如往日的警觉和阴沉。但是它没有如雷如鼓地吼起来,不知为什么它突然觉得这个人是自己认识的,那味道不仅熟悉而且亲切,就像它舔舐卧息过的大冰川里的某块冰岩在消融之后给它带来了若干年前的记忆,淡淡的,淡淡的,还有点飘忽,它想捉住它,却有点难办。就在它游移不定的时候,它看到他眼神里充溢着慈爱亲和的亮光,大胆地靠近它,坐下来,用一往情深的语言赞美着它和它的八个孩子。它一下子放松地卧了下来,怀抱着寻找奶头的小藏獒,向这个外来人夸耀着:看看啊,我的孩子。
现在看来,它容忍袁最的靠近,就等于容忍了灾难的来临。在它的感觉里,就是这个人带来了灾难的一切:地震,掩埋,八只小藏獒的失踪。原来他不是慈爱亲和而是心怀鬼胎,不是一往情深而是垂涎三尺。他堵死了那个通风透气的缝隙,想害死它和主人;他拐走了它的八个孩子,把灵与肉的创伤和无尽的思念留给了草原。各姿各雅越想越生气,不禁错动起了牙齿:咬死他,咬死他。然而它已经耗尽力气,连通常在这种时候应有的悲恸号哭也没有了。
各姿各雅,我又来了。虽然我意识到它很可能还会咬我,却还是禁不住冲动地走向了它。不再是骚扰,更不会诘难,我就想给它送点吃的喝的,它现在太需要补充能量了。它从废墟中被救出之后,人们没有忘记称赞它舍己救人的美德,却忘了它虚弱的身体和干瘪的肚子急待补充营养。我说:“对不起了各姿各雅,即便草原人爱狗如命,也还是缺少人狗平等的概念。他们光想着送你的主人去医院抢救,没想到你也需要有人照顾。”我把一个盛水的红塑料盆和一个馒头、一块熟羊肉放在它前面的石头上,迅速朝后躲去。“就这点食物不够你吃是不是?不是我吝啬不给你买,是你现在不能多吃,先塞塞牙缝吧,明天就好了,明天我给你买十个馒头十斤肉,让你一次吃个饱。”
各姿各雅浑身瘫软,伏地而卧,耷拉着硕大的头颅,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把眼睛眯上了。我觉得水盆挡住了它的视线,它没看到食物,便又凑过去,想把馒头和羊肉放到它嘴边。我说:“如果你还想咬我,那就咬吧,既然我已经有了两个牙洞,就不在乎有十个、一百个牙洞,我连包扎都不需要,不信你试试。”我给它看了看糊了一层血的左手腕,把馒头和羊肉朝前推了推。各姿各雅缩回了伸出来的舌头,半张的嘴也闭上了,这是拒绝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吃陌生人给的食物,这是一只好藏獒的基本素质。可是今非昔比,你受伤了,你耗尽了体力,你需要恢复,为什么不吃?”回答我的是一阵手机的彩铃声:“我和草原有个约定……”。我一愣:地震灾区有信号了?赶紧拿出手机。而各姿各雅的反应似乎比我还要强烈,倾斜的身子突然卧正了,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好像我手机的彩铃是一支强心剂,一下子让它有了精神。
是鹫娃州长打来的,问我在哪里?我说我还在各姿各雅这里。他说:“小心啊,地震之后藏獒的脾气都不好。”我说:“它需要吃喝,需要陪伴和抚慰,但是没有人管它。我要是一只藏獒我会怎么想——我给人温暖,人给我冷漠?”
鹫娃州长说:“藏獒怎么想,现在很难说。我打电话的意思是,可能还有从火灾中逃生的藏獒。你不要问我它们在哪里,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人看到的只是影子,嗖嗖地来,嗖嗖地去,不喊不叫,见人就躲,逮住机会,偷偷地咬人。有人说是青果阿妈草原上出现了冥獒。不信吧,说得有鼻子有眼;信吧,又拿不出真凭实据。我就是告诉你一声,你提防着点。”
“我就说嘛,逃生的不可能只有托勒一只。不过,你说的是藏獒吗?藏獒一向都是堂堂正正……”我突然打了一个寒噤,想起来了,的确有一些关于冥獒的传说,它们是隐身在人间和地狱边缘的藏獒,凶残无度,阴损无比,所以又叫阴獒或者隐獒。而在草原上,只要是传说的就必然是虚无的,只要是虚无的就必然是可信的。越虚无越可信,到最后就都是真的了。我没有见过冥獒,但我信。我又说,“你那里消息集中,再听到冥獒的事马上告诉我,我要找到它。”
鹫娃州长说:“冥獒,冥獒,就是你看不见的藏獒,去哪里找?”
我说:“鹫娃啦,只要是存在的,就一定能找到。我不是一般的人。”
等我结束了通话,才发现面前的各姿各雅已经站起来,喝完了塑料盆里的水,也吃完了肉,正在拼命吞咽馒头。我说:“好样的,各姿各雅。我不打扰你了,你休息吧,明天我再来。”我转身离开,心里是害怕的,藏獒只要能吃能喝就能扑咬。我快步走下废墟,走出去五十步远之后,才停下来回望了一眼,顿时大吃一惊:各姿各雅就在我身后,离我三步之遥。它吐着舌头,大吊眼安静而祥和,一副乖乖狗的样子。看我停下,它便垫着毛烘烘的粗尾巴坐下了:一方面是体虚休息,一方面是让我放心,它不会再咬我了。我说:“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对我好起来?”它的回答更让我吃惊:走过来,温情地舔了舔我左手腕上的伤口。
不,绝对不可能仅仅是我喂了它一顿食它就会对我这样。
到底为什么?我打量着它,也审视着我自己,看它总是盯着我挂在皮带上的手机,突然就理解了。一个天生有獒缘的人,在理解藏獒上总比别人要灵性得多,我明白我跟各姿各雅感情的转捩点就在于我和鹫娃州长的通话,在于我的手机。我给我自己做出了这样的解释:
不知道强巴家有没有手机或者电话,但常去镇上的各姿各雅一定不陌生手机的用途。它经常看到有人把一个小东西贴在耳朵上边走边说话,小东西里也会传出另外一个人的声音。看得次数多了就悟出了其中的奥妙:这人在和一个远远的看不见的人说话。也许它还会这样想:他们在说什么,看不见的那个人是谁?但是现在它不这样想了,因为它听到我的话里提到了各姿各雅,就知道在说它呢。它的单纯经验、悟性思维以及此刻的唯一牵挂让它把看不见的那个人想象成了拐走孩子的那个人,甚至想象成了我正在通知那个人把它的孩子还回来。既然这样,它就决定跟上我。比起它的八个孩子来,守护圮毁的家园已经不算什么了。它跟上我就是跟上了希望,跟上了摆脱哀伤和思念的脚步。
我望着如此聪明的它,蹲下身子,大胆地拥抱了它。这就是说我勇敢地接受了各姿各雅的信任和期待,接受了一个深情无限的母亲发自生命深处的嘱托。我扬起头,对着青果阿妈草原突然灿烂起来的天空大声说:“我一定,一定帮助各姿各雅找到它的八个孩子。如果找不到,就让我失去八种幸福——回到草原的幸福、不信鬼神的幸福、有吃有喝的幸福、爱与被爱的幸福、到处行走的幸福、喜欢藏獒的幸福、追查责任的幸福、自由浪荡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