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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库尔雷克骑着白皑皑的骆驼上路时,那峰浑身雪白的小骆驼跟了过去。

“回去,小哈勒腾,回去。”库尔雷克挥手驱赶着。

小骆驼不听,依然跟随着。但很快它就跟不上了。骆驼爸爸按照人的意志飞跑起来,追不上骆驼爸爸的小骆驼只好停下,望着,喊着:骆驼爸爸呀,你怎么不带我去?你去干什么,你什么时候回来?骆驼爸爸是小骆驼唯一的亲人,自从骆驼妈妈在驼道上被土匪抢走之后,还不到一岁的小骆驼就变得心事重重了。心事重重的小骆驼时刻依恋着它的骆驼爸爸,可是骆驼爸爸是多么靠不住啊,说走就走了,连一声不放心的叮嘱都没有,就按照人的驱使头也不回、紧赶慢赶地走了。

雄伟健壮的白皑皑的骆驼也是一峰留做种子的美驼,它的主人库尔雷克没有把它骟掉,是想让它跟白色的母驼配对,延续巴丹吉林沙漠的白骆驼。可骆驼天生就是自由恋爱的好手,凭什么要按照人的意志确定自己的爱恋对象呢?已经过了三个成年期的发情季节了,白皑皑的骆驼就是不愿意跟任何一峰白色的母驼交配。

库尔雷克问它:“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天生就是个不中用的家伙?”

白皑皑的骆驼好像承认了,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库尔雷克不相信,细细观察:哪里是不中用,它是心猿意马、另有所好啦。它站在泉湖这边嗤嗤地喷发着爱慕的气息,那么执着,那么有力。而在泉湖那边,是一峰棕褐色的母驼,是棕褐色的花容月貌、棕褐色的国色天香。纯洁善良的姑娘乌图美仁啊,你可要小心一点,白皑皑的骆驼似乎早就偷偷地爱上你了。

就在库尔雷克发现白皑皑的骆驼暗恋着乌图美仁的同时,美驼格尔穆也注意到了这峰白色美驼的异样:它怎么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乌图美仁,总是出神地张望着乌图美仁,甚至连啃咬红柳也忘记了呢?自己是美驼,对方也是美驼,美驼猜测美驼的心思,就是食物猜测饿狼的心思,一猜一个准:漂亮可爱的乌图美仁啊,看出来了没有,那峰白皑皑的骆驼居然想占有你。这是不允许的,连动动心思也是不允许的。

惩罚随之而来,在发情的日子即将到来的前夕,在红柳泉光滑如镜的湖冰之上,美驼格尔穆阔步走来,突然把头伸向白色美驼的肚腹,张嘴就咬。白皑皑的骆驼毕竟是千里挑一的美驼,它怎么可能让可恶霸道的格尔穆咬破自己的肚腹呢?它的反应就是兔子的反应,敏捷得就像一阵风。躲开了,躲开了,一眨眼它就远远地躲开了。从此以后,时刻防范白皑皑的骆驼成了格尔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从此以后,公开地毫不羞涩地表达自己对母驼乌图美仁的喜欢成了白皑皑的骆驼的生命需要。

直到第二年春天,格尔穆和白皑皑的骆驼之间的战斗再次爆发。棕褐色的美驼咬烂了对方雪白的脖颈之后,库尔雷克毅然决定:白皑皑骆驼一定要有白皑皑的后代,它不能再这样荒废下去了。接下来就是强迫婚姻。强迫婚姻的办法很简单:他把白皑皑的美驼和一峰早就选好的名叫白风的母驼拴在了一个四周看不见其他骆驼的沙壑里,天天喂它们滋阴壮阳的黑司命和淫羊藿,喂着喂着它们就情不自禁了,勾魂摄魄的眼睛啊,干柴烈火的欲望啊,你一来我一去,库尔雷克的逼婚成功了。

库尔雷克是人,在人和骆驼的较量中,最后胜利的往往是人。一年又三个月以后,白皑皑的骆驼和母驼白风的孩子诞生了,那是一峰浑身雪白的小骆驼,主人叫它小哈勒腾。

库尔雷克骑着白皑皑的骆驼奔跑在通往喇嘛湾的驼道上:“快啊,快啊,人命关天的时候,骆驼你要舍得性命啊。”

巴丹吉林沙漠的人不管是藏人、蒙古人、汉人,都是喇嘛湾的信民。在这个天高地迥的蛮沙之域,四面八方的信民不可能人人都去朝拜这个走一个月还望不到影子的福地,就把表达心愿的僧供也叫布施让顺路的骆驼客带到了鼎新驼行。鼎新驼行的掌柜嘎嘎一驼很高兴承担这个积德行善的义务,拨出六峰骆驼专门往喇嘛湾驮运这些来自广大地方的僧供。本来鼎新驼行的骆驼也可以直接走向喇嘛湾,但是嘎嘎一驼说,凡是靠骆驼吃饭的,都是佛的子民,光我积德还不行,我的后人也应该积些德。于是红柳泉就成了吉祥的僧供中转站,库尔雷克也成了僧供链条上一个增益善业的人。多少年都是这样,包括母驼乌图美仁在内的六峰骆驼,天长日久地往返于红柳泉和喇嘛湾,连驼道边的沙芭和骆驼刺都认识它们了。

拉着六峰骆驼的,是一个每只眼睛上面都长着一浓一淡两道眉毛的骆驼客。

这次来到喇嘛湾,二道眉惊奇地看到,喇嘛们一个个脸上都闪耀着喜庆的光泽,唱着《佛喜歌》忙碌在佛殿前、经堂中、神舞道场里。他们让自己的骆驼排起了队,然后把远行的驮子绑上了驼背。

一个跟二道眉很熟悉的老喇嘛走来,摸了摸卸下来的僧供,高兴地说:“需要的就是粮食,粮食来了,粮食来了。”然后拉起乌图美仁的缰绳说:“走啊,走啊,跟着我们走啊,你们正好赶上了,这样的福气是几辈子没有的。”

二道眉问道:“唐卡喇嘛老边巴,跟着你们走?去哪里啊?”

老喇嘛说:“走着走着你就知道了,那个地方好啊好啊,哦哟好啊好啊。这样的日子一百年等不到,一千年等不到,一万年也等不到。现在终于等到了,我们就要走了,能走的都要走了,喇嘛骆驼队就要出发了。”说罢就把乌图美仁的缰绳连在了喇嘛骆驼队的屁股上,高高兴兴走到驼队中间去了。

二道眉跟着老边巴走进了驼队,走进了喇嘛的群落,东一句西一句地打听着,渐渐知道了,一星半点地知道了:昨天夜里,喇嘛湾来了一个陌生的中年僧人,来了就直奔天王殿,好像那些在枯冬的黑暗里似睡非睡的胡杨树牵引着他,使他没有向任何人打听就径直来到了喇嘛湾的大法台江永活佛身边。

很快就是天亮,阳光和消息一起笼罩了喇嘛湾的天空,神秘的喜马拉雅大招募代替空气让喇嘛们的呼吸有了春天般的欢畅。啊,十世班禅要进藏了,我们也要走了,终于要走了。

二道眉回到骆驼身边,一掌在乌图美仁的肚子拍起一股尘烟,满脸疑惑地问道:“来了一个喜马拉雅大招募,喇嘛湾要搬家了,我们去不去啊?”

母驼乌图美仁谨慎地摇了摇尾巴,仿佛在说:不能去啊,千万不能去。

二道眉问道:“为什么?”

乌图美仁知道自己是因为思念美驼格尔穆才说不能去的,便害羞地再次摇了摇尾巴。

二道眉扇了一下它的尾巴说:“我听你的,还是听喇嘛们的?”

说着心里禁不住一阵难受,想自己没爹没娘,不过是沙子埋不掉的一个汉族孤儿,是喇嘛湾的喇嘛给吃给喝养大了他,又让他在十二岁时成了鼎新驼行的一名骆驼客,先是跟着骟匠师傅学手艺,后来就拉起骆驼上驼道了。现在喇嘛们都要走了,要走到远远的天边,走上高高的藏原,很可能再也不回来了。他怎么办?他要想自己不难受,就只能跟着喇嘛们走了。再说鼎新驼行还能维持多长时间?听说改朝换代了,驼行就要散了,驼行一散,他去哪里拉骆驼?他自己可是一峰骆驼也没有,他拉的是库尔雷克的骆驼。没有了拉骆驼的营生,再没有了喇嘛湾的喇嘛,他吃什么喝什么?

母驼乌图美仁望着他,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不满地喷了一口气,想用挣脱缰绳的举动把自己的想法再给二道眉强调一下,发现已经没有时间了,二道眉突然离开它,跑到前边去了。

前边,不远处,传来了唐卡喇嘛老边巴的哭声:“为什么不让我去?我就要去,就要去,一万年才等来了这么一回,我要是不去下辈子怎么转世啊?”

原来是这样:老边巴已经老了,喇嘛湾的大法台江永活佛说:“你就算了吧,你走不了多远就得用骆驼把你驮着了,可是骆驼,喜马拉雅大招募的骆驼,是要驮起班禅进藏的物资,驮起藏土的太阳,而绝对不是用来驮人的。”老边巴不听江永活佛的话,用双手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又哭又闹。

江永活佛笑吟吟地说:“你都七十多岁了,怎么还像个娃娃?难道我没有给你说过吗?万法唯心,就在于一个念想,福祉佛果是无远无近的,善业功德是无走无停的,你要做的不是大家都能做的事情,而是只有你才能做的事情。”

老边巴抹着眼泪说:“我能做什么?你说我能做什么?”

江永活佛神情肃穆地望着远方,只说了四个字,唐卡喇嘛老边巴立刻就不哭不闹了。这四个字就是:鼎新驼行。

老边巴掂得清这四个字的分量,也知道如果他能够说服鼎新驼行的掌柜嘎嘎一驼响应喜马拉雅大招募,就等于在喇嘛湾的佛光关照之下,巴丹吉林沙漠奉献了数千峰骆驼。江永活佛的意思是,老边巴救过嘎嘎一驼的命,他的请求嘎嘎一驼是不能不听的。

老边巴说:“江永佛爷你放心,我说服不了鼎新驼行的掌柜,这辈子就不再见你了。我是说他要是不听我的,我就给他念经,我不吃不喝不睡不走把太阳念成月亮,再把月亮念成太阳,直到他说,鼎新驼行的骆驼啊,你们上路吧。”

江永活佛说:“你尽力去做吧,到了佛归故乡、大放光明的时候,我们会说,巴丹吉林沙漠里,最盛大的骆驼群,是结了老边巴的法缘,才走上藏原的。”

老边巴笑了,呵呵呵的,比刚才的哭闹更像孩子了。

二道眉看了一会儿老边巴又哭又笑的热闹,回到自己的骆驼身边,吃惊地发现,六峰骆驼少了一峰,乌图美仁不见了。他看了看另外五峰骆驼的表情,知道它们也想离开这里,便大声告诉它们:“唐卡喇嘛老边巴去说服鼎新驼行了,把你们装到喜马拉雅大招募的口袋里是迟早的事。你们听我的,从现在开始,你们已经不是库尔雷克的骆驼了,你们是我的骆驼,我要拉起你们跟着喇嘛走。跟着喇嘛走就是跟着好日子走,一万年才有一回,这一回走下来,你们下辈子就能转世成人了。”

五峰骆驼有的是老骆驼,有的是骟骆驼,它们没有爱欲的动力,没有美驼格尔穆的吸引,虽然它们十分愿意待在老家,但如果拉骆驼的执意要它们跟着喇嘛走一趟远方,它们只能服从,而且是欣然服从。

那峰已经活了三十年的老骆驼叫起来,似乎很高兴地说:转世成人了,转世成人了,下辈子再也不用受苦受累了。

骟驼阿尔顿用鼻子呼哧呼哧地:人有什么意思,我才不想做人呢,我只求下辈子做个格尔穆那样的美驼,不要再被主人骟掉。

喇嘛骆驼队的最后,一峰中年母驼哼哼了几声,低下头说:那么,谁是你的母驼乌图美仁呢?

阿尔顿一声不吭。

唐卡喇嘛老边巴就要上路了。江永活佛让他骑着骆驼去,他不骑。他说:“就让骆驼驮着献给班禅的物资前往高高的藏原吧,驮着我这个老半死的身子干什么。我有腿,还能走,我要走着去,走着来。”他行囊空空,什么也没带,就带了一颗喜悦的心和一串老迈的脚步。无尽的驼道在他老迈的脚步前一点点缩短着。沙漠滚荡到天上去了,天上是一片骆驼的云,就像乌图美仁的姿影。

二道眉望望老边巴,又望望那片云,突然拉起了骟驼阿尔顿的缰绳。他发出一阵“突儿突儿”的卷舌音,让它跪下,然后骑上去,坐到两座驼峰之间用褐布包裹着芦苇花的驮垫上说:“我怎么舍得乌图美仁离开我呢?自从它驮着驮子走上驼道,就是我一直拉着它。我知道你们也舍不得,你们等着,我去把它找回来,一定把它找回来。”

追寻着乌图美仁的踪迹,二道眉和骟驼阿尔顿飞奔而去。 eY9b6gSRDS5OZYKpiYPuNviJGZLdQly2I4wiOAaRQaya5yHhZ3J83oYY+b1Auv1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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