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若喇嘛跪在苦行殿的南墙根里,朝着墙上的那行藏文字咚咚咚磕着头,几乎把头磕破。
原来他还得感谢宣布他为敌人的加洋博士。加洋博士把他关进苦行殿是因为一切都在安排之中。谁在安排?是他无缘相见、色身骨肉的玛吉阿米?还是那些如影随形地保护着“七度母之门”的慈猛护法?或者是加洋博士?没有必要追问了,现在要紧的是,他必须立刻进入预备修法。
预备修法就是掘藏师在掘藏之前交通神灵,并让神性附着自身的密宗观修仪轨,目的是获得寂静吉祥的缘起,求得神灵护佑而排除所有干扰阻碍。阿若喇嘛以为他几十年如一日地苦修佛法就是在为开启“七度母之门”做准备,没想到临到掘藏,他还得进入预备修法的程序。预备修法可长可短,有闭关几年的,有十天半月的,而他却只有几个小时,几个小时以后就是早晨,“晨起掘藏”。
他从地上爬起来,四处走动着。苦行殿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佛像烟火、几案供品、唐卡壁画,也没有卡垫板凳、床帏毡铺,就是干干净净的砖地、清清爽爽的石墙。佛说,一切皆无处一切皆有。要紧的是观修,一旦进入境界,你想本尊,满堂都是本尊,你想上师,四面都是上师。要弥勒有弥勒,要地藏有地藏。贤劫千佛、十六尊者、八部空行、九众佛母,只要观修了人家,人家就会金身法相显现于你的眼前。显现伴随着灌顶,说明你的预备修法具足圆满,你可以当仁不让地去掘藏了。
阿若喇嘛坐北朝南,修法立刻开始。
几个小时很快过去了,等天亮,大厨房的喇嘛给他送来一壶酥油茶、一碗糌粑的时候,他想亲见的上师、本尊、空行母一个也没有出现,这说明无神授权他去掘藏,预备修法没有获得圆满证悟。他满腹狐疑,检点自己是否把观修仪轨搞错了,又觉得是受了加洋博士的欺骗,南墙之上的那行字:“阿若·炯乃在此预备修法,晨起掘藏”,不是神灵的明示,而是加洋的涂写。他忽地抬头,再看南墙,发现那儿一任空旷,匀净的灰色之上,什么也没有。字呢?加洋没有出现,不可能抹去,说明了加洋也不可能涂写,不是神灵的明示怎么会忽隐忽现呢?
再说了,就算那是一行加洋博士写上去的可以定时消失的藏文字,也不能算是欺骗。掘藏的“授记”可以由空行护法直接赐予,也可以通过别人间接赐予。间接的赐予其实就是获得同道帮助。“七度母之门”的修炼者加洋博士所获得的证悟也许仅仅是把“授记”传递给他,然后引导他,帮助他,因为他才是唯一被莲花生大师看中的掘藏大师。
这么想着,阿若喇嘛心里宽坦了许多,坐下来,吃尽了一碗糌粑,喝完了一壶酥油茶,用手掌抹着嘴,抬头一看,只见一束阳光从门楣之上的狭小窗洞里斜射进来。这是苦行殿里唯一的一束阳光,投射在西墙的正中央。那儿便有了一尊金佛的轮廓,是密法至尊大日如来的轮廓。
阿若喇嘛激动得一阵眩晕,亲见了,亲见了,终于亲见金身法相了,而且是金刚乘的最高神祇、法力无边的大日如来。他起身,立定,庄严地念诵了片刻“大日如来”经咒,纳头便拜。头顶顿时暖烘烘的,似有热浆流淌而来。他享受着醍醐灌顶的满足,缓缓起身,泪眼瞩望,阳光消失了,大日如来刚刚晖曜过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道包铁的木门。其实那门昨天晚上一进来他就看到了,他以为那是苦行殿的后门,没怎么在意。但是现在他就要打开它了,他坚信阳光照射和大日如来显现的门,就是走向“七度母之门”的掘藏之门。
阿若喇嘛精神抖擞地走过去,使出浑身的力气拉开了包铁的木门,一股阴湿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紧张地退后一步,又鼓起勇气往前两步,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才看清脚下的地面突然跌落,一条石阶倾斜而下,很远很远的石阶下面,指路似的亮着一盏酥油灯。他犹豫着前后左右看看,伸脚踏上石阶,默想着刚刚亲见的大日如来,一阶一阶挪了下去。
终于来到石阶下面,他看到酥油灯前面是一条长长的佛塔走廊,没有人,没有气息,只有昏暗的灯苗把佛塔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沿着佛塔走过去,认出那些佛塔都是肉身灵塔和舍利塔,每一座都象征一位高僧曾经的存在。他们离世而去,又转世而来,在浩茫的寂寞里,把生命变成一座座坚硬的宝塔,作为佛徒的名片,分发给了时间。他双手合十,不断向佛塔诵念六字真言,声音很小,反响却很大,嗡嗡嗡的,全是回音。突然回音消失了,佛塔的排列已到尽头,面前出现了一座红墙绿瓦的地下庙宇。
庙宇的门是白骷髅镶边的,里头森然一片,没有灯,只有带夜光的一对红眼睛、一对绿眼睛、一对白眼睛。阿若喇嘛停在门口,分辨着那些眼睛。红色是四面财神护法的,绿色是热玛蒂魔女的,白色是黑业阎罗王的。这三尊酷神是大机密、大境域的象征,往往表示着明暗两极的无限延伸。他对自己说:你想穿过去吗?你必须穿过去。一庙一大洲,一神一千劫,穿过去就是光极天的太阳,是大伏藏的宏音。更何况他要去的方向是大金瓦殿里的菩提大银塔,那是塔尔寺的心脏,说不定就是“七度母之门”所在地,最后的伏藏正静静等着他。
阿若喇嘛一步迈进庙宇,却被一堵铁墙撞得眼冒金花。他吸着冷气,来不及退出来,就发现铁墙变成了一个人。
那人阴沉沉地说:“你终于来了,认识这把骷髅刀吗?你当然不认识,它是我祖先的恩赐,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武器。”
冰凉的骷髅刀贴到了阿若喇嘛的脸颊上。
“就在你公开叛教、宣布冥想成就时,我们就想杀了你,后来看到你并没有什么作为,也就算了。没想到你跟在香波王子后面紧追不舍,追到了拉卜楞寺,又追到了塔尔寺。死亡的机会总是自己创造的,就像现在,我正等待香波王子的出现,你却控制不住地前来送死,我只好先杀你,再杀香波王子。”
阿若喇嘛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从菩提大银塔的圣门里进来,不可以吗?”
骷髅杀手哈哈大笑,震得地下庙宇有些颤抖。骷髅刀哗的一响,离开阿若喇嘛的脸颊,就要刺过去。
阿若喇嘛沙哑地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杀人?”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尖细细的就像针。
骷髅杀手赶紧回头,只见一只白花花的手丫叉在自己面前,立刻想到庙宇里有绿眼睛的热玛蒂魔女,魔女出面干涉自己了。他跨过阿若喇嘛,想跑,意识到自己的来路就是退路,又回身朝庙宇北门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