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沙漠,一个新的年份刚刚开始。盛大的冬天里,彻骨的寒冷正在凝固。天光云影,北风南吹,所有的启事都写上了“喜马拉雅大招募”的名字。
喜马拉雅是古代印度的梵语称呼,“喜马”是无边永恒之雪,“拉雅”是高旷无人之域,翻译成汉语就是雪域。
雪域大招募就是招募骆驼,是骆驼大招募。
那时候,在西部高原,长城以北,有中国的十万骆驼。这是不朽的自然献给人类的礼物,是一列悠远而绵长的队伍,在漫长的历史中,从沙漠走向了绿洲,走向了天堂和蒙古。
但是现在,大招募的动员已经遍布沙漠,不是为了绿洲的跋涉、天堂的招摇,不是去阴山蒙古、锡林郭勒蒙古,或者戈壁阿尔泰蒙古,而是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天上。因为地势高极,因为无路可觅,遥远的地方更加遥远了。
不不,大招募笼罩下的能走善驮的骆驼,岂止是从沙漠走向了蒙古。它走过了博格达雪峰,走过了呼图壁原野,走过了巩乃斯河流,走过了帕米尔高山,走过了德黑兰城堡,走过了巴格达郊外,见到了波斯湾,又见到了地中海。如今它就拴在巴丹吉林沙漠红柳泉的柳根上,焦虑地等待着幸福时光的到来。
它是美驼格尔穆。美驼就是种驼,是沙漠挽留在自己怀抱里的一汪生命之水。五年前,当那么多公驼都被骟掉,当千挑万选的幸运突然降临,它就用自己铜号似的长鸣激动地感谢了主人的信任:人啊,我是不会辜负你们的。然后它扑向了年轻漂亮的母驼乌图美仁。还是秋天,还不到发情的季节,小公驼格尔穆就已经这样了,它要在主人面前表现自己就不管四时轮回、情浓欲淡了。吓坏了的母驼乌图美仁转身就跑,跑过了红柳林,跑进了驼群,来到了骆驼妈妈身边:快救救我呀,妈妈快救救我,不要脸的格尔穆,真是吓死我了。说着就朝骆驼妈妈的脖子底下钻。骆驼妈妈不理它,看它娇缠不休,就用头顶着它:去吧,去吧,你已经大了,这种事情不要再来找妈妈了。
美驼格尔穆身形伟岸、体壮力大、毛色红亮、耳聪目明,在作为美驼履行生殖义务的五年中,它成了许多母驼的丈夫,成了许多骆驼孩子的父亲。作为父亲它是庄严的,作为丈夫它是沉默的。沉默是因为专一,在发情的日子之外,在为了繁衍健康壮实的驼群下一代而龙腾虎跃的激动时刻过去之后,它就专一而深情地爱着那一个。那一个就是跟它一起长大也一起见过波斯湾、地中海的美丽善良的母驼乌图美仁。
但是今天,乌图美仁始终没有出现。青春荡漾的母驼乌图美仁在这个应该出现的日子里,带给红柳泉的不是幸福时光,而是担忧和焦急——美驼格尔穆感到有什么不妙正在发生,它站起来,一次次走向飘带一样缠绕在红柳丛、泉水边的驼道,又一次次被牵连在柳根上的缰绳拽回来。最后一次它拽脱了缰绳,用元气充沛的哞叫通知了主人一声,就大步走去。
它的主人库尔雷克正在驼栈里接待一个穿着黄制服的募驼姑娘,听到哞叫赶紧跑出来,吆吆喝喝拦住了它。他望着它眼底眉梢的担忧和焦急大声说:“格尔穆再等等吧,再等一顿饭的时辰要是乌图美仁还不来,我就陪你一起去找它。”
已经好几年了,乌图美仁一直都在给喇嘛湾的喇嘛驮运僧供,总是五天一个来回,从来没有过误差,甚至连来去的时辰都不会错过。可是今天错过了,已经错过大半天了。
美驼格尔穆不听主人的,在这件事情上它为什么要听主人的?主人又不是美驼,能知道多少美驼的心事呢?它执意要往前走,尽管库尔雷克死死拽住了缰绳,它还是在往前走。骆驼和人的力气啊,到底谁比谁大?
库尔雷克说:“格尔穆你听话,你没见一个姑娘来了吗,你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她是来招募骆驼的。”
库尔雷克的双脚在沙地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犁沟,眼看就要犁出沙漠,犁到天上去了,他喊起来:“停下,停下,不听话的东西,你是不是想让那姑娘把你带走?”
格尔穆拽拉得更起劲了,仿佛说:姑娘能带走的是你不是我,我只想找到我的乌图美仁,我的乌图美仁怎么还不回来啊?
库尔雷克误解地喊起来:“我知道你想的就是让姑娘把你带走,你这个没良心的,我恨不得把你骟掉,骟掉以后我就放开你,看你还能往哪里走。”
格尔穆一听主人这么说就停下了,就没有力气了。骆驼和人的力气啊,看来还是人大。
库尔雷克说:“这就对了嘛,我要是把你骟掉,你就永远没有乌图美仁了。”
美驼格尔穆弯曲着脖子,任由主人把它拽回去,重新拴在了红柳丛的柳根上。但是它没有按照他的指令卧在地上,一直高昂着头,倔强地用眺望远方的姿势回敬着主人:走着瞧啊,骆驼的生活就是走,说到底还是要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