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忘记鹫娃州长不派医生救治藏獒托勒的冷漠举动,更不会忘记他把烧毁数百藏獒的责任归咎于我的企图。当我想起他希望我把自己发配到地狱,希望我给死去的藏獒下跪请罪,同时割下良心献给藏獒让它们来生做人的时候,我就严重不爽:他用谴责我的办法把自己摘干净了,够狡猾的家伙。但我还是在听完母獒各姿各雅的故事之后,情不自禁地拥抱了鹫娃州长。太了不起了,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牧民的孩子。
我说:“我要采访它,采访各姿各雅。”
鹫娃州长说:“好啊好啊。电视台已经拍下了整个救援过程,你抽空看看,这是一次最成功的救援,被困的人全部获救。”
就在强巴家坍塌的碉楼废墟上,我见到了各姿各雅。跟它一起被救出的还有强巴一家四口人,他们都活着,都被送到临时医院去了。只有各姿各雅一直不肯离去,曾经的碉楼和现在的废墟,对它来说都是家园,它的职责就是守卫。它趴伏在地,用前腿支撑着自己沉重的大头,眼睛一眨一眨的,不喊不叫,看上去虚弱极了。它的头毛和鬣毛一如既往地蓬松浓密着,除了脊背蹭掉被毛露出了皮肤和前爪已经磨烂外,其他地方完好无损。从蹭掉被毛的地方看,它骨骼粗大、骨量丰足,结实得如同花岗岩。加上它非同一般的个头和身长,它就是母獒中的女丈夫了。我坐在各姿各雅面前,把手伸向了它的头毛,轻轻抚摸。我相信它不会咬我,不是它咬不动,而是它明白我不是坏人,所有救了它和强巴一家的人、此刻围观着它的人都不是坏人。
我在心里问道:当你被埋在下面时,你想到了什么?
各姿各雅告诉我:我首先想到必须立刻出去,要不然就会闷死啦。我看了看我的爪子就开始子掏洞,一点一点掏,不是石头就是木头,都是硬的。我掏了一天一夜,把两只前爪都掏烂啦,才掏出一个碗口大的洞,算是飘进来了一丝空气,不至于被闷死啦。我想把洞掏大,大到只要我能爬出去,身后的几个主人就能爬出去。我又不懈地掏啊掏,终于爬了出来。可是我纳闷,身边的强巴怎么不跟着我往外爬呢?我又钻进去想用牙齿拉他出来,才发现他的腿被卡住了,根本就挪不动。而且他堵住了唯一的通道,下面的阿爸、老婆、孩子都出不来。我只好自己出来,大吼小叫着想让人来救他们。这个时候地又晃了一下,非常剧烈,高高的废墟眼看着平铺塌拉了。我没有逃跑,因为我不是人,我是藏獒各姿各雅。我又从洞口钻进去啦,里面正在往下塌,一塌就塌在了我身上。我本来可以躲开,但我一躲开上面的石头就会砸到强巴身上和更下面的其他主人身上。我只能站着,上面的东西越塌越多,我还是站着,一站就是六天六夜。这还不算,我是一只正在喂獒娃的母獒,奶头里有流不尽的奶水。奶水先流到了强巴的嘴里,然后又流到了强巴的碗里。草原上的藏族人外出时喜欢把自己的碗揣在身上。强巴从外面回来后没来得及拿出碗就地震啦。他用碗接了我的奶水递给下面的人。四口人,就靠了我的奶水,一直活到了救援的人来。你们人类的奶水会不会喂狗我不知道,我们狗类的奶水关键时刻总是要喂人的。
我又问:一只藏獒用自己的身体扛起了整座碉楼坍塌后的废墟。各姿各雅,你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居然没有被压垮、压扁、压死?
各姿各雅瞪了我一眼,似乎不满意我心里的这个问题。
我接着问:你不吃不喝,根本不可能产生那么多奶水喂养男女老少四个主人,但整整七天,你的四个主人就是靠了你的奶水才活了下来。为什么在没有能量补充的情况下,你的奶水还能源源不断?
各姿各雅说:我把我的四个主人当成我的孩子啦。藏獒在喂养孩子时,所有的血肉都能变成奶水。你看我已经瘦得皮包骨啦,如果还救不上来,再让主人吃几天,我的骨头就会变成奶水,骨头变完了,皮毛就会变,最后我的每一根毛都能变成奶水往人的嘴里流。
我望了一眼陪伴着我的鹫娃州长,盯着各姿各雅,突然把心里想的问题说了出来:“还有一个问题,听说你正在哺育孩子——八只小藏獒,是你和嘎朵觉悟的后代,如今它们在哪里?你的主人说是它们被人拐跑了,拐跑的时候你知道吗?作为一个母亲,你在救主人的时候,难道没想过你首先应该救你的孩子?”
各姿各雅突然抬起头,一口咬住了我的左手腕。我惊叫一声,想抽出左手腕,看抽不出来,便抡起右胳膊,一拳打在它鼻子上。它松口了,扬起流血的鼻子冲我吼叫着,想挣扎着爬起来。鹫娃州长一把揪起我,拉着我跌跌撞撞朝废墟下面跑去。
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懂藏獒的人,现在看来也是半懂不懂了。首先我不应该在不该骚扰的时候骚扰各姿各雅,而骚扰它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显示我自己的优越——人在动物面前的优越和一个灾难旁观者的优越。在如此悲惨的现实灾难面前,我油然而生的却是童话般的内心独白,是游戏藏獒的心态。我在卑鄙中自鸣得意,丝毫不顾及对方的感受。各姿各雅一直忍着,终于忍无可忍了。其次我不该把提问变成诘难。它的八个孩子不见了,死活不知,而我却在指责它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救人时为什么不先去救自己的孩子?我在有意无意中把源自个人喜好的藏獒至上的观念强加给了藏獒,而藏獒的天性里是以人为最高神明的。各姿各雅听懂了,完全听懂了,它如果不咬我一口就不是藏獒了。
我的后悔就像牧草一样固执而鲜嫩。尤其后悔的是我居然打了它一拳。它的鼻子因为体衰力竭已不再湿润了,干裂的鼻子被我一拳打出了鲜血,可见我的一拳是多么狠毒。下手很重,说明我体内潜伏着莫名的暴力倾向和狂躁的进攻欲望,恶的杀机时刻准备着突破善的外表来一番丑行表演。“少一点冲动,多一些克制。”路多多说对了。
鹫娃州长说:“这个各姿各雅,怎么会咬人呢?它不知道你是个对藏獒顶好顶好的作家,你敬重它才会去采访它的。不过你也不该还手,它为了救人都累得站不起来了,你还打它。在我们草原,人打狗是虐待,狗咬人是能耐,这你应该知道。”
我想起我的藏獒斯巴了,内心一阵酸楚,看了看我依然攥起的右手拳头,禁不住砸向了自己的胸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虐待它。我心里是那么喜欢它,却又出拳揍了它。对不起了,各姿各雅。”
“赔礼道歉的话以后再说,快去医院,先把针打上。”鹫娃州长着急地说。他盯着我的左手腕,那上面两个牙洞清晰可见,鲜血曲蟮而出。
我知道各姿各雅口下留情了,如果它真咬,即便是现在虚弱不堪的样子,也会一口咬断我的手腕。我摇着头,越摇那个念头越坚定了:我不打狂犬病疫苗,就算是我对自己打了各姿各雅一拳的惩罚吧。别给我说狂犬病是百分之百的死亡率,传染上病毒就等于拥抱死神之类的话。我相信能救人的藏獒都没有毒,更相信我有足够的免疫力。我就是一只直立走路的藏獒,我有一身獒骨獒肉,我血管里流淌着纯正的獒血,藏獒咬我就是自己咬自己,根本用不着担心。如果我真的会因为各姿各雅咬了我一口而得狂犬病死去,那也是活该如此。我想着,望了望依然趴伏在废墟上的各姿各雅,转身离开了。
鹫娃州长追上来,拉住我说:“你要去哪里?”
我甩开他的手说:“不用你管,我就是想为藏獒做点事。”
“还是为了藏獒托勒吗?请你不要走远。”
我心说已经不尽然了,现在纠缠在我心里的还有哥里巴、白玛、阿柔家的雪山寨子、因为比嘎朵觉悟更优秀而吸引了我的金獒和黑獒。我说:“麦玛镇已经消失了,从前的一切已经不存在,请你不要干涉我。”
“被烧死的藏獒和人不能再放了,我已经做了安排,今天清理现场,明天在天葬台火化。火化的时候你不去看看?”鹫娃州长看我在犹豫,又说,“这么多藏獒的灵魂要走了,不是件小事,寺院准备举行度亡法事,解脱、忏罪、行愿的经都会念起来,有罪的人应该去听听,一来给藏獒送行,二来解脱自己。这样的好机会,你不去是会后悔的。”
“太仓促了吧?案件还没有查清,为什么就要火化?”
“有人早就在盘算藏獒的尸体,天天来找我,说是免费帮我们清理现场,再把尸体拉到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处理掉。你没听说什么吧?比如有人正在贩卖藏獒肉,送进饭店,或者做成肉干和罐头,好像比养藏獒还要赚钱。”
我惊讶地“哦”了一声:“还会有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听说过。”
鹫娃州长郑重地说:“我们要用火化尽快告诉那些贩獒肉吃獒肉的人,在草原上,藏獒跟人有同等的待遇,你们那样搞,就跟贩人肉吃人肉是一样的。你相信有灵魂吗色钦啦?藏獒是有灵魂的。还是去送送藏獒的灵魂吧,毕竟你是一个草原人。”他知道我不会拒绝,没等我答应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