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啦啦啦啦……”
多少年过去了,即使我有机会让我的脑海保持一片空白,比如打喷嚏时出现两秒钟的忘乎所以的时候,我也无法制止这阵战栗。它每时每刻都想破坏我的心境意绪,都想拉我回到荒原,回到那个神秘而恐怖、阒寂而阴冷的荒原之夜。
这是汽车在寒夜里打战的声音。我当时自然想不到,它会引起我脑神经持久的悸动,直到十多年后,仍然纠缠不休。
草地凸凹不平,加上大风一浪一浪的撞击,汽车在行驶中不住地哆嗦着:“啪啦啦啦啦……”车厢、车篷、车窗玻璃、车上所有能活动的东西,都在颠簸中跳跃。而隆起的草墩又使车体不住地大幅度地打着趔趄,抑扬顿挫的吭哧声让人感到汽车立刻就要耗尽最后一滴油了。
原野上,不时有大的小的野物箭镞般穿过斜打前方的车灯光射,让我们记住了各式各样的面孔、姿形和叫声。可惜的是,我们对荒原异常陌生,只会单调而重复地喊叫:“又一只獐子!”或者:“看!野羊,比刚才还要多。”直到后来,我们才明白,那天夜里出现在我们视域中的虽然有羚羊和香獐,但更多的是四不像和野驴。
“啪啦啦啦啦……”野物们大概是被灯光吸引来的,却又受到这震颤声的惊吓,往来倏忽,不敢驻足。
其实受到惊吓的还有我,我是父亲的儿子,而父亲又是我们这支垦荒队的队长,加上我年龄最小,小到不知道男人的妻子除了做饭补衣外还会有什么别的用处,只好被大家客气地让到了司机旁边。司机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兵娃,开车送我们一遭,算是环湖驻军对开发荒原的支持。
突然,一个黑森森的家伙,像一面厚重的石壁,逆光立到了汽车前方。“嘟——嘟——”喇叭声起。它好像没长耳朵,前掌腾地落下,迎车爬来,那“啪啦啦啦啦”的震颤声对它毫无威慑作用。
“瞎熊。”兵娃嘀咕。
“什么?”我一抬屁股站起来,头“咚”地撞到驾驶室顶上。
车猛然刹住了,几乎在同时,那黑森森蛮横无理的庞然大物扑了过来,“啪”地一下,紧紧抱住了右边的车灯。
兵娃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按响了喇叭。可汽车越叫唤,瞎熊将车灯抱得越死。兵娃很机灵,顿时摁灭了车灯,又飞快地摇紧车窗玻璃。瞎熊突然发现自己什么异物也没抱住,伸开前肢,抬头望着驾驶室里的两个暗影,一只前掌“嗞啦啦”地抠着车头。
我意识到完了,瞎熊只要稍微一扑,就会一掌打碎玻璃,然后……但我没想到,兵娃会“刷”地一下重新打亮车灯。庞大的瞎熊吃了一惊,朝后退退,又伸开两条粗硕的前肢,将灯紧紧抱住。等它要扭动时,灯又灭了。它只好放弃,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两个人影上。就这样,灯一亮,它一抱,再熄,再亮,它再抱。重复了十来次之后,我们都意识到,再这样下去,瞎熊就会明白对它的愚弄了。
“压死它!”从车厢传来父亲的喊声。
兵娃点点头,就在那家伙抱住白炽的车灯不放时,车猛地开动了。一声暴怒的吼叫从车下传来,震得我脚下的铁板“嗡嗡”直响。汽车前轮已经从它身上压过去了,而当后轮碾上它的肚皮时,它那颗硕大的头和有力的前肢死死卡住了轮胎。车身来了一个急速的旋转,又猛然滞涩在了草地上,暗夜趋于宁静,只有瞎熊的粗声喘气证明着荒原潜在的喧嚣。
“开啊!”父亲从后面催促道。
这时,一阵吼叫,车身顿然倾斜。好在左后轮压在了一簇芨芨草硬实的根块上,车才没有翻过去。“轰”的一声,被瞎熊掀起的右后轮又重重地朝它肚子砸去,它的叫声马上变得尖厉了。
父亲撕开车厢上的篷布,翻到踏板上,敲开驾驶室的门,用手来回搓动比画着:“这样,你这样。”
兵娃犹豫了一下,把车朝后倒去,退后了一米多,又换挡朝前开。就这样,一退一进,来回碾压搓揉,少说也有二三十次吧,我们才听不到瞎熊的喘息了。
我们提心吊胆地下车,见那瞎熊的头朝一边歪斜着,整个肚子被碾成了肉酱,身下是流淌的兽血,而一只前掌还在一下一下朝空中扇动,就像一面反抗的旗帜,顽强地竖起着。一会儿,熊掌不动了,但没有倒下,静静耸立,让我们隐隐感到,在环湖的荒原,会到处萦绕起对拓荒者的抵触情绪,滋生出锋锐逼人的抵触力量。而我们的行动,便意味着对荒野原始风物的破坏和对这种抵触情绪的挑战。
“哦,死的是头母熊,你们看……”兵娃跑上前,捉住一头在草丛中朝这边窥望的熊崽。
我们围了过去,惊悸地瞅它。而父亲却蛮横地抱起了小熊:“这是我的!”
小熊“嗷嗷”地叫着,想蹦出父亲的怀抱,扑向母熊。
父亲紧紧搂住:“别叫,孩子,你妈妈死了,我养你。”
父亲哀哀的声音一下子感染了我,让我明白环湖给我们的第一感觉便是忧伤,好像荒原本身就是一块巨大的伤感凝结的地壳板块。
我扑过去,从父亲怀里抱过小熊:“朋友,往后,我们在一起。”
小熊听不懂,依旧“嗷嗷”地叫着。熊妈妈死了,那惨状小熊看见了。它叫得更急、更响,也更凄切,熊妈妈死了。而对我来说,所有一切都被这只幼熊的猝然而至所代替。可怜的小熊,我的世界,我的影子,似乎也成了我生命的延伸。
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对一头小熊的感情,多少是由于同病相怜。我的母亲也死了,死于几年前发生在青海西部的那场鼠疫。作为一个资源勘察队的队员,她的死不足为怪。奇怪的倒是父亲,他改行了,不再搞土壤研究了。而且他竟然会那样痛快地答应我的要求——我不想升高中,想跟父亲一起来环湖,中华儿女志在四方嘛。父亲说:“国家目前最需要的是粮食,青年们都应该像你,算我没有养活一个废物。”
尽管寒风还是那样冷酷,但春天毕竟来了,细草末青的荒原在虫鸣鸟翔中骤然变得生机盎然。
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的我们,顾不得冻土并未疏松,三人一组,憋着劲,将那厚实的方锨用八磅铁锤砸入冻土层。然后,一个人用整个身子的压力朝起撬,两个人在锨柄根部套根绳子使劲拽拉。一次翻起四方四正的一大块,一天翻起三十块。
一个月过去了,等土地完全解冻时,平坦的荒原上已经出现了一片片疙瘩连疙瘩的田地。
播种开始了,一人一盆麦种,撒完为止。荒原上的播种者们,以为撒进去的都是希望,连扬手抛出麦粒的动作,都那么庄严而神圣。尽管大都是些活泼的年轻人,朝气随时都在伴着热汗朝外喷吐,但在这种轻松的劳动中,却没有一个人会说出一句废话,更不要说讲个笑话了。而笑话人人都装了一肚子,大有再添进一个就会撑破肚皮的危险。
这期间,小熊多受了些委屈。它随着人群常常跑进麦田,在人拉柳耱耱过的地里用嘴拱,用爪刨。我没看见它吃麦种,但生怕它吃,劳动时便不再带着它。它一整天都孤零零待在工棚里,饿了、渴了,去桌子底下的瓦盆里进食饮水,孤独感袭来时,便从门缝里朝外张望,望久了又会使劲扳门,而那门却是锁死了的。直到我们下工归来,它才可以在工棚外的草地上蹦跶几下,但这时它又不想走远了,因为它不再孤独,它的依赖就是我们。
我发现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似乎比孩子更值得爱怜,它从不记仇,从不想去问问:为什么要关我?是谁关的我?尽管这样,人的抱歉却并没有消弭。为了某种补偿,为了它天性的欲望,不管天气是晴是阴,是风是雨,晚饭后,我总要带它出去,去山冈上眺望,去草地上翻滚,去坡上坡下地互相追逐。
“小家伙,这儿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荒原上,人熊一家。”我贴着它的耳朵喃喃絮语。
小熊“嗷嗷”地叫着,大概听懂了,挣脱我的搂抱,跑一圈又回来,依旧“嗷嗷”地叫着。我禁不住又开始喃喃絮语了。
麦苗出土的时候,小熊也长大了些。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库库诺尔,意思是它在我心中的地位,如同青色的海。它长本事了,吃饭时,踩着床,从棚壁兜板上取下它那只豆绿色的搪瓷碗,用牙咬着让我给它盛饭,然后靠着床沿双手捧着用舌头舔。它也洗脸,在我们用过的洗脸水里,用前掌往头上撩水,还会用我的毛巾擦干。出恭的地方被我固定在棚外的一方草地上,到后来,它竟和人一样不再随地大小便了。
“库库诺尔,来给我抠痒痒。”
每当有人提出这个要求时,它总是先望望我,待我点头后,才过去满足那人的要求。它那毛茸茸的前掌搁在人光溜溜的脊背上来回搓揉,会使人心痒神荡,好像女性的纤手在温柔地抚摸。当然,这种感觉是别人告诉我的。我只觉得它很小心,从不将尖利的指甲触到人的皮肤上。
有时,它会整个身子爬到人的背上,暖烘烘痒酥酥肉乎乎软绵绵的,照那位被称为二百五的人说,搂个城里的胖婆娘,也没有这样舒坦。胖婆娘的滋味我无从知晓,但库库诺尔以它的灵性所产生的女性的影响,却使我赢得了几分骄傲。如果我故意不同意库库诺尔给谁带去心痒神荡的舒适,谁就会求我,除了父亲。
父亲从来不和库库诺尔亲昵,但我知道,这仅仅是为了队长的尊严,他心里对库库诺尔,有着比谁都强的爱怜之情。
而我更有兴趣的是,库库诺尔会按照我的命令,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来——起立,趴下,起步走,向右转,回来。然后,我会让它指出我的五官来。“鼻子!”它会用前掌碰一下我的鼻子,尽管是笨拙的,甚至有时全掌落脸,不知它指的是哪个部位,但我其乐无穷,并且相信它是绝对按我的口令办了。如果我发出这样的口令来:“手!”“头!”“肚子!”它就无法蒙混过关了。我会一连重复几次,直到它指准为止。
“肚子!”无聊的二百五替我下口令了。好!库库诺尔真为我争脸,它憨态十足地将两只前掌全捂到了我的下腹上。我得意而卖弄地朝二百五笑笑。二百五也笑,笑得很鬼,然后喊道:“㞗!”库库诺尔不知所措了,询问地望我。我摇头,我可不想让它沾上人的腌臜气。我瞪一眼二百五,同时也有了灵感。
之后的两天中,我用柔韧的马齐草编了一个实心的软球,滚来滚去地让它追逐,让它抱回来交给我,还让它站立着用嘴顶住不动。可惜,我手中没有马戏团驯兽的那种电鞭,库库诺尔不怕我,这种复杂的游戏,每次总被它天性的顽皮所破坏。它会用嘴将草球顶向一边,然后追撵而去,再讨好地叼给我。
库库诺尔,在它身上,有我无尽的乐趣,有我对大千世界的好奇和遐想,我拥抱了它,也就拥抱了荒原。寂寞而单调的荒原毕竟是个繁衍生命的地方,毕竟引发了我的冲动,给了我许多关于生命、关于人类、关于自然、关于宇宙的启蒙教育。
只是,在我对生活的五彩梦中,还不曾出现过女人的形象。荒原,缺少女性色彩的荒原,无意中推迟了我青春的骚动,抑制了我对未来的憧憬,那应该以美丽异性为主角的未来哟……
转眼夏天了,由于无水可浇、无肥可施,所谓的田间管理成了我们垦荒队员困顿乏味、无所事事地过日子的代名词。更为糟糕的是,管而不理的庄稼并没有像我们预想的那样,出现禾苗青青、绿浪滚滚的景象,而父亲却还要鼓励大家继续开荒。
父亲说:“虽然我们已经完成了今年的开荒任务,但我们为什么不能多做些贡献呢?我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力气,大荒原有的是未开垦的处女地。更重要的是,我们都是国家的主人,我们都有一颗火热的心。”
大家的反响是强烈的——那就干吧,在入冬之前,再开它几十亩。
于是,春草萋萋的草地又成了我们挥汗如雨的战场。那翻起的土浪,那土浪上面被热阳晒枯了的草叶草根,又一次加固了我们对荒原的征服意识和那种报效祖国的荣耀感。也就是说,我们从大地漂亮的衣服上撕下了一块布,自豪地举在手中,向生活炫耀着我们的荣光。
但是,我们无法天天把自己浸泡在这个蛮荒之地中蜃景般虚无缥缈的幸福泉里,尤其是我。在我和库库诺尔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在我渐渐养成痴望星空的习惯后,在我对这里能否成为米粮滩的问题朦朦胧胧有了一丝狐疑,并为荒原的深沉旷远而倾倒,常常感到人类渺小、自己似乎顷刻就要消逝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有一个幽灵在纠缠着我。
这幽灵有时令人可怕和困惑,有时又那样美丽和柔情。它多半出现在梦中,让我觉得自己会变成一滴水珠、一座山峰、一束阳光、一棵青草,或者空气,永久地存在于荒原。等我意识到这幽灵似乎是库库诺尔天生的野性带给我的寄托时,我又梦到自己已经变作了一根毛,库库诺尔身上的一根毛,伴它远去,伴它老死。
是的,总有一天,库库诺尔会离开人群。这一点,我从它的眼睛里已经看出来了。有那么几次,它突然变得呆痴,不听我的口令也不随我进工棚,抬眼好奇地望着远山的雪峰,或者痴迷地听着荒风送来的大自然莫名其妙的音籁。甚至,我去逗它时,它会蛮横地用头拨开我或干脆躲到一边去独立思考。
我有些紧张,也滋生出一股惆怅来。我想,库库诺尔要是真的忘恩负义地走了呢?我是不是也要去跟它一起生活?我开始有点儿怨恨库库诺尔了,因为它比我们开垦的田地更直接地掏空了我的心。
又一个黄昏来临了。晚饭后,在工棚外的平地上,一阵笑声把我和库库诺尔引了过去。
几个快活而懵懂的垦荒队员专心致志地用馒头屑惹弄着蚂蚁。一只蚂蚁跑过来了,嗅嗅馒头屑,又警惕地朝后退去。一会儿,它又过来,用前肢轻轻一摸,便忽地将那馒头屑举了起来,直立着,欢欣鼓舞地转了好几圈,再放下,再抱着转圈,如是几下后,它便跌跌撞撞地急速离去了。
等我们再次看到这种小生物时,已经由一只变成了一大群。它们排着队,疯狂地跑动着,不时地扭头用两根纤细的头蕊朝后面的同伴打着招呼。眼看它们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二百五突然将馒头屑捡了起来。于是,蚂蚁们开始四下乱窜。
垦荒队员们哈哈大笑。我也开心了,从二百五手中夺过馒头屑扔了下去。蚂蚁们发现了,将馒头屑团团围住,跳啊,舞啊,竖起身子鼓掌,用头蕊向赐给它们美味的苍天致敬并顶礼膜拜。就在它们打算将这千年不遇的佳肴运走时,由于我的恶作剧,它们又一次失去了目标,惊恐地呆愣了片刻,便又互相碰撞着,没头没脑地到处寻找。
一个垦荒队员轻叹一声,啐了口唾沫。我知道他是嫌我太残忍了,但因为我是队长的儿子,便不好意思斥责。我不服气地瞪他一眼,想再次捉弄蚂蚁们一番。可没等我将馒头屑扔下,迎面一阵大风扑来,扬起的尘土灌满了我的五官。我好不容易用手揉出了眼睛的光亮,可蚂蚁早已被大风裹挟走了。我呆痴地望着空荡荡的地面,遗憾地摇摇头。
那个多情的垦荒队员终于由于伤感而恼怒了,结结巴巴地责备我:“你……太有点儿那个,你为啥骗人家?”
“人家?蚂蚁也成人啦?你是蚂蚁它亲家?”我不想认错,尽管我明白我的错误该有多大。在这阒寂的荒原上,每一个生命都是人的亲密伴侣,如同库库诺尔之于我。
“我就是蚂蚁它亲家,可你连蚂蚁都不如。”他又道。
我气鼓鼓地挺挺胸脯:“我就是不如,怎么样?”我耍赖了,因为要讲这种道理,我讲不过任何一个人。
“你就自己糟蹋自己去吧,我们能把你怎么样。”
我还想犟嘴,可半张了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便急转身朝一边走去。
大概是想给我一点儿安慰吧,库库诺尔紧紧跟上了我。可我要去干什么呢?无边的荒原上,我像一个踽踽而行的孤独的精灵,带着我的忠实朋友,疲惫地踏察着蚂蚁的洞穴。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准备给库库诺尔加餐的馒头,四处寻找,一直到黑夜在我们面前矗起一堵墙的时候。
手中的馒头已经捏碎了,又被汗水浸透了,我一点点扔向荒原夜风那能够吞噬一切的大口,但愿它能吐给那些被人愚弄了的可怜的蚂蚁。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工棚,默默坐在床铺上呆想不已。库库诺尔蹲在我身边,不住地用舌头在我衣服上舔着。
“睡吧。”父亲过来轻声催我。
我惭愧得不敢望父亲,便把目光投向库库诺尔。蓦地,我在它的舌头上看到了我牵肠挂肚的小生命。大风把蚂蚁吹到了我身上,我却不能保护它们,反而让它们走向了毁灭。我恼了,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又一掌扇向库库诺尔。
小熊“嗷嗷”地叫着,惊恐地躲到父亲腿下。我扑了过去,想从它的嘴里救出那几只蚂蚁来。
父亲抓住我,攥住我的领口将我拽起来:“你怎么啦?”
“我……”我望着父亲坚毅的面孔,一阵心酸,两行眼泪夺眶而出了,“我……我……”
“你到底要干什么?”父亲着急地问。
我揩了把眼泪,突然大喊:“我要回城!”
“啪”的一声,我的脸重重挨了父亲一巴掌。我倒在床上了,委屈地望着那些跳过来相劝的垦荒队员。而父亲却还在大声训斥:“你哪儿像个年轻人的样子!你不是我儿子,你滚,今天晚上就滚!”
之后,父亲蹲下身去,怜爱地抚摸着库库诺尔的头,看它是不是被我打坏了。我又哭了,眼泪滂沱,这是我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哭泣。大荒原,请不要为我忧伤,和泪水一起流出去的,是我的懦弱,是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是我的最后一次稚嫩。我腾地起身,大步出门。
“回来!”父亲大声喊道。
我回头,平心静气地告诉那些以为我在耍小孩子脾气的人,我什么都不害怕了——黑夜、野兽乃至整个荒原。我要一个人出去转转,在荒原上转到天亮。明天,我就是另外一个人了。
父亲叹息着摇摇头,拉我回到床上,从口袋掏出一张纸来:“这是今天早晨我在荒地边的一块石头下捡到的。你们不要紧张,我已经派人去给上级汇报了。”
我拿过那张纸,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拇指大的汉字:快走,再翻草皮,佛爷不容。
我这才明白,和垦荒抵触的不仅是荒原的自然蛮力,还有荒原的牧家。由于对牧家感到神秘,又由于那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愚蠢地坚信某一种传说的习惯,在我们的意识中,牧民们任何理由、任何形式的对立,都是恐怖而极端的。对此,远不是男子汉的性格所能对付得了的,我对自己突然又感到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