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柯部落的天空在八月的燠热中泛滥着层层乌云,永远飘不尽又永远酿造不出一丝清雨。阴郁的干旱持续了两个月。两个月中高天和大地都抑制了自己往日过分放浪的情绪,在沉思的安谧中滋生着发霉的枯燥。原野的绿色蒙罩了一层粉白的土气,茫拉巴音河水有些浑浊,不知是泛上来了泥沙,还是上游的崖土在不断崩塌。没人放牧的羊群在河边散散乱乱地游荡,凄厉的咩咩声从充满伤逝的黄昏一直持续到朦胧闪亮的早晨。一个接一个的恐怖漫长的黑夜里,包孕了许许多多生灵的哀恸和寂寞的死亡。过了不久,河边的羊群就荡然无存,一堆堆白骨和一摊摊染红了牛毛草的血迹昭示了它们在黑夜是如何走向一个未知世界的。夏天,繁衍着强大也繁衍着弱小的荒原从来就不缺乏食物,但必须经过严酷的厮打,必须使自己受伤流血后才可获得餍足的幸福。现在厮打不需要了,失去了人类保护的羊群只会逃跑,只会哭号,只会汩汩地奉献热血。野兽们变得懒惰起来。它们集中在河边,将羊群一片片地分割包抄,一边打盹一边咬噬,直到羊群一只不剩。
没有谁怜惜羊群。主人已经死去或者正在被死神用锁链紧紧缠绕。那些活着的人不屑于捡这种便宜来充实自己的财富。他们比野兽多一些自尊,以为不经过命运的较量而获取别人的东西是一种耻辱。况且羊群的主人是本部落中的一员。那些可怜的病入膏肓的人在不能照料羊群的时候可没有留下移交财产的遗嘱。他们希望羊群跟他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因为一个远古的声音告诉他们:未知世界的昏天黑地里他们同样可以做一个牧人,去无忧无虑地放歌云端。
病入膏肓的人越来越多。柯柯部落的一千四百六十五个帐圈几乎有一半断了炊烟。这些帐圈环绕在邦主的中心大帐四周,往日由烟岚组成的浮游的屏障出现了灰蓝的缺口,隐隐显露着远方迤逦的山影。颜色沉暗的草原,岑寂就像天上的云层堆积在一起又拓展到无边的天际,充实其间的便是虚空。
邦主知道这是为什么。当他把赭红色岩石的棒槌楔入河边的淤泥,三天三夜槌体没有被稀泥陷埋之后,他停止了对神明的祈祷。神明显示了至高无上的意志,无声地告诉他:接受惩罚吧,灾难是不能回避的,茫拉巴音河两岸的阴湿潮润已不能滋养渴求繁衍的生灵,果果哈奇东北部的荒原正在抛弃人群。离开这里吧,按照河水的指向,去寻找一片明朗的天空,一片丰乳一样柔软饱满的土地。邦主的决心出现在八月的最后一天,劲风空然吹来,在低伏的阴霾下面呜呜回荡,一阵响过一阵,一股烈过一股,翻卷起满荒原的肃杀惆怅。中心大帐前的草地上,邦主吹响了从野公牛头上取下来的号角。雄壮悠长的声音刺穿了风墙的堵挡和雾霭的间隔,传遍了四方。骑手们来了,女人们来了。那些没来的便是病魔缠身无法动弹的人。男女老少猜测到邦主的号角意味着什么,没等邦主开口,心里的哀歌便阵阵升起:
大地的形状四四方方,
大地的颜色晶晶亮亮。
大地上的老熊请对我说,
哪里的太阳不照耀忧伤?
按照老规矩,他们不能带走荒原赐给他们的财富。所剩不多的羊群必须留下来去充实已去的和将去的亡灵们的生活。丢掉食物,捣毁锅灶,焚烧毡铺和帐房,掠夺成性的祖先传下来的只能是抢劫成癖的后代。让除了马匹之外的所有的生存必需品都去陪伴亡灵吧,找到一片明朗的天空也就等于找到了一个厮杀的机会,一种生存的希望。要知道一只迫于饥饿和寒冷的野狗比起饱食终日的豺狼来不知要凶猛多少倍。
几千人死了,几千人留下了,几千人走了。
在漆黑如墨的暗夜里,被遗弃的羊群徜徉在荒草萋萋的原野,凄惨地呼唤着主人。对这些驯化了的动物来说,宁可忍受让人宰割的痛苦也不愿意逗留在这种孤独的悲哀中。它们听到了远行人若断似连的哀歌,便循声而去,走不多远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好停步,愕怔在那里,互相用头用肩膀用身子摩擦着壮胆,不时发出一声声高亢的悲号和颤悠悠的低泣,如同一群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在团团拥抱着向远方倾诉恐怖无望的心思。
咩……咩……
风狂放地呼啸着,终于吹断了云层板结的天盖,云和云之间的缝隙里漏出一丝微淡的星光。羊群翘起下巴漫散着前行,信心十足地要去接近毡房的灯火。茫拉巴音河割断了它们的去路,叫声变得急促而焦灼。同时,它们发现那亮色就在眼前,就在静静流淌的河水中。河水的缓波徐徐耸起又徐徐落下,闪亮的皱褶一棱接着一棱,光斑跳跃着,就像篝火的焰花。一只灵性的盘角公羊狐疑地走进了水中,以它为领袖的羊群一拥而上。可就在它们走进亮斑的那一瞬,河中有了一阵争先恐后的咳嗽声。羊群朝下游漂去。亮斑和它们渐渐疏远,沉重的缓波气派地盖住了它们又很快将它们托举到水面上。被淹死的羊们朝着河水指引的方向流浪远方。
诱惑成功了,那星辉也就倏然消逝。天空又是一片紧密团结的黑暗。仍然稽留河边的羊群集体哭喊,想喊出可以驱散恐怖的光亮,然而,不是一切光亮都会带来希望。光亮出现了,幽幽地带着绿色的炽焰,星星点点的,最后连成了一片,如同银河流泻。阴寒寒的嗥叫声凝聚成了一根鞭子,驱动得羊群动荡不宁。荒原上最寻常的狼对羊的残杀发生在这个最寻常的暗夜。食物太丰富,狼们顾不得吃肉,只将温热黏腻的羊血一股股地灌进嘴里,直到满腹饱胀,直到被腥膻熏染得头脑昏花。
散发着血腥味的黎明将第一撇星熹抹入东方天际。狼们拖着棒槌一样的尾巴昏昏沉沉地消逝在西去的路上。西边仍然是漆黑一片。羊群平静下来,在这郁闷的白天就要到来的时候,显得比那些羊尸还要沉默。终于,神祇的大手从东到西抹出了一天光明。它们又一次看到了未曾改变的云,看到了依然如故的旷野。风轻轻的,几顶白色毡房静静的。羊群漫漫荡荡朝那里飘移,最后心神不定地簇拥在毡房四周,有一些甚至钻进门去,轻轻絮叨着什么。毡房里有人,是那些几近死亡的人。羊们知道里面的人并不能保护自己,但还是久久依恋着,下决心不再离去。它们明白靠近人便能得到安慰,明白祖先遗留给它们的本能便是与人为伴,而本能就是渗入血液、支配行动的法规。
死去的和留下来的人得的都是一种病。他们无法给这种病起一个准确的名字,却知道它的厉害。考茵勒角斯——白生生的魇鬼的牙齿。祖先在形容厉害时都这么说,他们也就这么说。魔鬼的利牙咬烂了他们的肉,更咬碎了他们的心。心已经死了,纵然那生命的气息还在吸进呼出,求生的欲望却在沉沦中悄然泯灭。
羊望着人,人望着羊。羊在咩咩叫,而人却不吭不哈。只有一个人发出微弱的呻唤,让他自己感到了他在死神面前不肯就范的倔强。那人有一张年轻的棱角分明的阔脸。他使所有挤进毡房的羊都感到浑身舒弛了许多,羊们亲切地凑到他身边,激动得眼眶里含满了莹莹水色。他就是它们神圣的主人,每天挺身在马背上,唱着永远唱不完的歌,和它们一起出牧归牧。那时,平展展的河滩上草新花艳。他对它们说,只要天上有自由的云朵,果果哈奇的土地上就有自由的羊群。平静的时光让羊们感到困乏。风不动,羊也不动,都偃伏在茂密的草尖上。闲不住的主人要试试自己的身手,取弓搭箭,在百步之外瞄准了头羊雄伟的犄角。那犄角不驯地竖起,很有力度地弯向脑后,角尖朝里曲拐,尖尖相对,浑似女人高耸饱满的乳峰。箭从两角衔接处穿过,在尖端崩出一道方寸宽的间隙。头羊跳起来狂奔,别的羊莫名其妙地拥嚷着紧紧跟上。
牧归了,看到那只头羊的人都对它的主人说,神明给了人和羊一样的本领,公羊的犄角就是男人的根。现在你的头羊失去了锐利的角尖,羊群就再也不会繁殖,它们每天都会对你念叨考茵勒角斯。等你有了女人,你就会害起大疮(梅毒),你的女人也不会生养。如此恶毒狠鸷的预言让他毛骨悚然。不久他就病了,部落中他是第一个病倒的人。可是,比他晚病的人都陆续死去,他却依然活着。他明白,魔鬼的牙齿总是从女人深陷的阴户里龇出,从男人的阳物一直咬到男人的头顶。他还没有自己的女人。对别人的女人和那些还没有主儿的姑娘他虽然有过一些货真价实的举动,却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他的病难道仅仅是因为羊群对自己的诅咒?不,恶毒的预言并不灵验,公羊的犄角在损坏了完美的天然造型之后并没有带来繁殖的衰弱,羊群依然在增多。它们没有理由呼唤魔鬼把自己置于死地。他想他害的并不是大疮,因为他和他们不一样,溃烂的部位只在腰际,围着身体一圈儿腥臭,而上上下下却干净得如同处子。
但他还是被部落人众遗弃了。他叫亚敦哥洛。
亚敦哥洛躺在毡铺上,定定望着面前的羊。离他最近的是那只被他射损了犄角的头羊。
考茵勒角斯——头羊嚅动着嘴巴。
他的眼睛在一对深陷的坑窝里僵滞着,浓浓的眉峰跳上跳下。他想,要是宰了它,那诅咒也许就会不存在。可他浑身疲软,前胸后背朝一处贴去,能感觉出胃肠就在两壁之间滑动,像一条冰凉的蛇。他九天九夜没吃没喝。祖先的遗风就是这样:断绝花柳病人的食物,让他在几天之内失去活动能力。这一方面是为了遏制瘟疫的传播,一方面是为了减轻痛苦而促其早死。亚敦哥洛与其说是病魔缠身,不如说是被饥饿掳夺了体内的热量和元气。
头羊闭住嘴,用鼻子在他腿上蹭蹭。他神经质地悸动了一下。考茵勒角斯——这是他的声音。他想,羊能够对人诅咒,人为什么不能反过来诅咒它们?羊无动于衷。他有些恼怒。他不能发泄恼怒便失去了信心,颓唐地扭过脸去,闭上眼无思无虑。羊们待了一会儿,以为他死了,或是嗅到了户外牧草的清香,互相催促着朝外拥挤。户外一片耀眼的白光,绿色漫荡开去又卷上半空,天和地挨得很近,每一根细草都是一根擎天的立柱。
亚敦哥洛用一种不变的姿势一直躺到正午。他软弱无力地晃晃头,那头像是一个被细线连系着的球,从左边咣一下滚到右边。他微微启动眼皮,薄翼般的眼光扇动着划向地面,展翅停留在一团白色的羊绒上。那是一只死羊,是草原的正午给他送来的最高尚的礼物。它昨天被狼咬伤了,血流不止。清晨跟着头羊来这里看望它的主人。在主人身边它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它似乎知道自己的肉体会给主人带去起死回生的效应,倒下的地方离他只有两步之遥。亚敦哥洛的眼光看穿了裹在羊绒里的那堆鲜肉。鲜肉辐射出强烈的光波,勾挠得他五脏六腑阵阵抽搐。因为饥饿而发抖的神经命令他异常迅速地伸出了手,可他够不着。几乎没做什么思考,他就咬住两排钝实的牙齿拼命翻起身来趴倒在地。他蹭着地面溜过去,溜得满头虚汗直冒。终于他的双手搭在了死羊身上。就在被狼咬出洞穴的那个地方,他将自己的嘴和下巴陷了进去,磨着牙,搅着舌头,撕下一块块鲜肉吞进垭豁一样裂开的嗓眼里。肉洞越来越深,他的牙齿刮到了表层柔滑光润的腿骨上。考茵勒角斯——他在心里暗暗念叨,四肢顿时有了一种正在聚攒力量的感觉,想站起来的欲念和生命的活力也在头脑之中、胸腔之内丝丝游动。
于是,在死寂的果果哈奇东北部荒原上,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他聆听茫拉巴音河水琤琤瑽瑽的欢响,告别着阴云笼罩下的家园,背着弓箭朝朗静的天边走去。羊群漠视着青青牧草的诱惑,急急忙忙跟随着他。他走进了没有星光照耀的暗夜,点起篝火坐下来休息。羊群层层叠叠地围拢着他,像一座喷发的火山正在漫溢白色的熔岩。
在羊群的边缘,隔着一段墨黑的地带,镶嵌了一圈诡异幽亮的绿色眼睛,招惹出羊群此起彼伏的惊怕的咩叫。整夜都在喧扰骚动。有几次,羊群的主人站起来想依靠人的智慧和勇武让那些幽亮的眼睛赶快泯灭。但他没有三头六臂更没有分身的法术。他走向西,东边的羊群就会流血,走向东,西边的羊群又会倒毙。索性他稳稳当当地坐下来不闻不问。该死的就得死,不是狼要吃羊,而是那些死于花柳病的部落人众需要更多的羊只,好让他们自己成为天堂里的出色牧人。
天亮了,狼们散去。羊群已经减损了许多,有的被叼走了,有的浑身创伤惨死在那里。他过去挑选了一只肥大的死羊,抽出短刀熟练地扒皮卸骨割肉,然后用刀尖挑着鲜肉在火中熏烤,边烤边吃,吃得满嘴冒油,肚皮鼓胀。忽然他觉得渴了,便去河边伏到水面上大口吮吸。流水在嘴边柔柔地抚摸,抚摸得他浑身上下爽爽的,直想跃马奔驰。可他没有马,所有的马都被逃避花柳病的人带走了。他只能步行,他对步行充满了信心,尽管从降生到现在他还没有离开马背连续走过一个时辰以上的路。
这一天,他走得十分疲倦。黑夜到来之前燃起篝火后他就在火堆边呼呼睡去。羊群依然围拢着他,依然重复着前一夜的生活。夜空下的哀鸣在绿色亮眼面前响起,又在利牙的切割下消弭。
整整一个月,都是这样的夜晚。羊群越来越少,几百只羊变成了几十只又变成了十几只。当那些贪欲的眼睛开始向人闪射阴寒的绿光时,无奈的寂静便壅实了整个空间。亚敦哥洛隐隐地有了一阵凄楚哀婉的心跳,为了自己也为了羊群。似乎从头到尾狼都是以人为终极目标的,而羊群却从头到尾地保护了他。它们每夜的围拢是为了在人面前筑起一座安全可靠的肉的堡垒,它们一批批走向死亡是为了代替人去做祭狼的牺牲品。狼们贪得无厌的进攻使堡垒很快崩塌。现在他身边仅剩下六只羊了。六只羊不过是些活动的食物,人可以食,狼可以食,就看谁先下手为强。但此刻,亚敦哥洛却没有心思进食,只是在思考自己作为食物的命运为什么来得这样仓促。他捡来枯草点起火堆,和那蹿跳不已的红焰贴得很近,身体的一半发冷一半发烫,使他不停地变换着角度,眼睛始终抬起,眺望四周荧荧烨烨的一地耀斑。嗜血过度的狼眼在无边的黑暗中愈加绿亮愈加阴毒,悄悄波动着,缓缓缩小那带着绲边花纹的包围圈,就像绞刑架上的吊环不露声色地接近着未亡人颀长的脖颈。
火熄了。亚敦哥洛这才发现,一堆枯草的燃烧只不过成了招惹满荒原的狼朝这里汇集的信号。羊的哀叫使大地的寂静走向完美。完美的寂静默许着残杀。最后的残杀即将开始。亚敦哥洛离最先靠近他的狼只有几步。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反而没有了紧张和慌乱。他想,多少个夜晚不见星光大概是因为星星陨落后嵌进了狼的眼窝。他饶有兴致地数起来,想知道到底有多少双眼多少只狼在觊觎他这个逃离花柳病的人。他喃喃数到一百三十一下,就觉得眼花缭乱无法数尽。他愣站着,明白自己带在身上珍惜到最后的五支箭矢已经失去了作用。他从背上取下弯弓和箭矢抛在脚下,默默凝视。一只狼扑过来咬住了他身后的羊。那羊没头没脑地疯窜,却窜进了狼群。绿色的流波动荡出片片明辉,前面的狼哗地盖过去,争抢着食物的同时又互相撕咬。后面的狼知道同伴已经得逞,焦灼地发出阵阵尖嗥,一峰一峰地朝前推涌。就让他们吃吧,这是神明的意志,谁也不能违抗。古歌响起来,亚敦哥洛想用高亢的嗓音给人世间留下最后一声并不伤怀的道别——
大树的荫凉对谁都一样,
云中的雨水对谁都一样;
我的老熊啊我的老狼,
夜晚的黑色对我们都一样。
他挺立着歌唱。从未在这么近的地方聆听过人间歌咏的狼群有些发呆。他一直唱下去,似乎不到断气他就唱不罢。狼群悄然了。流波静静的,一只只幽幽绿眼像一盏盏永固的灯。荒原在刚过午夜的时候就出现了泛白的晨曦。歌声亮亮的,绿眼亮亮的,天空亮亮的,亮亮的那一派宁和安定的气氛,那么温情的荒原。在亚敦哥洛临近死亡的时候,太阳出来了。这是一个崭新的黎明,是一个用歌声礼赞死亡的白昼的开始。
告别了魔鬼,抛远了花柳病的威胁,马背上的旅行从仲夏持续到孟秋,持续到果果哈奇中部洼野从他们眼中升起的时候。到处都是银盘似的莹莹泉眼,到处都有汪汪的一片静水。果果哈奇这个名称的原始寓意即是潮湿的土地或浅湖闪闪的洼野。
秋季的洼野没有丝毫凉意,热风旋起飞扬的野雾,在一座座覆盖着青藤绿枝的高大丘陵之间弥漫。一轮晕散着金晖的太阳在明朗的天空轻轻移动,先遣的一队柯柯骑手和太阳平行着进入果果哈奇中部。天上地下泛滥着火一般的热情。驻牧于洼野北侧的丹那部落猝不及防的攻击,刚刚意识到必须组织男人奋起反抗时就开始被迫撤退。
自从成吉思汗把这块广袤的洼野赐封给了丹那人的祖先之后,几百年来这里很少发生战争。旷日持久的和平软化了祖先遗传给他们的那种每时每刻都想冒死一战的斗志。他们连逃命都显得笨拙迟缓,边走边留下一些尸体,留下一些羊只,留下一些女人。女人挽救了部落的命运。她们选择高地挺立在风中,褪去身上的衣袍、围腰和护下身的鞣皮,用高乳和肥臀勾画出大起大落的线条面迎柯柯骑手深不可测的黑眸。追击停止了。骑手们下马将这些女人抱上马背转身缓缓而去。在傍晚的残霞闪闪欲灭时,他们将邦主和部落的男女老少迎进了这片新占领的土地。被俘的女人属于邦主,至少在第一夜是这样。邦主为了嘉许骑手们的勇武,并督促他们于翌日清晨迅速进发,将丹那人尽数赶出果果哈奇中部洼野,第一次破例允许骑手们在他之前去占有那些陌生的女人。女人是最好的良药,能够解除连日跋涉征战的劳顿。露天地上,她们承受着整个天空的压力,神情木呆呆地紧闭了眼睛,直到周围出现阵阵鼾呼,夜风吹干了男人留在她们身上的汗渍之后,才痛苦地睁开眼。满天灿煜的星群变成了她们昏眼中迸射的金花。她们站起来默默走到一起,团团拥抱着,为失去的家园和远去的亲人久久饮泣。
第二天,骑手们唱着情歌出发。那在女人身上焕发出的昂奋的精神催动着他们。他们如行云流水,顺畅地来到了洼野南侧。逃到这里准备定居的丹那人再次受到敌人的挑衅。
满地蒸腾的白雾让丹那人发愁,却又让他们滋生出一线希望。白雾如同流汁冲洗着远方丹那山的姿影,那姿影撑天峭立,隐约之间不动不摇。丹那人的山是丹那人的象征。他们因此而感到踏实稳妥,不相信部落的覆灭就在临近的这一刻,如同他们不相信丹那山会有倾颓的一天。
矮壮的丹那可汗站起来,对咄咄逼人的柯柯骑手说:“丹那的后代已经到了祖先领地的边缘,我们不会跪到别人的土地上去躲避灾难。举起你们的战刀,快快让我们碎尸万段。我们的血将流遍整个果果哈奇中部,我们的鬼魂将依附在你们身上永世诅咒你们。”领头的骑手一个黑猩猩模样的人说:“我们的目的不是屠杀,而是征服,献出你们的肥羊,献出你们最美丽的姑娘。我们的邦主最喜欢的就是这两样东西。”丹那可汗说:“肥羊已经让你们追散,剩下的全是瘦羊;姑娘虽然美丽,但不能跟随狠毒的狼。”黑猩猩骑手说:“姑娘要是美丽迷人,再狠毒的狼也会变得温顺善良。丹那人,既然你们没有肥羊,那么现在只有美丽的姑娘才能救你们的命。为什么这样吝啬?莫非所有的姑娘都已经做了你们这些怯懦者的情人?要是你们的情人不能救你们的命,她们的爱情就是虚情假意。快快决定吧,我们的骑手可从来没有为杀人等这么长时间。”黑猩猩骑手身边的骑手们脸上挂着冰冷的微笑。寒光闪闪的缀铃长刀摇晃在手中发出叮叮当当悦耳的脆响。马背上的屁股跃跃欲试地抬了起来。扬起的马头上细长的马耳朵纷纷跳动。
一阵疾骤的踏踏声——丹那人中飞出一匹乌鬣乌尾的红色骝马,像飓风横过大地时推动着云堆尘团的前锋,在两个包抄着丹那人的柯柯骑手之间掠去,掠向无边洼野的蒙蒙气雾里。飘飘然的发辫使马背上的人成了一面黑亮的旗帜。黑猩猩骑手没有看清她的面孔,但从那两个骑手呆痴的无所措手足的举动中,已经明白了一切,脑海里顿时升起一轮通体莹润的满月——满月一样丰腴的面容,满月一样清澈的眸子,满月一样迷人的青春风采。世界上只有女人的美貌,才会使临阵的柯柯骑手忘乎所以。
被围困的人群有些骚动。丹那可汗来不及上马,大步撵过去,却被骑手用刀拦住。他大声喊叫她的名字,娜娜麑,娜娜麑。
风驰而去的美人娜娜麑像聋子一样,连回望的一瞥也没有。黑猩猩骑手哈哈大笑道:“丹那人,赞美你们的姑娘吧,她除了美丽听话,还有勇敢无私。我就要离开你们,带着她去向柯柯邦主表达你们的心意。五天以后,当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就自由了。大地的主人柯柯骑手将命令广阔的果果哈奇像对待主人一样到处向你们张开温暖的怀抱。骑手们,你们也听着,没有邦主的命令不准丹那人离开这里。”他勒马转向,去追撵娜娜麑姑娘。一匹枣红色的牝马闪耀枣红色的光芒,奔向旷野那深深的诱惑。
失去了所有依傍,没有了任何顾盼,亚敦哥洛的心失落在最原始的孤独中。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你就要死。你最好闭上眼睛什么也别看见。你如果看见身边有些肉并想满足自己的辘辘饥肠,来世你就会变成一只不断寻食鲜肉的饿狼;你如果看见丰美的牧草并赞美它的茵茵绿色,来世你就会变成一只为牧草而早出晚归的羊;你如果看见一只草鼠并羡慕它的活泼自由,来世你就是一只被秃鹰追逐、被豺狐伏击的草鼠;你如果想到母亲并流连她的温情,感激她的养育之恩,来世你就会成为一个整日为男人和孩子操劳的女人。在死的一刹那,你不要生气,不能在悲愤中离开人世,更不能在邪恶的欲望中断气。忘掉你所仇恨的一切,忘掉你所热爱的一切。你如果愤怒,来世你就是一头被猎人的箭射穿心脏的野兽;你如果充满邪恶,来世就会变成魔鬼的化身,给人群制造瘟疫。你应该继续唱下去,用歌声赞美死亡。这样你就会带着无畏无私的勇气去阴曹地府争得你合法的权益。你想来世做什么你就是什么,因为不怕死的勇气和真善美的力量会暗中帮助你脱离黑暗。
亚敦哥洛最后看了一眼包围着他的狼群,紧合眼皮,歌声从心里油然而生:
你前世是个健壮的牧人,
饥饿蒙蔽了你的眼睛;
你今世是个凶残的恶狼,
跟踪着鲜肉追逐着前世的伴侣。
他突然不唱了,热流涌遍全身。狂喜的光辉撑开眼皮扫向头顶那一轮煌煌丽日。为什么白昼下的狼群如此倦怠,行动如此迟钝?它们久久凝视我而不过来撕咬,难道是由于认出了我这个昔日的同伴?他坚信它们前世是一些在饿馁中发狂的人,它们认得他而不肯施加恶戏的凌虐。他朝前走几步,大声对狼群说,认得我吗?我叫亚敦哥洛。当初,在死前,你们眼盯着一堆肉并想得到它,所以你们就成了饿狼。但你们前世的饥荒并不是我的错。愿仁慈和善良占据你们的心,不要威胁一个不怕死的人。如果你们宽容地对待别人的性命,你们还会变成人,变成一个勇敢的骑手,像我一样,走南闯北,无所畏惧。
狼群凄清婉转的哀嗥声声入耳,像无数女人的泣咽。它们想起往日的苦难,依稀觉得在一个十分遥远的日子,当它们为迫临的死亡凛凛而涕时,有个絮絮叨叨的声音就曾出现在黑暗堙塞的死亡线上。但那种想做饱鬼的愿望使它们只顾盯视那些生的与熟的血肉,而没有仔细咀嚼声音的含义。如今想起来倒有些似曾相识。亚敦哥洛打直腰板、挺起胸脯、昂首阔步朝前走,凛然之气、威武之风从他的神态、他的走姿、他的擂鼓般的脚步声中传递而出。狼群搅起一片灰色的巨大涡流,凄嗥变得短促凌乱。最有灵性的狼首先跑开。比较有灵性的狼一边回望一边不紧不慢地跟上。那些懵懂无知或前世并不是人的狼不明白出现了什么令它们戒惧的怪物,弯弯地翘拖着尾巴相随而去。紧接着发生的事情令人迷惑。亚敦哥洛看到,就在狼群溃散的那一边,一匹两头黑中间红的骝马风驰而来。在他看清马背上是个女人的同时,又发现紧跟其后还有一匹逐猎的枣红马。女人呀呀地叫着,似乎在向他求救。天启神授,他没做任何判断和思考,就本能地有了一种对恃强凌弱的愤慨。他拾起弯弓并把箭搭在弦上。这个举动决定了他的命运,而那一支呼啸而去的利箭却把这命运推向不可更改的地步。
枣红马的主人落下马背。枣红马在狂奔中改变了方向,跑了几步就转向主人,停在那里哀哀嘶鸣。亚敦哥洛快步过去,认出了黑猩猩骑手,懊悔地俯身将箭拔出。那一箭正中心窝,虽然拔出了箭却无法驱走死神的扼制。他伫立片刻,祈求死者的原谅,然后回身牵住马缰,跳上去用双脚的踢打催促枣红马继续它的追撵。
亚敦哥洛紧追不舍,直到马乏人困才超过她并横挡到她面前,迫使她立马和自己面面相视。他看到她姣好的面容上是诗意的明丽,骄矜却又显稚憨的神情在四野绿风的拂扬下扑朔迷离,清纯的涟漪浮动在两只又大又圆的眼中,鼻梁挺出一脸天真的俏美顽野,丰厚的柳唇紧闭着,似乎在收敛它那肉感的刺激。亚敦哥洛有些犯呆,不够用的眼光只能盯住她的一个部位,而她的每个部位都具有令人沉醉的韵味。峙立了许久,他有些眼花昏沉,甚至没注意到她已经跳下马背,丢开缰绳,朝一边走去。他打了个愣怔,赶紧下马急步跟上。
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一条溪流边。她突然回头冲他轻轻一笑。他愕然地抽动脸上的肌肉算是回报,然后随她坐在溪边的卵石上。她从胸兜掏出一块奶酪放到嘴里慢慢咀嚼,又掏出一块递给他。他接住。她再掏,但这次掏出来的却是一把暗青色的歪把匕首,青光一晃,匕首就朝他的胸脯攮去。他身体迅速后仰,匕首刺空了。她扑到他身上再刺,却被他紧紧攥住手腕,使劲一扳,那匕首就砰的落地。他抱住了她的腰,一翻身将她压在了下面。她用拳头雨点般捶打他。这捶打使他幡然明了:女人本能的反抗也许只出现在捍卫贞操的时候。有捍卫就有侵犯。没有侵犯,男人就不是男人。他变得无比激动,高涨的情绪如同汛期的河水,能够冲决任何禁忌和规范的堤坝。他想既然美丽的姑娘已经到了自己的腰肋下面,就没有理由让她完好无损。他是知道女人的,矫情的反抗不过是掩饰羞怯的游戏,而她除了掩饰还有主动进攻——她用匕首刺他的举动难道不能看作是她独特的调情?她还在挣扎,他希望她能有更剧烈的挣扎,一个柯柯骑手只要心里有了女人,对方那舞胳膊蹬腿的挣扎就成了恣情的挑逗。他让她挑逗,直到她精疲力竭。而在他体内,鼓胀起来的所有精神都被迅速压缩。一个钢铁的圆锥体在起伏的肌肉间横逸而出,走向该去的地方。
女人变得平静安详,气流忽强忽弱地在嘴边徜徉,眼窝里充满了莫可名状的浑浊。在一个高大的柯柯骑手的暴虐中,她感受到了任何矮壮的丹那男子都不曾给予的灵肉的战栗和舒展。她觉得自己正在紧紧张张地消解,如同冰河遇到春天的暖风,融化在时间里静静流去。等他完成了本能的业绩,起身整理好衣装时,她仍然躺在那里痴望头顶淡红的流云,久久享受轻风抚摸裸肌的惬意。
已是晚霞映红天际的时候。归巢的丹那鸟逆风而过,洒下一片苍凉的啾啾声。她一骨碌爬起,穿好衣袍束紧腰带,看都没看他一眼就上前从马鞍上取下马鞭。亚敦哥洛跟过去,还没站定,鞭梢就朝他甩来,抽得他脸上热辣辣的好似毒蜂蜇人。她跳上马开始驱驰。而他下意识的举动便是追撵。
两团飞翔的火在洼野里渐渐靠近,最后重叠在一起。亚敦哥洛抬高右腿,一手拽住马鬃探过身去,另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腰,手指紧扣腰带,将她扳向自己的怀抱。失去了重心而感到不舒服的骝马朝一边冲去,将它悬空的主人留给了一个男人坚实的臂弯。他的力量和马上娴熟的技艺使她心悦诚服。她依顺地坐到他叉开的两腿之间,有些失落,有些迷乱,有些甜蜜。枣红色的牝马停止跑动,用优雅的走姿缓缓前行。骝马兜了一圈又拐回来,不安地跟在后面。亚敦哥洛用一只大手捂住她饱满的胸脯,朝着落日唱起了歌:
老熊的荒原啊姑娘,
延伸到天边啊情郎;
骑在马上忘掉过去,
你是空气我是土壤。
他将她搂得更紧。抑制不住的情欲在两个贴在一起的躯体中蒸郁出两股沉沉的热气,像两条滚烫的蛇在互相纠缠盘绕。这是征服之后从肉体到心灵的深入——他们都想让自己变作汁液渗入对方浓紫的血肉中。他说:“天就要黑了。”她默默不语。他又说:“那就走下去,一直走到你梦见魔鬼的时候。”她说:“魔鬼就是你。”然后做出就要跳下马的样子。他趁势歪斜了身子。于是,两个人一起翻下马背,在地上打滚。被冷落了的他的坐骑跑向一直跟在后面的那匹骝马。两匹马凑在一起用头互相戏弄,龇出牙轻轻啃咬。一会儿,骝马蹦起来将前腿搭在枣红马的脊背上。黑暗注视着大地上的爱情,将坟茔一样鼓起的光明一片片吞进那张深不见底的大口。黏湿的夜晚从容来临。猛烈的南风聒噪呼噜着响遍整个洼野。
清晨的沁沁凉风中,丹那鸟的啾啾鸣叫催醒了两个露天打鼾的人。太阳也醒了,也是沁沁清凉的。守候在亚敦哥洛身边的枣红色牝马掀出牙齿,翻起湿腻的厚唇,绷紧毛茸茸的鼻孔,发出一声思乡的悲鸣。骝马过去,用头磨蹭着它弯曲的脖颈,安慰它并向它喷吐温热的气息。两个人并不急着起身,在铺开的皮袍上和盖身的皮袍下吮吸凉爽的露水。浓白的早雾轻轻摇晃。天地人畜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忘怀了世界的他们和它们都没有发现,这时一个骑影正在快速朝这里靠近。
他是邦主的第十一个儿子,是在洼野南侧包围丹那人的骑手中的一员。和所有年轻的骑手一样,他也是个以幻想支配生活的人。幻想的两大主题便是在战伐中扮演英雄和占有一个美丽的女人。现在美丽的女人已经出现,擦过他幻想的边缘使他感到一股奇妙的情潮正在他胸臆间牵萦回绕。他期望父亲能够把娜娜麑赏赐给自己,所以他敏感地意识到,黑猩猩骑手丢下他所带领的人马去单人护送这姑娘是存了歹意的。他追上来想做黑猩猩骑手的同伴以防万一,却看到了野地上人和人、马和马的爱情表演。担忧的事情已经发生,他气愤地大声责骂,可恶的奸贼,你欺骗了我们背叛了邦主,你的先人如果不是和不吉祥的猫头鹰进行了交配,就不会生下你这个狡猾的小人。风絮絮叨叨地吹拂,几束诡异的眩色在远方遥遥闪逝。一晃眼黑猩猩骑手不见了,立到他面前的竟是该死而没有死的亚敦哥洛。
如果不是幽灵显现,那就一定是一种未知的力量蒙蔽了他的眼睛。邦主的儿子一点儿都不怀疑魔鬼的牙齿会咬死每一个肉体溃烂的人,却疑心自己正站在一条阴魂幢幢的冥路上,沐浴着惨惨阴风送来的缕缕黄晖。
亚敦哥洛——他哑哑地叫一声又清晰地听到对方答应了一声。他怵然打出一个带响声的激灵,打得浑身阵阵发凉。一个四方奔走的骑手,对人世间的什么都不怕,怕的就是来自冥界的形形色色的怪诞,哪怕一丝风、一声微弱的嘘声、一株阴草的摇动。而这时的亚敦哥洛却全然不懂对方的惊愕。他面对的只有一个无法挽回的事实:柯柯部落的惯例是部众不能先于邦主占有任何一个敌方的女人。也许她粗陋不堪,也许邦主会把她赏给自己的儿子或另一个男人,但也必须由他首先享受初夜权,除非他主动放弃权力。柯柯部落的邦主,如果没有超人的性能力,就无法维护自己的尊严从而长久地保持首脑的地位。亚敦哥洛的行为已成罪孽。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不去饶恕对方看到了罪孽的罪孽。他说:“我终于找到你们了,我没有死。腰际的糜烂已经痊愈,我害的不是花柳病。考茵勒角斯对我不起作用。”邦主的儿子瞪直了眼睛紧闭了嘴。亚敦哥洛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邦主的儿子说:“你在对我说话?你知道我是谁?你要是能听懂我的话你就学一声马叫。”亚敦哥洛明白自己正在接受是人是鬼的检验。他咴咴地叫几声,看对方依然发愣,便抽出短刀刺破自己的左臂。血漫出来,淅淅沥沥往下落。鬼不听人话,鬼不流人血。邦主的儿子心定了,脸上的惧色变成了怒颜,眼光在面前的男人和女人之间摆来摆去。
娜娜麑一直立在一旁观望云端,在心里卜算事态的凶吉。她想那飘逸的羊绒团子一样的云如果拉长便是凶,如果团得更圆便是吉。羊绒团子没有拉长也没有更圆,不凶不吉,笃定对自己无益无害,她心神安稳得如同不远处依然在亲昵嬉戏的马。亚敦哥洛突然笑笑,招呼邦主的儿子下马和他一起来陪伴这个洼野里迷人的母鹿。邦主的儿子说:“苍鹰从来不和兔子做同一件事情。”亚敦哥洛说:“你说得对,兔子是吃草的,苍鹰是抓兔子的。谁是兔子谁是苍鹰?”邦主的儿子以笑代答,傲慢的神情表明他具有一颗善于轻蔑一切对手的高贵心灵。亚敦哥洛说:“你要是苍鹰你就快快过来杀了我,免得我再去麻烦邦主动刀动斧。你要是不忍心杀死一个你的同伴,我愿借你的刀砍下自己的头。因为我本人的刀只能让我们的敌人尝试锋利。”他走到邦主的儿子面前咚地跪下。后者跳下马,将自己腰际的鬼头双锋刀掷到地上说:“聪明的败类随你的便,你的智慧足够使你有个好下场。”亚敦哥洛握住牛角磨制的光滑的黑色刀柄,刀背搭肩,刀锋架住脖子,嗖一声,那刀却跳起来直飞过去。邦主的儿子惊叫了一声,他双手紧捂下身的举动证明鬼头刀砍在了什么地方。刀光再次闪过。他趔趄着身子就是不肯倒地,而头颅却已经滚向一边。亚敦哥洛手提红殷殷的战刀劈腿而立,立了半晌面前那无头人尸才轰然扑地。
娜娜麑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他回头凝视她。她赞赏地眯起眼睛说:“你杀了自己的同伴,你不能再回到柯柯部落中去。”他狞笑着,用刀尖挑开死者的衣袍和裤子,将对方的阳物剁成了肉泥。死人没有了生命还失去了最宝贵的根,他的灵魂也就衰残得失去了活力,就不能游荡而去给邦主托梦,或者钻进凶手的肉体给他带去种种不幸乃至杀身之祸。亚敦哥洛丝毫没有改变奔回部落的打算。他年迈的父母和两个妹妹牵系着他的心,就像青翠的原野牵系着骏马的腿。骏马必须奔驰,而只有柯柯人雄悍不定的生活和习俗才能提供广阔的空间。空间里的青青牧草无边秀色,为谁而荣为谁而枯又为谁遵循时序的安排年年茂盛?亚敦哥洛的回答是:为我,为我,为我们英勇的柯柯人。
死者的坐骑走过来弯下长脖嗅着主人的尸体。这灵性的牲口很快便悲哀地濡湿了眼角。亚敦哥洛过去充满伤感地抚摸它的脊背。蓦地他大喊一声,举刀划向它的肚腹。它跳起来嘶叫着狂奔。血洒了一地。这是它走向天堂的最后的轨迹。一会儿,它就在不远处倒下死去了。亚敦哥洛看看手中那把人血和马血混杂的双锋鬼头刀,俯身将刀埋进土里,回身抱起娜娜麑走向自己的马。
骝马和枣红马依然沉浸在温醇的恋爱中,全然不在乎人世间的流血事件。他断喝一声。听惯了柯柯骑手喝声的枣红马就乖乖立稳。服从人类的天性使它迅速挣脱了情爱的羁绊。他将她放在马背上,自己也跳上去,甩动缰绳缓缓走进茫茫绿雾。骝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不时地低头咬进一嘴草。娜娜麑在他的怀抱里细声请求:“到我们部落中去,做一个丹那人。我们的可汗一定会宽容地接纳你。”回答她的是一只粗粝如石的大手。大手捂住了她的嘴,让她感觉到了骑手忠于部落的那颗心就像石头一样坚硬。
他们在洼野里用随时都可以喷发的爱欲无所顾忌地打发着旅途的寂寞,第七天中午,才遥遥望见柯柯人的大本营。几个牧羊的男人看到亚敦哥洛带着一个姑娘归来,便驱马来到他们面前。又是一番检验他是人是鬼的盘问。亚敦哥洛急切地说:“快去告诉邦主,忠实于他的勇士从远方给他带来了最中意的礼物。”有人冲娜娜麑野浪地高叫一声便飞马而去。娜娜麑骑在自己马上看那些男人个个高大魁梧便觉得个个都像亚敦哥洛,唯一不同的是后者眼神里更多一些深邃沉郁的蕴含,那是刚毅是杀气或者是智慧的积淀。她不禁回头看看身后四通八达的原野。原野里和煦的日光洋洋洒洒地制造着无边的透明,到处都是出路,到处都是诱惑,到处都是浓绿而柔美的拱形高丘。她胯下的骝马不合时宜地歪过脖子去嗅着枣红马的屁股。屁股上的尾巴一翘一翘地撩动,骚骚的就像女人正欲掀开最隐秘的一角。
马蹄由远而近。一匹骏美无比的灰色马比它的主人更有光彩地在离他们三十步远的地方停下,马上是邦主。和亚敦哥洛说话的那几个男人驱马回到邦主身后。邦主虽然年老,但身体壮实,面容紫气横溢,欲望之光正在燃烧,浑身上下包括每一根粗硬的头发都在为贪婪和勃勃雄心而胀大奓起。他盯住娜娜麑,欣喜地上下打量,不禁由衷地赞叹一声:“啊,好礼物。”娜娜麑嫣然一笑,笑得天地为之动情,野风飒飒吹来。风未住,娜娜麑的声音就琅琅地响起——
“伟人一般降临此地的邦主,我们的礼物就是我们要告诉你的消息。你的儿子偷看了不该看的事情。亚敦哥洛,一个爱上了丹那姑娘的男人义不容辞地举起了战刀。缺德的邦主,你的儿子已经替你赎罪,你应该高兴,应该感谢我们对你的诚实。”
说罢,她倏地掉转马头,举鞭策马朝前奔去,边跑边喊了一声亚敦哥洛。亚敦哥洛呆了,仅仅是一种对危险的敏感使他攥紧了缰绳。直到邦主责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女人出卖,已经成了柯柯部落的敌人。他抽出战刀朝女人追去。杀死她,杀死她。他恨得双眼凹了进去,牙齿咬得咯咯响。但他并不明白,其实他也和女人一样在逃离危险,他就要追上她。她大声道:“你成了柯柯部落的仇人,你和丹那人没有两样。”他说:“可耻的女人,在你死的时候不要怨恨我,因为是你让我杀死你的。”她说:“我死了你也得死,但要是我活着,我就永远是你的女人。”女人的话和身后那些追撵而来的骑手提醒了他。他从她身边掠过跑在她前面。骝马嗅到了枣红马屁股上的那股骚味,疯狂地扬起四蹄。他掠夺来的这匹马是赛马会上被许多柯柯男人嫉妒过的快马,这时它用情爱的诱惑带动着她胯下的牝马。他们和追兵的距离渐渐拉长。跌宕起伏的原野上是跌宕起伏的骑影。后来,逃跑的人就不见了,因为夜色已经降临。被远远抛开的追兵只好返回,沮丧地向邦主报告。邦主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天职就是屠杀。
在带队出征前,邦主将大本营中的全体柯柯男女集合起来,提刀在手,义正词严地大声责骂中了邪魔的亚敦哥洛。所有人都暗自诅咒。亚敦哥洛的父亲亚敦老人面带耻辱,请求邦主允许他前去惩戒自己的儿子。邦主答应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不按柯柯人的法规办事。这法规便是叛逆者的亲属要用性命补偿柯柯人的名誉损失。队伍已经出发,走在最前面的是苍颜白发的亚敦。他脸色发黑,昏花的眼睛迷茫地望着前方,胸脯再也挺不起来了,刀在腰际晃荡,握住缰绳的手微微抖动。他的马也勾头塌腰地显出一副失意落拓的样子。但他从不回头,尽管脑后新的死亡正在发生。
队伍的末端,亚敦哥洛的母亲和两个妹妹被骑手们拖在马后,身上捆绑着皮绳,嘴里塞满了羊毛,头用羊皮裹缠着,万般痛苦却无法用喊声传达给别人。一会儿,三匹拖人的马开始奔跑,跑到队伍前面。亚敦老人神情木然,大义灭亲的自豪使他掩盖了撕心裂肺的痛苦。三匹马消逝在一片高矮不等的丘陵中。
日照中天的时候,在一道蒿草丛生的浅壑里,出现了三具被奔马拖死的柯柯女尸。远征的队伍沉静地从女尸旁经过。亚敦老人忍不住悲凉地喟叹一声,两手捺住马的肩胛,极力支撑着自己酥软的身子,闭上眼睛,行尸走肉般绕过了浅壑。天上,在连接着远山的地方,是一片片激愤的乌云。
骑手们在邦主的带领下日夜兼程,第五天傍晚他们看到了邦主儿子的尸体。除了阳物,尸体完好无损。因为他胸前佩戴着用火烧过的甘隆恰革的根皮。任何食肉动物只要接近它就会受到一股类似泥浆味道的阻拦。这味道会冲进鼻腔破坏味觉刺激肠胃产生胸脯壅塞脘腹胀满的感觉。愚蠢的动物们十有八九会放弃食物。柯柯骑手就用这种办法防止遇到不测后身体支离破碎的危险。
邦主跳下马立到儿子跟前。片刻,他蹲下扒开儿子的裤裆看了看,又回头在环绕四周的骑手中间寻找亚敦老人。老人惊恐的眼光在死者和邦主之间来回游动。邦主起身朝他走去。骑手们活跃地让开道路。他们从邦主黑云笼罩的脸上看出一场恶性屠杀即将发生。亚敦老人也明白到了自己付出代价的时候。他溜到马下遵从邦主的命令脱去了衣袍和裤子,挺着身子等待宰割,但一见邦主举刀砍来又禁不住朝后退去。几个骑手下马要将他捆住。他挣扎着大喊,说自己有勇气走向死亡,用不着别人帮助。骑手们松开手,老人紧闭双眼又一次挺直身子,脸上的肌肉突突蹦跳,邦主举刀再砍。噌一声老人的阳物带着睾丸掉在地上。他倒下去痛苦地以头捣地。邦主拾起那东西过去安在儿子的两腿之间,又解下自己的红布腰带将那个地方连同臀部缠紧包好。骑手们挖坑掩埋了邦主的儿子,邦主再次操刀,在亚敦老人身上割下几块血淋淋的肉掷在地上。隆起的土包前,祝愿灵魂安息的祭品上覆盖了一层青嫩的草枝草叶。对死亡与再生的虔诚就用这红与绿的色彩表现得恰如其分。队伍又开始行进。被抛弃在荒野中的亚敦老人朝队伍消逝的方向爬动。他对人世已经无所依恋,但想要亲手杀死儿子为族类雪耻的欲念至死不灭。后来他就凝然不动了。他身下铺垫着一层果果哈奇中部平凡的七叶草。
流星陨落了,舒展的大地再次皴裂。云雾惨淡。洼野南侧的开阔地上,柯柯人的屠杀即将开始。他们把年轻的丹那姑娘挑出来准备带走,只想杀死所有的丹那男人和老女人。姑娘们说,她们有的是自杀的办法。如果别的丹那人死绝了,她们也就不可能存活在这个世上。邦主听了哈哈大笑,决不相信丹那姑娘会有如此刚烈的举动。他轻蔑地扫视那些在极度悲愤中猜疑着死期的肮脏男女,喝令骑手下马将离他最近的一个男人撕拽到他面前任他挥刀斫伐。第一颗男人的头颅滚落在地,紧跟着便出现了第一个自杀身亡的姑娘。她将随身携带的短刀攮进了自己的肚腹,惨叫和扭曲变形的躯体使大地摇晃了几下。丹那姑娘个个都有锋利的短刀,那是用来宰牲吃肉的。当第五颗男人的头颅在飞溅的血花之中脱离了人躯时,第五个姑娘便用第五把短刀结束了青苗般鲜嫩的生命。作为斫轮老手的邦主有些惶惑,也有些下不了台的尴尬。对不怕屠杀的人屠杀就显得多余,就无法通过敌人的胆战心惊而炫示他的澎湃气势。他恍然明白,现在明智的做法应该是抑制自己和部众们过剩的杀人欲望,去给待毙的猎物送上操刀者的雍容大度。
他说:“果果哈奇洼野要是不能奉献羊群和姑娘,我还征服它干什么?姑娘们,当我看中你们的时候,你们就注定成了荒原上最富有的女人。做我的老婆吧,你们每一个人都有权赦免丹那男人,让他们成为受你们驱使的牧羊人,让他们把香喷喷的羊肉端到你们面前任你们挑肥拣瘦。但是,你们必须告诉你们的牧羊人,柯柯部落的敌人就是丹那人的敌人。亚敦哥洛无论出现在哪里,他们都必须像射死猫头鹰那样射死他,并割下他的阳物送到我面前。我将把它赐给他们中间最勇敢的一个,用它做逢凶化吉的护身符。因为柯柯男人的阳物会像我们的鬼头刀一样,让世界上所有的邪魔见了害怕。姑娘们,别惊慌,一百个阳物造就一个英雄。我就是这样的英雄。当我把一百个敌人的阳物串起来,像马鞭一样挥在手中的时候,我就成了上天的儿子,成了荒原的主人。懂吗?我是主人。我要你们听话你们就得听话。难道一个主人会喜欢他的羊羔离开他的牧地去到处乱跑?到处乱跑的羊羔是没有好下场的。”
丹那可汗听了柯柯邦主的这番话,走过去对姑娘们说:“你们不要听他煽动。我们的祖先视死如归,我们的死是祖先教给我们的。要做鬼我们一起做鬼。丹那人的鬼将重新集合起来,成为果果哈奇最强大的灵魂的团体。柯柯人一时的胜利将换来永久的失败。”但这话反而使姑娘们意识到自己负有挽救整个部落的重任,丹那人不能就此灭绝。她们劝导可汗:“能活的时候为什么不活?我们有义务养育我们的后代。他们有丹那人的心灵和品德,又有我们的敌人健壮强悍的体魄,我们的后代一定会胜过我们。当他们知道他们的父亲是魔鬼,而母亲是可怜的俘虏并且永远怀着仇恨时,他们就一定会为母亲报仇。”丹那可汗似有所悟,痛苦地思索着却再也没有阻拦她们。
姑娘们在侵略者的驱赶下迤逦而行,去接受柯柯人的播种,去孕育丹那人的孩子。那些无奈的男人,那些无望的老女人,悲切地翘望她们的背影和湮没了她们的层层铅云青雾,直到日落西山,直到溟蒙的天空送来神秘而幽凉的黑色。
从此,这个地球上消逝了纯种的丹那人和纯种的柯柯人。一支衰弱的民族和一支被花柳病赶出家园四处乱窜的民族杂交而产生了另一种不凡的后代。不久的将来便是不朽的悲怆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