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母驼乌图美仁离开自己,二道眉才发现一切跟他想象的不一样。乌图美仁并没有识破他的欺骗,它踢开骟驼阿尔顿是因为它意识到自己的缰绳跟对方的缰绳拴在了一起,自己被侮辱了。它踢向二道眉是因为阿尔顿被踢开后,自己的缰绳依然拉在他手里。它要求他松开,这个要求得到满足之后,它就不屑于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了,因为它已经看到了美驼格尔穆的姿影,看到前方沙弥尘扬的金红天幕里,雄伟矫健的格尔穆就像一轮奔驰在地表之上的褐色太阳,耀眼而伟大。它不失时机地跑了过去,明白自己再也不必假装了,在被雄峰美驼专一钟情的时候,在青春的欲望鼓荡起蒙古母驼生命风帆的时候,一个好姑娘最应该做的就是奋不顾身。
二道眉和骟驼阿尔顿惊愣着,发现那一阵轰隆隆的震响是骆驼的蹄音,那一道金红色的沙尘天幕是骆驼的蹄掌踩向大地的反响——驼群出现了,怎么这么多啊?哪里来的这么多骆驼?而且走的不是一条线,是蜂拥而来的一大片,说明它们在急急地赶路,争先恐后地赶路。就在这浩浩荡荡的驼群里,母驼乌图美仁远远地发现了美驼格尔穆的身影。
奇怪了,格尔穆怎么会在这里面?莫非鼎新驼行的骆驼,巴丹吉林沙漠的所有骆驼,都来到了这里?但是很快二道眉和骟驼阿尔顿就从骑着骆驼路过他们身边的骆驼客嘴里知道,这些一眼望不到边的骆驼来自更远更远的北方和东方:额济纳旗蒙古、乌兰布合沙漠、包尔乌拉山脉。它们和喇嘛湾的喇嘛骆驼队一样,都要去南方藏原,喜马拉雅大招募诞生的地方。二道眉和骟驼阿尔顿禁不住喊起来:“哦唷,这是什么好日子啊,这么多的骆驼和骆驼客,都在经历着这次一万年才等来一回的出发。”但是他们知道,无论有多少骆驼来到了面前,巴丹吉林的美驼格尔穆都不可能在里边。乌图美仁啊,你是情迷心窍啦,你是糊里糊涂看走眼啦。
的确是看走眼了,乌图美仁跑到了跟前才发现,那不是美驼格尔穆,那只是一峰和格尔穆一样健硕典雅、气宇轩昂的长髯公驼。这样的公驼一定是美驼也就是种驼,这样的美驼一定是拈花惹草的能手,这样的能手见了闭月羞花的乌图美仁就一定不会放过。乌图美仁打了个愣怔,一看不是,摇摇头赶紧走开了。它并不沮丧,它相信格尔穆就在这里,如此浩大的驼群,海浪一样耸动成一片的驼峰,得慢慢地找啊。
长髯公驼跟了过来,惊喜地审视着乌图美仁:好漂亮的母驼,哪儿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乌图美仁羞怯地望了它一眼,知道对方那双雾腾腾的眼睛是不怀好意的,抬腿就跑。长髯公驼迅速追上来,把它拦在了驼群的间隙,用鼻子噗噗地说了一句让乌图美仁脸红的话,就开始扑它,咬它,用头顶它,用肩膀扛它,都是骆驼追求异性的语言,类似人类的挑逗、亲热。
母驼乌图美仁羞死了,转身就走。它顺着驼群疾走的方向,在密密麻麻的骆驼之间穿来穿去地扬头寻找,不时地用鼻子吹着粗气:格尔穆你在哪里?你怎么还不露面?你快来保护我呀,格尔穆。
长髯公驼紧追不舍,追着追着甚至放肆地把气息喷到了它的屁股上。乌图美仁只好暂时放弃寻找,从驼群里钻出来,跑到二道眉和骟驼阿尔顿跟前来了。聪明的长髯公驼立刻意识到,这峰漂亮的母驼不是驼群里的骆驼,也意识到一旦对方离开驼群,自己跟它也就无缘无分了。它咴咴地叫着,跑过来又咬又踢又顶又扛,想把乌图美仁赶回驼群。
乌图美仁反抗着,它并不想真的离开驼群放弃寻找格尔穆,所以它的反抗显得娇柔无力。况且它本来就是一峰娇柔无力的母驼,力气再大,也大不过强大壮实的长髯公驼,那可是美驼,而大凡美驼都是千里挑一的大力士,是能把一千五百斤的驮子从天涯驮到地角的沙舟之王。
母驼乌图美仁又被赶回驼群里头去了。长髯公驼用最大的音量哞叫了几声,仿佛是:围住它,围住它,围住这峰漂亮的母驼。驼群一阵动荡,密集地排列在了这峰陌生母驼的前后左右。乌图美仁顿时被驼海淹没了。它随着驼群往前移动着,几次想突出重围,都没有奏效。它心说跑不出去就不跑了,只要能找到格尔穆,就这样走下去又有何妨?只是这峰不要脸的长髯公驼太让它讨厌了,只是它又要离开不想让它离开的二道眉了。
这时它没有想到刚刚还在它身边的骟驼阿尔顿。一峰青春妩媚、风流旖旎的绝色母驼,怎么可能会在这种时候想到一峰骟去雄根、失去性征的卑微公驼呢?但事情往往就像骆驼们一生都在体验的那样:你日思夜想的似乎永远不会到来,你从来不想的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你的影子。
乌图美仁不经意地回头一看,吃惊地看到骟驼阿尔顿居然就在自己身后。它用鼻子噗了一声:你怎么在这里?你来干什么?但此刻周围全是陌生骆驼,唯独阿尔顿是熟悉的,所以乌图美仁没有像往常那样嫌弃地和它拉开距离,而是不由自主地朝它靠了靠。
骟驼阿尔顿立刻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殷勤地把脖子朝下弯了弯,然后瞪着近在咫尺的长髯公驼,跳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它对乌图美仁的侵犯,同时也告诉身后的母驼:我来保护你,乌图美仁。乌图美仁鄙夷地哼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可笑,像你这个样子的骆驼居然也能保护我?
乌图美仁当然不会想到,所有伟大的精神,不管是人的,还是骆驼的,都源自伟大的可笑。就像骟驼阿尔顿,正是因为它那不合常规的可笑,才使它有了一峰骟驼不该有的怜香惜玉的心情,也才使它毅然离开了拉骆驼的二道眉,用超乎常态的勇气和力量挤进了层层包围着母驼乌图美仁的驼群。此刻,骟驼阿尔顿掀动着长长的睫毛,一遍又一遍地责问长髯公驼:乌图美仁是我们巴丹吉林沙漠的,不是你们额济纳旗蒙古的,也不是你们包尔乌拉山脉或者乌兰布合沙漠的,凭什么你要这个样子?
长髯公驼的回答让骟驼阿尔顿猝不及防,它绷紧脊背上的肌肉,把有点耷拉的驼峰尽量挺起来,告诉骟驼阿尔顿:我就凭这个,你呢?哪里来的骟驼,赶快给我让开。骟驼阿尔顿挑衅似的升降着弯曲的脖子没有让开,它是可笑的,也是倔强的,它让长髯公驼第一次明白:即使是被阉割的骆驼,也有在母驼面前表现自己的权利,也有争风吃醋的可能。
结果只能是打起来。雄风显露的长髯公驼和可笑不自量的骟驼阿尔顿打起来了。这样的打斗在骆驼的历史上十分罕见,这样的打斗让看见打斗的骆驼一个个目瞪口呆:你有资格吗骟掉的骆驼?你为什么要这样?莫名其妙的骟驼,从来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骟驼,难道你忘了,骆驼的群落里,多少次的打斗都发生在雄峰与雄峰、美驼与美驼之间,为了争夺相思已久的母驼,它们的对抗,从来就是盛大而疯狂的你死我活,在人类那里,这样的你死我活就叫战争。可你是一峰骟驼,你这样傻气十足地针锋相对,不会是指望面前这峰青春妩媚的母驼喜欢上你吧?骟掉了雄心却骟不掉爱情的骆驼啊。
骟驼阿尔顿倒下去了。长髯公驼咬烂了它挺硬的脖子,踢伤了它藏匿着隐私的肚腹,又把头伸到它的两腿之间,用力一顶,就把它顶翻在地了。它是懦弱而瘦小的,比起长髯公驼,它的体格几乎小了三分之一,再加上成为骟驼以后不期而至的心理阴影,它从来都是缩头缩脑的,从来没有奢望过打斗,尤其是跟一峰魁伟美驼的厮杀打斗。但是现在,打斗开始了,而且是不屈不挠的打斗——阿尔顿一次次倒下去,一次次站起来,流着血,喘着气,一次次地顶向长髯公驼。
长髯公驼奇怪了:你都失败了,已经不堪一击了,你还不走开,怎么这么赖皮?
骟驼阿尔顿不听它的,固执地重复着站起来顶过去的动作,告诉对方:我就是赖皮,我就没想过胜利,只要你没有工夫去骚扰母驼乌图美仁,我就是失败上一千次一万次也在所不惜。
好心情的长髯公驼觉得这种一顶就翻的打斗就跟小儿游戏差不多,再持续下去就成了死皮赖脸的纠缠,不光是对方的纠缠,也是自己的纠缠,而它是毫无必要跟一峰骟驼纠缠的。罢了罢了,暂时把这峰绝色母驼让给它算了,看它能把它怎么样:月亮变成大烧饼了,骟掉的骆驼就要娶妻生子了,笑话在驼群里扑棱棱飞起来了。我是一峰雄强勇健的美驼,我着什么急啊,看够了笑话再做打算,反正我已经把绝色母驼裹挟在了驼群里,它再也跑不掉了。更重要的是,现在还不到恋爱的季节,风流旖旎的母驼啊,还不能水性杨花,把风流的外表变成风流的精神。
长髯公驼主动离开了,一场并不精彩的打斗宣告结束。暂时脱离了羞辱的母驼乌图美仁用嘲笑的眼光看着骟驼阿尔顿:就你这样的本事,居然还敢打斗,多丢脸哪,你给巴丹吉林的骆驼,也给巴丹吉林的骆驼客丢尽了脸。你赶紧回去吧,你是骟驼,又不是美驼,你有什么资格跟人家较劲?
骟驼阿尔顿疲倦地抬起还在流血的脖子,四下里看了看,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到二道眉身边去了,海海漫漫的骆驼把它和乌图美仁围堵在驼群中央,它只能随着驼群往前走了。它假装不明白乌图美仁的嘲笑,一直跟在它后面走啊走。它内心充溢着怜香惜玉的幸福,带着伤痛走啊走。
好像是一场梦,蓦然之间,母驼乌图美仁和骟驼阿尔顿都从自己眼前消失了。紧接着,轰隆隆震响了巴丹吉林沙漠的驼群,那一道沙尘的金红色天幕,也不容置疑地走向了视域之外。二道眉傻愣在那里,眺望着远去的烟尘,心说散了,散了,鼎新驼行的骆驼就要散了,即便是人不想散,骆驼自己也要散了。母驼乌图美仁和骟驼阿尔顿就是自己散去的,不是他拉丢的,他可从来没拉丢过骆驼。他这么想着,心里宽松了许多,拍拍额头心说:赶紧回啊,站在这里干什么?喇嘛湾的喇嘛们说不定已经走掉了。
二道眉朝前走去,走着走着便有一调没一调地唱起来:
回到了喇嘛湾,
吃一口喇嘛饭,
跟着喇嘛走藏原,
一步跨到天那边。
突然听到一阵蹄音从身后传来,回头看时,一峰体大毛厚的白皑皑的骆驼已经到了跟前。没等白骆驼停住,驼背上的库尔雷克就飞扑而下,问道:“二道眉,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拉的骆驼呢?是不是你又把它们卖了?”
二道眉说:“没、没、没,它们在前面,驼群里,在喇嘛湾。”他觉得一时解释不清楚,就干脆不解释了,怪叫一声,转身就跑,却被对方一把拽住了衣服。
“你往哪里跑?你以为你能跑得掉?”库尔雷克顺势一拉,把二道眉拉倒在地,骑上去骂道,“我知道你又把背叛鼎新驼行的事情干下了,你这个不是人的东西。”骂着,抡起拳头就朝二道眉的鼻梁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