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大海早已经流逝了。印度板块和亚欧板块用无数瞬间的挤压和力的对抗,引出了一个辉煌壮丽的大地变化:地层构造的横向断裂和古高原的奋然崛起。创造这种变化的那个伟大的地质年代——新生代第三纪也已经十分遥远了,遥远到没有哪个生命能记得它。
但是,第三纪曙光依旧沿着时间的轨迹照射到了我们这个悲壮而灿烂的时代:“喜马拉雅运动”的轰鸣、旷世水域古潮汐的涌动、从古海底挣扎而出的参天蕨树、生命以及人类的活动,已被历史写成了一页不朽的文字。那隆升而起的海相沉积层不就是地球出售古生物化石的天然市场吗?那深浑渺远的地貌景观和地势格架不就是我们窥望创世前夜那鸿蒙天地的一面镜子吗?那圮坍了的古城堡和沙埋了的古战场不就是我们趱行到今天的驿站吗?
两大地球板块依旧在碰撞、俯冲,地处板块拼合带的世界屋脊依旧在扭曲、错裂、叠加,依旧在推挤逆冲,急剧抬升。我们没有理由否认:若干年后,这块地球之上生命得以生成发展的第一台地将成为一片类似于南极大陆的冰天雪地,人类将被迫退向平原,退向江河下游和大洋岸畔,或飞升到另一个星球上去。
比起这些永远是崛起态势、永远是朝气蓬勃的有恒运动来,比起人类未来征服新领域的壮举来,我和益西拉毛将要跑完的历程又有什么悲壮可言,真正的壮行是早已有了的,那便是生命以及人类一开始出现就在进行着的宇宙遨游:我们被地球载拥着,沿着那条椭圆的神工造就的旋梯式黄道,以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围绕太阳四季兼程。这是最壮丽的远征,也是一年一个循环的惊心动魄的光荣探险。想起这些,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深切怀念我的三次环湖行,并为它叹息和自豪呢?
然而,既然我活着,既然我在太初景象的环绕中已经有了一种前无古人的创世者的骄傲,既然脚下这块土地被我认为是介于神话世界和人类世界之间的第三种世界,既然我被人钟爱、信赖,被人看作是信仰之舟的驾驭者,我就无权浸泡在低沉的酸缸里哭泣,无权放弃这次迫于无奈的可以倾泻激情的第四次环湖行。
我为什么不能做一个上帝呢?我何不以天神的姿态来一次挽救环湖挽救草原的呐喊呢?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我也是一颗光彩熠亮的神圣的天体,我们就要启程了。
在这洪荒和文明化合而升起的西部地平线上,在这人类撤离“极地”去平原或去另一个星球的前夕,在这大草原八月黎明的轻风中,我要启程了!
我曾经对那位有权有势的我的朋友说:“你们不能再在这里开荒了,不能再在这里办农场了,这里应该是牧草的原野,这里是出产千里马的地方。”
我的朋友说:“哪儿有什么千里马,你不要骗我们,你要是真的拉出一匹马来一口气跑完一千里,我们就取消开荒计划。”
我说:“取消今后所有破坏草场的开荒计划。”
我的朋友说:“行啊,就这样说定了。”
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相信你啊。”
于是我就要启程了。
我在等待启程,我在寻找一匹马,它将载着我日夜兼程,完成一千多公里的环湖奔驰,以证明它是“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的千里马,也证明我自己,证明父辈,证明人类的雄性欲望。
我焦灼地看着洛桑老人强健的身躯在一阵嘶鸣的大风中瑟瑟发抖。
他说:“环湖荒原没有真正的千里马。”
“最好的骟马呢?”
“四百里就能挣死。”
“那匹年轻的栗色公马,它不是正在发情吗?”
“疯跑三百里,打死也就不起来了。”
我一阵战栗。波荡天际的秋草为它自身的悲剧发出声声低泣。
“阿爸,益西拉毛呢?”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毡帐门口传来。
我猛抬头,瞥见那双勾人灵魂的女人水性的大眼睛。
卓玛意勒朝我们走来。
“益西拉毛?”老人失口叫道,浑浊的眼睛闪现点点亮色。
益西拉毛,一位被荒原赋予了温情的母亲,半个月前,又给环湖的牧家奉献了两个漂亮而欢实的马驹。可是,它行吗?在洛桑的马中,它从来不是佼佼者。胸瘪、背狭、毛稀、蹄软,典型的劣马。洛桑之所以还留着它,仅仅是因为它善良忠厚,即使遇到别处年轻公马的勾引,也决不会离开洛桑。它适当地控制着自己的情欲,也适时地让自己的生命得到延伸——大概是它多情的兼收并蓄吧,它下的马驹儿总是比它更能得到主人的青睐。
“益西拉毛?可以试试。”老人的神情又趋于黯淡了,但我感觉到的却是深沉的内在的力量。“三天后,给马驹儿断奶。”他又道。
“断奶?”我问。
“要叫母马奶胀,奶胀……”
风把卓玛意勒的声音播向四野,草色浮动,又一次朗声高叫了:“哗——哗——”
把两个小马驹儿藏起来的那天黄昏,益西拉毛从帐房前经过,探进头来,四下看看,哀哀地望着卓玛意勒和她身边的我。我面孔呆板地摇摇头,见它急速转身,奔向了湖边,奔向了山岗。一会儿,它又失望地归来了,依旧那样哀哀地探进头来。
我忍不住,上前扽住了它的缰绳。
“你要做啥哩?”卓玛意勒大声道。
我说:“两个马驹,你把它们藏哪儿了?”
卓玛意勒狠狠地瞪我一眼,走过来,俯身摸摸母马已经开始发胀的奶头。
“还小呢。”她说,“明天会更大。”
我忧郁地望望那两堆鲜红的奶头,也伸过手去。
“啪”的一声,她将我的手一巴掌打开:“摸错了。”
我愠怒地举起手,想还她一下。
“来呀!”她朝我挺挺皮袍裹着的隆起的胸脯,放声大笑。
“你呀,怎么就长不大呢?”我说。
我不再理她,丢开益西拉毛的缰绳,安慰地在它脖子上拍了拍。可它并不领我的情,一蹦子跳开。等我来到帐房外面时,它已经朝着盘腿坐在草地上的洛桑老人跑去。
它把头伸向老人,在他的衣肩上磨蹭着,似在苦苦哀求:“告诉我,我的孩子在哪里?”
老人扳住它的头,意味深长地抚摸着。
我站在帐房门口长叹一声,回望着卓玛意勒说:“别忘了,给马驹儿喂牛奶。”
卓玛意勒说:“你呀,真是瞎操心。”
我这才看清,昏暗中,她将木桶提起,袍衣脱去,隔着衬衣,乳峰在迷人地招摇着。
“进来呀!”她轻声叫我。
我没动。我没有兴致在此时和她共同拥有一顶帐房,哪怕是篷顶遮去天空亮色的瞬间——这一定会使我心血潮动的瞬间。但我马上从她那双平静的眼睛中明白,我误解了她。
她说:“你来挤我的。”
“你的?你又没有……”
但她已将衬衣脱去,安详地等着我。我只好进去,把手贴到她的胸脯上,像摆弄牛乳那样来回搓揉。乳尖被我手中的汗水弄得湿润了,我仿佛看到,清亮的乳汁滋出了一道优雅的弧线。唉!那些园林设计家们,怎么就没有搞出一座以石乳为底的喷泉呢!都是山,假山,僵死的雕琢的石头假山,或别的一些让喷泉失去生命之源意义的玲珑玩意儿。
我眼睛凑近乳尖:“不行,你永远不会有奶的。”
她失望地叹气。出乎意料,她没有对我做出任何挑逗的举动,而我,如果不是她快快穿上衬衣,一定会搂紧她丰满柔软的身子,让胸脯的生命之源渍湿我干燥的面孔。她虽然至今没有生育,但她的乳房比过去大多了,而且似乎还在无休止地增大。这是由于成熟,由于发胖,更由于男人的摸揣——那只为男人而存在的魔肉是被我和白华尔旦摸胖、摸出气息和旋律来的。而她却以为,只要怀中抱个孩子,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生的,她就一定会有奶,那乳房的鼓胀,也一定是因为白色的汁液过剩了、涨潮了,就要汩汩流淌了。其实,我何尝不希望她的奶水源源不断呢!不为别的,仅仅为了让我天天呷几口。很多人都接受过母亲奶水的哺育,可很少有人说出人奶到底是怎样一种滋味,在渴极饿极的时候想到的总是别的:馍馍、肉、牛奶、泉水。我不清楚,那些有妻子的男人,是不是想通过吮吸妻子的奶水重新认识一下自己的母亲。而我是想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迫切地想知道人奶的滋味。
卓玛意勒穿好袍衣,提桶出去了。我黯然神伤。是的,我不会成为一个荒原女的丈夫,我终究会走的。我会走吗?
青青的草,迎风好比波浪漂……
是卓玛意勒的歌声,迎来了这个沉寂的青海湖畔的秋夜,我的为了环湖草场存亡的忧虑顿时和太阳一起消逝得干干净净了。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和以前一样揣度着荒原之夜的幽邃和奇妙,又一次体味到了那种温情淡淡的迷惘。但我明白,如果没有卓玛意勒的博大情怀,荒原的黑夜便会像白天一样乏味、厌倦。
我出去,在益西拉毛身边盘桓,给它加料也给它安慰,然后,回帐房和卓玛意勒以及洛桑一起,就着酥油灯吃饭。然后……我朝她轻轻点点头,起身出门,朝原野深处那个神秘的地方走去。
离开毡帐已经好远了,可我怎么就听不到她那熟悉的脚步声呢?我回过头去,愕然了:她竟然没有跟来。
纯净的黑色的天地间,只有清风忠实而愉快地送来淡淡的草香,只有那颗明亮的被我视为卓玛意勒化身的女性的星星跟着我。我又一次失落了。大荒原,我为你忧伤……
忧伤的歌是低沉的吗?是的。然而,在青海湖畔,在环湖荒原,当人们终于迎来这个灰蒙蒙混浊一片却充满骚动的早晨,当我和益西拉毛就要以天体的盲目和勇敢开始运行的时候,卓玛意勒却用突兀的开头、奔放的旋律、颤抖的尾音,唱出了她的忧伤:
茫茫雾气里,我把马儿寻找,
低低的青草,我的马儿高,
找呀找不到哟,
青青的草,迎风好比波浪漂。
她要用这高亢的忧伤来为我壮行了。我却呆然木立,望着那望不见的远方的绿色。沉重的雾岚使草天衔接处迫近了我。秋霜,这银白色的冷峻的天露,在阳光撕裂远方云翳的前夕,显出一种铁硬的意志来。
益西拉毛被洛桑老人牵着,从帐房前走了过来。它的情绪已趋于平静,尽量耐心地等待着让它飞奔而去的时刻到来。有它那两个孩子的地方就是终点,至于起点和终点之间的路程,它是不在乎的。不管有多远,那胀疼的奶头都会使它奋不停蹄,除非它不幸死去。
“这是一匹很平常的马嘛。”我的朋友,那位以权力藐视着科学和自然从而激发了我的环湖奔驰的朋友,对他身边的随员——他的妻子——我的花儿说。
他们就在我身后十步远的地方。我替益西拉毛伤心,连外行也能从它的毛色、体形和步态中,看出它温情阴柔有余而刚武强健不足的气质来,甚至温情得有些病态了。我不理会他们,发狠地咬咬牙,痴望洛桑递过来的鞭子。
我了解我自己的孱弱,即使我不是益西拉毛的主人,即使我和它的感情远没有和环湖荒原的感情那样深沉,我也不会快马加鞭,尤其在它疲劳欲倒的时候。可我还是紧紧握住了鞭杆,对鞭子的拒绝,意味着对环湖绿色的冷酷。
老人气派地拍拍我的肩膀,仿佛说——不要放过举起鞭子的机会,为了环湖永久的生命。我点头,望望倚门而立的卓玛意勒和她那双忧虑的眼睛,啊,她也会忧虑?
阳光斜射,银白的霜色愈加显得晶莹剔透了。益西拉毛的耐心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前蹄轮番刨着草地,头一次次仰起,蔑视着不远处我的朋友一行的现代化交通工具——汽车。老人已将鞍子备好,我接过缰绳,用我那年轻人的敏捷,像一个真正的牧人,一眨眼便跃上了马背。
益西拉毛在我的朋友和我的花儿面前狂暴地打着转儿,等我身子稍一前倾,它便一跃而出。环湖荒原,你容得下一个高原人的豪迈和深爱,可你能容得下益西拉毛母性的激情吗?我要诅咒你的辽远和开阔了。诅咒声中,我开始了动荡的马背上的千里行。
太狭小了,这草绿鸟隐的地方,这绣线菊润色成彩锦的牧场。益西拉毛的四蹄还没有真正迈开奔驰的步履,牧人们拘泥成法的对马的调教还在固执地囚禁着它那母亲寻觅孩子的力量,和它应该具有的迅急的跃动相比,它的奔跑简直可以说是鹅行鸭步。然而,绿地就要消逝,前方,那一片恢弘而磅礴的万物枯死的荒原已经向我们漫溢而来了。
天上一朵云,云下一股风,风中一匹马,马上一个人。这怪诞的环湖云洁白而又厚重,它的一头压在远方的雪峰上,那雪峰便轰然圮毁,金字塔式的峰顶杳然不见了。而这诡异的荒原风衔悲而来,猛烈而充满情欲地拍打我冰凉的额头,撩拨起马鬃——一溜儿密密匝匝的林柯从两只山峦般对峙的耳朵开始,延伸到稳实的马鞍下。
漠漠穷边路,扩张出一种贫瘠而荒败的无限。荒原,无限的荒原,蕴蓄无限悲愁的荒原,就要吞没我们了。而在益西拉毛的四蹄下,一道扭曲的粗硕的绿色草线顽强地羁绊着它的腿,益西拉毛只好掉转身子,顺着草线前行。
我侧过脸,深情地望一眼石粒般滚动在绿波间的黑色帐房,那由秋光点染而成的牧地,那花瓣簪满秀发的牧地,那风闲风静、草黄草碧的牧地,那用温煦的微笑扰乱了我心绪的牧地,和我们渐渐分离了。裂隙——灰黄质朴和密绿疏黄的衔接带,这青色朦胧的中间调子,承接了马蹄的叩访。就在这分界线上,环湖的牧地和环湖的荒原,以极化的对比,划分出历史和现实的悲哀与喜悦来,滞涩了益西拉毛鼓声般擂响的蹄音,迷惑了它的眼睛,还有心。
益西拉毛,别流连,别像我一样回头看,那孩子——两个小马驹儿在前方,永远在前方。我用双脚和晃动的鞭梢告诉它。它懂了,一侧身冲进了荒原的领地。而我依旧在回望,望得很远很远——
古羌人威武的姿影、吐谷浑悠长的情歌、蒙古人响亮的鞭声,以及为了草场所有权血腥的厮杀,古战场金戈铁马、气吞河山的悲壮,已经远远离去了。年年如此,那牧草老绿的茎叶覆盖不住的褐色的厚土上,秋风哀鸣。游牧民们悲剧的日子——冬天,就要从青海湖海心山的那边啸然而来了。
我开始祈祷,祈祷时间,别给我们带来精力耗尽的那一刻;祈祷青海湖,馈赠我们那种永不疲倦的涌浪的力量;也祈祷神灵……我这个心里充满了荒原神祇的人哪……再往前,穿过这片灰蒙蒙的土地,便是浑黄无际的沙漠了。曾经,那里是作为冬窝子的草场,它让我最初认识了荒原人的真诚,也让我现在猛然涌出这样的想法:我愿她拿着粗粗的皮鞭,不断重重地打在我的身上。
是的,我为什么还要犹豫呢?既然我自视环湖之子、高原大汉,我就应该得到这种粗犷的厚爱。遗憾的是,她毕竟只会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揣度我。即使在她受到委屈的时候,也始终没有把鞭子举向我。啊,我怀恋,怀恋她古朴的温醇,她汪洋恣肆的春情。
我已经看不见绿意凝结的大块颜色了,只有一丝绿影在天际跳荡。起伏的荒原因了益西拉毛的跃动变得左右摇晃,有时甚至腾挪跌宕。
我依旧在望远 —— 一座土台、两条毛毡、三条棉被、四个荒原人,一顶帐房下,几只金龙碗。我们共进茶饭,情暖如春。可是在帐房外面,漠风一天比一天肆虐了,荒地日日扩张着,草场渐渐缩小了,牧草一片一片地死去了,湖水一年一年地缩小了。而真正消逝的,却是环湖的恬静与和平。
益西拉毛,在你征服脚下这一千里坦途之后,你能不能再做一次勇敢的进击呢?当那个预料中的日子一旦出现——荒原和绿色最终被人类押上审判台时,你应该是最合适的律师。而我是没有资格也没有胆量的,资格早已经被自己丢弃了,在我们第一次进驻环湖草原时就已经丢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