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北京吉普跟我的心情一样,飞向了麦玛镇。地震后还没有通电,到处黑魆魆的。不时会有灯光闪现,估计是连夜救援的地方。我在废墟和断路的阻拦中曲曲折折地靠近着一处处灯光,终于在一处抢救现场找到了几个来自北京的医生。他们瞪着我,惊诧我居然在这个急需抢救人的时候请求他们去救一只藏獒。
有个医生问:“藏獒是什么?”
我说:“你们怎么连藏獒都不知道?”
那人说:“不知道的是你,你连人和狗哪个重要都分不清楚。现在人都抢救不过来,哪里顾得上狗啊猫的。你应该去找兽医。”
我恼怒地说:“兽医是你爸爸。”
“什么、什么?你怎么骂人?”
我想他们大老远来高原参与救援也不容易,赶紧解释道:“我是说兽医是我爸爸,可惜他现在不在麦玛镇。”心想,跟他们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们是獒盲,是藏地之盲,不知道藏獒在草原的地位,不了解狗是藏族人的福神,是带来青稞的恩主,更不明白还有生灵平等、人狗同命的信仰浸透在空气里。
我转身离去,又不甘心地停下说:“你们知道青稞吧?就是大麦的一种,藏族人的主要食物。很早的时候人类不珍惜粮食,竟然用青稞做的糌粑团给娃娃揩屁股。天神见了非常生气,一怒之下抽出宝剑削砍青稞。青稞有九个穗头,当削到最后一个穗头时,藏獒突然如雷贯耳地大吼一声:‘请留下我的一份。’天神觉得藏獒每顿饭都会把自己的食物吃干净,从来不浪费粮食,就把青稞的最后一个穗头留给了藏獒。藏獒想,若是自己吃了青稞,人就没吃的了。就又把青稞让给了人。藏族人感念藏獒的恩德,每年青稞收割以后,第一次磨出的糌粑,都要先喂藏獒。我说这个故事的意思是,你们救藏獒跟救人是一样的,甚至比救人还重要。求求你们了,跟我走吧。”
医生说:“派我们来是救人不是救狗。你去把这个故事给派我们来的人讲一讲,他要是同意了,我丢下这里的人,立刻跟你去。”
真是对牛弹琴了。我只好驱车离开,见到灯光就喊叫鹫娃州长,现在只有他能够挽救托勒的性命了。喊不出鹫娃州长我又喊哥里巴。我想告诉他:“你的托勒回家了。”我不相信哥里巴会离开地震灾区,他的藏獒也死了,五只呢,其中包括一只金獒和一只黑獒——能和嘎朵觉悟一决雌雄的藏獒。藏獒的灵魂会抓住一个藏族獒主的心,他的想法必然是:没有处理好尸体,亡灵就不会踏上往生之道。永远的幽怨会让他寝食不安,其代价或许就是让自己失去灵魂、失去转世的可能。
我的喊叫果然得到了回应。有个戴着高筒毡帽的藏族人说:“哪个哥里巴?跟白玛相好的哥里巴?我见过啦。”
我走近高筒毡帽,问道:“你什么时候见的,在什么地方?”
高筒毡帽说:“昨天,太阳落山以后,就在这里。这里是我家的碉房,你看看,都塌啦。”
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说的是实话?”我知道这并不奇怪,我已经想到哥里巴没有像白玛说的那样远远地离去,想不到的是他居然没有躲起来,还在麦玛镇晃来晃去。
高筒毡帽说:“菩萨让我做一个诚实的人,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你是一个不信菩萨的人吧?怪不得你不相信我。”
我说:“相信,相信,哥里巴去哪里了?”
高筒毡帽说:“我问过啦,我说你要去白玛家还是要去阿柔家?他们两家的帐房还好吧?看来这是菩萨的意思,以后不能再住碉房啦,还是要住帐房,帐房塌下来也不过是几片毡。”
我着急地问:“哥里巴去了谁家?他是怎么回答你的?”
高筒毡帽说:“哥里巴没有回答。我说你的藏獒多好啊,是一公一母吧?现在它们就是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藏獒了。听说政府要发赈灾款,等赈灾款到手了我买两只小藏獒,养大了跟它们配种。”
我惊讶得以为听岔了:“你是说你还看见了他的藏獒?什么样的藏獒?”
高筒毡帽说:“一只金獒,一只黑獒,就拉在他手上。我说你这样走来走去可不好,你的仇家说你放火烧死了嘎朵觉悟和几百只藏獒,麦玛镇的人会杀了你。哥里巴什么话也没说,拉起藏獒就跑啦。”
我呆怔着,是不是可以这样判断:哥里巴在纵火之前安全转移了他那两只已经超过嘎朵觉悟的藏獒。可他为什么不把他的五只藏獒都转移出去呢?也许时间来不及,也许是为了掩人耳目——牺牲自己的藏獒给人一种他不可能放火的错觉。不管怎么说,哥里巴的纵火嫌疑一下子增大了。
我谢过高筒毡帽,开车在废墟的海洋里绕来绕去,不一会儿便绕到了广场。漆黑一片的广场上有几支手电筒在晃动。我停车下去,走到手电筒跟前一说话,意外地发现,站在面前的是鹫娃州长和他的随从。原来州政府的抗震救灾临时指挥部就在广场。现在鹫娃州长带着几个人正要赶赴一座坍塌的碉楼。据报告从碉楼的废墟下面传上来了石头的敲击声和藏獒的叫声。
鹫娃州长戴着一顶黑色曲边的船型牛绒礼帽,白衬衣,黑西装,没打领带,外罩一件深灰色呢子大衣。除了藏式礼帽和永远无法改变的黑黄色、粗糙型的紫外线脸膛,其他都是约定俗成的官场打扮。说真的我不喜欢他的衣着,不仅不显民族特色,还跟官场的呆板单调、缺乏个性有着某种联系。
鹫娃州长用汉话说:“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来找我?”
我说:“你的事很紧急,我的事也很紧急,不相干的话就不要说了吧。”
鹫娃州长生气地说:“你是我叫来的,我要掌握你的行踪,也是对你负责。这个地方乱糟糟的,出了事怎么办?说吧,什么急事?”
我把哥里巴的事隐瞒了下来。我觉得要是让我说出纵火者,就一定得铁板钉钉,而不能似是而非。我骨子里是个风头主义者,喜欢独自逞能,由我一个人查实纵火嫌疑人和提供一点这方面的线索绝对是两回事。更何况一见鹫娃我就明白过来,我要追查到底的决定是一次真正的开始,不期而至的兴奋是由于只有行动起来才是我自己,就像一个因负罪累累而谢罪无门的人,终于找到了进入解脱之门的机会。在这之前我一直在忏悔,但如果忏悔不能变成行动,解脱就会越来越远,这样的生活我已经不想再有了。就是这样,我要为我钟爱的藏獒报仇雪恨。我只把托勒回到白玛家的事说了,又问道:“它是不是你们救出来的?”
鹫娃州长说:“当时救火的人虽然很多,但只救出了六只藏獒,六只后来也都死了,我亲眼看见了尸体,这个不会假。”
“这么说托勒是在火灾中自己逃生的,它是怎么逃生的?逃生的不可能只有托勒一只吧?还有没有?”
“这个不知道,你了解了解吧。”
“现在托勒怎么办?得马上派个医生去。”
鹫娃州长摆摆手说:“我派不出人来,尤其是医生。要不你去寺院找找喇嘛,让喇嘛念念经,送它走,都烧成那样了,死了比活着好。”
我盯着他半晌没吭声。我不相信一个全力推动过藏獒经济的藏族干部会这样说,也不知道拿什么语言来反驳他。
聪明的鹫娃州长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想法,解释道:“灾情严重得超乎想象,要救的人太多,救人的人太少。”
我悲哀地说:“我还是无法接受你的这个大反差。是你专门打电话给我,让我赶紧来。你在电话里描述大火和营救场面时,激动得都语无伦次了,一会儿藏话,一会儿汉话。哭没哭我没看见,但声音绝对是发抖的,抖得我也跟着你抖起来,是心在抖,你我的心都在抖。”
“给你打电话时,我是你的朋友;现在见到你时,我是一州之长。”
“难道朋友和州长不是一个人吗?”
“当然不是一个人。你没当过官,你不知道。我问你,如果是你在领导救援,人重要还是藏獒重要?如果这个人是你的亲人呢?是你的阿爸阿妈呢?在青果阿妈草原,所有需要救援的人都是我的亲人。真要是放着阿爸阿妈不救,去救藏獒,那你就不是人了。”
我恼火地说:“你就说我是畜生吧,畜生就畜生。畜生有什么不好?”
鹫娃州长冷笑一声:“怪不得你不理解我。我是人的州长,不是藏獒的州长。我必须对省长负责,省长也是人的省长,不是藏獒的省长。我们正在统计死亡人数和救活的人数,救活的人越多,救援的成绩就越大,藏獒是不算数的。”
我几乎喊起来:“这个我不管,我只管良心。是人把藏獒烧掉了,不是藏獒把人烧掉了;是人对藏獒有罪,不是藏獒对人有罪。任何人包括你和我,都有义务追查责任。”
鹫娃州长愤怒地说:“追查谁的责任?责任就在于你。没有你的关于藏獒的书,藏獒能这么火爆吗?能普及到全国各地去吗?能几十万几百万地出售吗?能有‘藏獒节’‘评展会’这一类活动吗?藏獒原来就是普通老百姓,是牛粪,是牧草,是天上的云,稀松平常,你把它写成了国宝、国王和王后。结果呢?买卖国宝的来啦,刺杀国王的来啦,偷盗王后的来啦,现在又把这么多国王和王后统统烧掉啦。这就是我让你来的原因,我要让你看看,你的罪责有多大。还动不动就要追查,你有这个资格吗?我要是你,就会自己把自己发配到地狱里去,就会给死去的藏獒下跪请罪,会把良心割下来抹在藏獒身上让它们来生做人。”
我没想到鹫娃州长会这样说,感觉我已经不认识他了,他完全是倒打一耙,颠倒黑白,嫁祸于人,贼喊捉贼。他忘了在我写书之前中国早就有藏獒买卖了;忘了烧死这么多藏獒的“藏獒节”“评展会”正是他领导下的州政府也就是他主办的;忘了正是他制定了“把藏獒经济当作青果阿妈州龙头经济”的方针,还提出了“以獒富州”的口号;忘了他的每一次升迁都跟藏獒有关,早就是“藏獒兴,鹫娃升”了。我想把这一切都吼出来,看看他身后那些对他毕恭毕敬的部下就又咽了下去。我怒瞪着他,却不知道如何反驳他,仿佛一个杀人犯正要一刀捅向对方,发现该死的原来是自己。
鹫娃州长似乎意识到他把话说重了,唉叹一声说:“算了吧,不跟你计较啦。你的藏獒书好处也是多多的,毕竟牧民有了经济收入,政府也增加了地方财政嘛。”
我叹口气,扭头不看他。平心而论,鹫娃州长说得也不错,过去藏族人是不卖藏獒的,卖藏獒就跟卖儿女一样让他们难以接受。如果你看上了某家的藏獒,喜欢得不得了,想要自己养一只,那就得送礼物、交朋友,等人家看清了你的为人,觉得你跟他们是一条心,不会亏待藏獒,才会送你一只獒仔。但是后来就变了,从青果阿妈草原出现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起,藏獒的价格年年都在攀升。尤其是我写的关于藏獒的书出版以后,很短的时间内藏獒就像股票一样牛市起来,而且没有涨停,无限制地飞跃着。藏族人在愕然、不解、迷惘之后迅速适应了这个变化,再也不是卖藏獒跟卖儿女一样了,连他们自己都奇怪:怎么会那样急切地希望出售自己的藏獒呢?金钱进来了,欲望出来了,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的交易价格让藏族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实惠。他们说,我们一群一群的牛羊都没有换来这么多钱啊!既然牛羊是可以卖的,同样是牲畜的狗怎么就不能卖呢?我有时想,如果没有我的书,是不是就不会有藏獒热呢?不,事情不这么简单,我的书只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绝不是藏獒热的缔造者。缔造者是生活本身。过去牧民的生活是逐水草而居,不需要钱,就能有吃有喝、不冻不饿。现在牧人大都定居了,乡镇化和城市化了,消费和欲望正在翻倍增加,干什么都需要钱。而草场却在迅速退化,牛羊的锐减一年比一年严重,以钱为轴心的日子怎么过?于是藏獒市场出现了。钱、钱、钱,人们奔钱而去了。
我说:“是藏族人需要钱,我才写了藏獒的书,让藏獒为他们赚钱,不是我写了藏獒的书之后,他们才需要钱的。对吧,鹫娃州长啦?”
“这么说你是救世主啦?”鹫娃州长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说:“色钦啦,不讨论这个问题了。你跟我来,我让医院给你一些药,医生真的是派不出去了。”
广场的一角,就有一个由三顶帐房组成的临时医院。鹫娃州长带我走进病房,指使一个中年医生给我拿药。有人在门口大声说:“鹫娃州长,机械用不上啦,只能靠人的手一点一点挖,进展缓慢,已经很长时间听不到下面的石头敲击和藏獒叫啦。你快去看看吧。”鹫娃州长匆匆走了。
医生递给我一管烧伤膏。我说:“远远不够,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好肉。”
医生问:“都烧成这样了,人还活着?”
我说:“不是人,是藏獒,在大火中死里逃生,多不容易啊。”
旁边有个护工模样的外地人搭腔道:“藏獒的命比人的命硬多了,老天在保佑它们。要不是有人放了火,地震是震不死的。”
我瞅他一眼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人放的火?”
那人说:“我是地震后最早来广场的,那时展览馆只塌了一半,大部分藏獒还活着,还能听到打雷一样轰隆隆的叫声。我看到一个人走进了展览馆,后来就着火了。”
我问道:“这人是干什么的?什么长相?是汉族还是藏族?”
那人说:“长相没看清,从背影看是汉族的打扮,牛仔裤、皮夹克,好像是棕色的。”
我想了想,又问:“后来呢?着火以后你又看见他跑出来了?”
那人说:“没看见。我当时想,这个人要是不出来,会把自己烧死的。不过后来听说,展览馆有好几个门。”
医生把药箱里的多一半烧伤膏都给了我,又把抹药、换药的方法叮嘱了一遍。我连声“谢谢”都忘了说就走了,脑子里一直在打鼓:牛仔裤、皮夹克、棕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