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驱车来到尕藏布指给我的那片草原,果然看到一顶没有羊群的帐房。没有羊群也没有藏獒,只有几头母牛拴在地绳上准备过夜。我刚下车,就见一个穿着花氆氇裙的年轻女人从帐房里走了出来。因为她美丽,我便有些紧张,赶紧用藏话问好。
女人却用汉话对我说:“来了吗?酸奶子刚做好,已经挖到碗里啦。”
听她的口气好像知道我要来,或者她看错人了,以为我就是她等待的那个人。我打量着她秀气的长相和鲜艳的衣着说:“你好像不是牧人?”
“噢呀,我是牧人的女儿。”
我笑了,牧人的女儿不是牧人,这个逻辑是符合生活进程的。我问道:“你汉话说得这么好,是学校里学的?”
“我没上过学,我的汉话是哥里巴教的。”
“哥里巴……他在家吗?”
“哥里巴走了,远远地走了。”女人看我有些疑惑,又说,“仇家说他烧了嘎朵觉悟和几百只藏獒,麦玛镇的人都知道啦。哥里巴不想受冤枉就走啦。”
“你说他是冤枉的,可是他一走不就更让人怀疑了吗?”
“怀疑就怀疑,反正你们抓不住他。他就是死也不坐班房、不戴手铐。”
女人说得当然有道理,哥里巴是个康巴人,康巴人的天性里,自由是第一。我说:“我可不是来抓他的,想见见他,跟他聊聊。”
女人勉强笑了笑说:“你进来嘛,进来说嘛。”
我犹豫着不敢进帐房,哥里巴有枪又有刀,万一把我当成来抓他的警察先下手为强呢?
女人立刻明白了我的心思,笑着撩起门帘说:“里面没有人的。”
她笑得很迷人,就冲着她的笑我信任了她。我跟她走进帐房,看到里面果然没有别人,常明不熄的酥油灯照耀着悬挂在正中帐壁上的唐卡佛像,也照耀着锅灶右侧的卡垫和卡垫后面卷起来的羊毛毡,羊毛毡后面是叠起来的被子和一些衣物——女式的皮袍和一条蓝色牛仔裤、一件男式的棕色皮夹克。一碗白花花的酸奶放在跟锅灶平行的石板桌上。锅灶左侧摆放着酥油桶、酸奶桶和背水的木桶,木桶上放着一个陶瓷的大盘子,里面是一些陈旧的曲拉(奶渣)。陈设是如此简陋,家境似乎不太好。
我坐在卡垫上,用勺子吃着酸奶说:“我怎么称呼你呢?”
“白玛。”
我试探着问:“白玛,你的丈夫,我是说哥里巴,他去哪里了?”
白玛摇摇头说:“哥里巴不是我丈夫。”
我一愣:“那么他是你的……”
“他是我男人。”
我琢磨着她的话:是她的男人却不是她的丈夫,是婚外的爱情,也就是说一个男人拥有两个女人,或者一个女人拥有两个男人。这在草原上并不奇怪,有时候当习俗浓重到足以掩盖道德时,它是那么自然而然、稀松平常;有时候当道德强大到足以让习俗妥协时,它又显得迥异在平常之外了。很多情况下,习俗和道德都在打架,只不过从来没有剧烈到需要用严肃的忏悔、灵魂的拷问以及法律来对待。
我放下酸奶碗问道:“不管你是哥里巴的什么人,你总应该知道他的行踪吧?”
白玛自信地说:“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我朝门外看了一眼,直截了当地问:“你刚才好像在等人,不会是在等哥里巴吧?”
“我在等你。我知道把你请到帐房里来,好好的酸奶子吃上,看看这里没有哥里巴,你就不会再来啦。”
“你等的不是我,你只知道会有人来你这里追查哥里巴。”
“我今天见过你啦,在麦玛镇着火的地方,看见你在背藏獒,我想那个人大概要来找我的。”
我想起我背运藏獒时有一些藏族人看着我,那里面居然就有纵火嫌疑人哥里巴的女人。白玛一看到我就知道我要来找她,凭什么会有这样的判断?就凭着一个女人异乎寻常的直觉?我追问道:“你去火灾现场干什么?”
白玛低下了头,沉默着,突然哭了,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一阵哽咽之后,她用手掌擦掉了眼泪。她说:“都死啦,哥里巴的五只藏獒都被大火烧死啦。”她说起哥里巴是多么喜欢藏獒,说起哥里巴其实已经养育出了两只各方面都能超过嘎朵觉悟的藏獒,一只是金獒,一只是黑獒,都还不到一岁。但是人们只知道哥里巴有藏獒,却不知道有这样优秀的藏獒。他养育藏獒的地方在阿柔家的雪山寨子里,雪山寨子在哪里只有阿柔一个人知道。“阿柔也是他的女人,一个比我好的女人。”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了,“为什么呀,为什么要举办青果阿妈藏獒节,藏獒节还要举办评展会?要是没有这样的会,我们的藏獒不是好好的吗?哥里巴太想打败他的仇家尕藏布了,把他的两只藏獒、阿柔家的一只藏獒、我家的两只藏獒都拉到展览馆里去啦,拉去就死啦。”
我半晌无话,起身朝外走去。白玛的诉说是不是说明哥里巴不可能是凶手?为了烧死嘎朵觉悟搭上自己的五只藏獒,无论如何不通情理,何况他有一只金獒一只黑獒都可以超过嘎朵觉悟了。既然这样,哥里巴何必要远远地走掉呢?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白玛说的都不是实话,但话可以假,眼泪也可以假吗?据我的了解,青果阿妈草原的女人,没有一个会用眼泪演戏。我又想到尕藏布为什么不回答哥里巴家有几只藏獒的问题,因为哥里巴有两个家,确切地说有两个女人,尕藏布也许拿不准是不是应该把两个女人的藏獒都算在哥里巴身上。尕藏布,哥里巴,这两个互相拿藏獒较劲的人,我更应该相信谁呢?
白玛用笑容把我引进了帐房,又用哭泣把我送出了帐房。黑夜晚来的高原已经麻麻黑了。天上地下都是浅一片深一片,浅的是最初的夜光,深的是物:云、山、草、无边的原野,还有人。人就是我和她。茫茫大草原上,夜色正在笼罩,孤独的帐房门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剪影。他们正在告别。
我说:“不好意思白玛啦,打搅了,再见。”
白玛点点头不说话,残留着泪水的眼睛射出兽眼一样的光亮,这光亮照耀着她的面孔,让我看到了比第一眼看到她时更炫目的美丽。无法形容那些人人都有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唇和脸型的轮廓是如何的超凡脱俗,共同的营造让美的神韵就像天和地的对接那样对接在她身上。完全是一种审美度极高的描画,就在黑色帐房的背景和夜的气息里,轻轻勾勒着让人过目不忘的魅影。
我心说,哥里巴,我没见过你就已经嫉妒你了,你拥有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而这个女人还能大度地赞美另一个被你拥有的女人。本事不高强的男人做不到这一点。我又有些紧张了,我感觉凭自己的长相根本不配和这样美丽的女人说话,就自卑得紧张起来。我说:“再见,再见。”已经说过再见了,还在不停地说。
但是我没有走成,就在我走向我的北京吉普,路过一堆黑牛粪时,裤子突然被什么挂住了。我顺手拨拉了一下,手指在一丛兽毛之间一划而过,顿时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像雪山冰水渗进了我的血脉。我一阵战抖,扯着裤子,扭头一看,看到的还是一堆黑牛粪。这时白玛惊诧诧地喊起来:“托勒,托勒。”
黑牛粪摇晃了一下,发出一声人似的呻吟,接着被挂紧的我的裤子松脱了。我撒腿就跑,跑进北京吉普,发动了车,急打方向盘,把车灯对准了黑牛粪。唰的一下,煞白的灯光扫向了前方。我看清了,惊得目瞪口呆:黑牛粪变成了一只黑藏獒,那是一只多么不堪入目的黑藏獒啊,如果藏獒都是这样的,我情愿世界上没有这个物种。它没有眼睛,没有耳朵,甚至都看不清有没有鼻子和嘴巴,只有两根白牙从一团黑肉里奓出来。更可气的是它那一身丑陋的皮毛,就像最糟糕的叫花子的皮大衣,褴褛到极致,连肮脏也算不上了。是的,我很生气,它居然长成了这样,它长成这样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玷污藏獒的名声。我嫌恶得想吐,却见白玛跑过去抱住了它,内心铿然一响,感觉很不舒服:如此美丽的女人怎么可以养育如此难看的藏獒?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我看到的并不是一切,当哭起来的白玛急切地招手要我下车时,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词来:劫后余生?眼睛看到的再也不是一团该死的黑肉了,而是一只铁铸石雕、威风刚健的天狗。它从大火中逃生或者被人救出,然后忍着伤痛,蜗牛似的一寸一寸爬行着,辗转回来了:主人,主人。它没有褴褛的皮毛,只有火烧的创伤,创伤损害了它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它看不见,闻不着,不能吃,不能喝,它是怎么回来的?回来后发现有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家园,它要履行职责,便用白牙咬住了我,但它实在没有力气了,只能树枝一样挂住我的裤子。要是靠着过去的力量,它能咬断我的腿。
我心说,狗东西你瞎了眼,居然没认出这是一只了不起的藏獒。我是在替藏獒托勒骂我呢。我想起我的藏獒斯巴,想起那已经三个月大的一窝五只小藏獒,立刻觉得人在动物面前真是该骂的。我于惭愧中获得了勇气,也像白玛一样抱住了托勒。托勒不允许一个陌生人的搂抱,痛苦地蠕动着创洞累累的身躯,想吼又吼不出来,呼呼地从一个似嘴不像嘴的孔洞里喘着气。我知道它这样很难受,赶紧松开了手。怎么办,它伤得太重了?这也是白玛要我下车的原因。
焦急中白玛用藏话喊起来:“曼巴,曼巴(医生)。”
我也用藏话说:“是得赶紧找医生抢救,不然它活不过今夜。你等着,最好能给它喂点水。我这就去麦玛镇请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