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飘摇成不朽的相思。
眸子温柔如宁静的港湾。
留下了一片思念,走向高原时才知道带上的也是一片思念。
站在唐古拉、巴颜喀拉的白头上,俯视脚下的苍茫大地。心想,悠悠岁月就是那一支自天地相接处款款飘来的古歌吗?
天空里有一只鹰在高高地飞,它似乎在苍天之下成为一种启示,一种思考。那是生命永恒的风景,还是苦难人生的诠注?
那时,江河正从你脚下的土地上一点一滴、涓涓潺潺地涌出,慢慢地汇聚成一泓碧水,一条小溪,又慢慢地汇聚着另一泓碧水,另一条小溪。慢慢地留下一片湖泊,一汪清泉,成为一条大江,一条大河。披着阳光,披着风雨,从草地,从雪原,从森林,从十万大山之间,奔腾着,咆哮着,向远方奔流而去。茫茫苍苍,宛如这块高大陆的面颊上滚落的行行清泪,又仿佛是她高傲的头颅上披散的长发。
哦,让那只鹰伴随我吧。
让那支古歌伴随我吧。
我唯一的愿望是也变作一粒水珠,随那洪流一同奔向远方,去追寻它一路失落的梦,去聆听它千万年吟唱不已的歌。便觉着自己的生命也像一条河,也从那里发源,也从那里开始人生的旅程。其实,源于斯者,又何止是我的生命,站在那源头之上,就有一种站在万物之源上的感觉。
那是个美丽的黄昏。我看见一个藏家女子穿着拖地的袍子,披着长发,弓着身背一桶源头之水,缓缓走向一座山岗,脚边跟着一条牧犬。当她站在那山岗上时,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就从她身上辉煌地泻落了。
远远望去,那整个一座山岗内在的全部力量好像都凝聚到了她的背上。那硕大的木桶就在她背上高高耸立,直抵苍穹,好像整个天空都是靠她支撑着。离她不远处,一顶牛毛帐篷里已飘着炊烟,她背了那水回去后,就会用它烧成饭,烧成奶茶。然后,那水就会变成血液,变成生命之源。
我看着她站在那山岗上,和天地连为一体,阳光自她身上泻落,江河自她脚下流出,便觉得我好像不是在看一个普通的背水藏女,而是在捧读一页真实的神话。她站在那里,好像是万物的中心,她背上那个硕大的木桶里满装着的源头之水好像就是万物之源,天地、岁月、光明、江河,好像都从那桶里开始。而我则好像是从那桶里不慎滴落的一粒水珠。
闭目遐想,仿佛已步入幻境。冥冥之中,我已置身我之外,看着我自己。看着我自己时,真好像看着一粒水珠。只见它渺小的身躯晶莹剔透,映着天地日月,映着宇宙万物,映着那女人背上高耸的木桶。
这是我写于30年前的一篇小散文,全文不足千字,标题只有一个字:《源》,发表在1992年2月号的《民族文学》上。这是此生我对三江源的一次深情书写,文字稚嫩,然情真意切,是一种表白,像情书。此后,这样的书写和表达就没有间断过,前些年,我出的一本书,书名就叫《写给三江源的情书》——这是一封长达28万言的情书!
在我心里,源是神圣的,尤其是长江、黄河、澜沧江这等江河的源头,尤其江河最初汹涌的那些源泉。只要写三江源,写中华母亲河的源头,也只能从最初的源泉写起。只有这样,意气和思绪也才会像一条河流一样顺畅。
从源头开始,从第一个源泉汹涌的地方开始,像是一个出发仪式。
一个当地藏族人要从源头启程去远行,他一定会选一个源泉,在那里煨桑,点灯,献上净水,行出发前的祭拜仪式,表达对源泉的感恩和敬意。尔后,才上路。走很远了,还会回头张望。即便那源泉已经看不见了,他也会依然回眸,因为,源头还在那里。
无论是才仁谷那条小溪,还是莫曲以及刚刚去过的雅曲、君曲,均属长江南源当曲流域。汉语世界,一般在写到这些河流时,都习惯性地在“曲”字后面又赘一“河”字,实属多余。藏语中的“曲”,泛指水,也是“河”的本义。像渭水、汉水、黑水、赤水、湟水,后面的“水”就是“河”一样。
作为世界第三大长河、中国第一大河,从源区到入海口,长江有很多名字。它有三个主要源流,也都分别有名字,由南向北,分别是当曲、沱沱河、楚玛尔河(有的河段也写成曲麻河,都是一个意思)。当地历史上,一直视当曲源头为长江正源,后来水利部长江水利委员会确定的长江正源是沱沱河源头各拉丹东,最近的科学考察又倾向于当曲。当曲在囊极巴陇与沱沱河汇合之后,流经整个玉树境内时,都叫通天河。
通天河与巴塘河汇合,出玉树,进入川藏交界处,始称金沙江。至宜宾与岷江汇合之后才称长江,也有别名,宜宾至宜昌段称川江,南京至入海口又称扬子江。但它们都是长江。
不像长江,出了源区大野,黄河一个名字纵贯上下。但在源区也是另有名字的,干流叫玛曲,源流也分别有名字,由西南而东北,依次是卡日曲、约古宗列曲、玛曲曲果。有关黄河正源的争论和更替一直在卡日曲和约古宗列曲之间展开,最近的科学考察得出的结论却是那扎陇查河,那是卡日曲上游源流,也就是说,卡日曲还有上源。约古宗列曲和卡日曲都在巴颜喀拉西北端的雅拉达泽山前,一在北,一在南。黄河,在流经整个巴颜喀拉山麓大草原时,都叫玛曲。出了河曲草原,往下,都叫黄河。
澜沧江在源区也不叫这名字,而叫杂曲(亦称扎曲),出了青藏才叫澜沧江,出国境流经老挝、缅甸、泰国、柬埔寨和越南时,叫湄公河。几条源流也分别另有名字,主要有两条。按当地说法,澜沧江一直有两个源头,一是源于吉富山的扎阿曲,一是源于扎那日根山的扎那曲。扎阿曲也由谷涌曲、曲通涌曲等10条支流汇合而成,扎那曲由加果空桑贡玛、扎加陇昌、陇毛那扎、索木曲等7条支流汇合而成。
从最新科考得出的数据看,无论是长度和流量,还是流域面积,源于吉富山的扎阿曲都在扎那曲之上,两条源流汇合成杂曲。
无论长江、黄河、澜沧江,它们的每一条源流、支流又有很多更小的支流,每一条小支流又有很多更小的源流,还有数不清的源泉。在当地藏族民众心里,那无数的源泉才是江河真正的源头——源。
源,水流开始的地方。
源,以初始和本源的伦理指向启示于自然万物以及生命。
源,于一条河流,当属地理坐标,于精神文化层面,却有着更丰富的涵盖指向。
依照陈独秀在《小学识字课本》中的解释,源,古作“原”。“原”字下面是一个“泉”。“泉”字在甲骨文中的写法,“像水从山穴石隙中涓涓流出之形。说文云:泉,水原也”。
藏文化学者、好友文扎致力于“源”文化研究,曾有幸与他讨论“源”之要义,受益匪浅。根据文扎兄的诠释,如果把整个青藏高原都看做是一个“源”——“众水始所出之百源”,那么这个“源”,至少应该有这样几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源本身的含义,是水之本,是起始,是诞生,是元点。
第二层意思,因为亚洲大陆众多重要河流均源于青藏高原的缘故,整个青藏高原就是一个源,众水之源。于地球万物——在当地藏族人心里,青藏高原是一座宝塔,是一座坛城,一个曼陀罗。
第三层意思,因为水是滋养自然万物的生命之源,无比珍贵,所以,所有江河的源头也都无比神圣,理应满怀敬畏。而青藏高原是无数源头的诞生地,整个地球,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地方,神圣庄严,至高无上,更当满怀敬畏。
第四层意思,因为世代栖居于斯的藏民族信奉众生平等的缘故,文化基因中原本就包含了对源的尊崇和敬仰,并行祭拜之礼,使其成为民族生活习俗和精神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伦理体系和价值观念的基础。
每一个源泉都有自己的名字,所有源泉在藏语中还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堪称敬畏之称:琼果。可直译为“源泉”。一般说到“琼果”时都喜欢加上“阿妈”两个字,说成“琼果阿妈”。这几个字,翻译成汉语,就是母亲泉。“源”在藏民族精魂血脉中重要神圣的地位由此可见。
而从中国汉文化传统细加辨识,对“水”之德品自古礼赞有加,对“源”之功德更是尊崇备至。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讲的是水的品性之至善、德行之至纯。
老子说:“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冲。”又说:“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讲的又何尝不是水的品行与德操呢?也是在说,水动与静的形态、盈与虚的淡泊境界,以及曲与枉、洼与敝、少与多的运势变幻。
这里说的也是水,水所有的形态变幻都在里面。也说水的造化,水能去垢除污,洁净群秽,净化万物,让世界变得干净。
翻开《道德经》,水无处不在,水的形态、水的品行、水的仁慈和纯善都化作了无形或有形的道。水至善至柔,微则无声,巨则汹涌,不争与万物而又容纳万物、滋养万物,故几于道。
水缘何从山顶流向山下——水往低处流,因为山下有空谷。
透彻了水的品性之后,老子表达了一层意思,水要是装在一个容器里,或让其充盈一片洼地或水坝之内,无论它有多大多深,都有满的时候,其容量再大也是有数的,均可度量。而充盈之后,盛满之后它就会溢出,就会流淌。
唯“源”不可估量。只要有不竭之源泉,水就会源源不断,就会汹涌不止,就会不舍昼夜,万古流淌,滋养万物。
如果世上没有水,生命万物将不复存在,水之于自然万物无比珍贵!而如果天下众水没有源头活水的补给,它也成了无本无源之水,即使有再多的水也会干涸。所以,中国自古倡导“饮水思源”的思想,它强调的是知恩图报的伦理指向,是对“源”的感恩珍视和崇尚。
陈荣捷说,颇堪玩味的是,初期的印度人将水与创造联结在一起;希腊人则视之为自然的现象;古代中国哲学家,不管是老子或孔子,则宁可从中寻得道德的训示。这些不同的进路,分别形成了印度、西方与东亚不同的文化特色。
的确,从古印度、古希腊、古中国人对水的认知上,就能看出人类几大古老文明的鲜明特色,但是,老子不仅仅是从水的认知中寻找道德的启示。老子有更高远的追寻,《道德经》的视野不仅限于人类世俗的道德层面,更在于自然万物所遵循的真理法则,在于宇宙万物的伦理秩序,在于悲悯,在于“道”,更在于“自然”。
所以,老子还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把“道”摆在天地之上的崇高位置,却把“自然”置于道之上,置于最顶端。这个“自然”,不只是地球生态意义上的自然,而是终极意义上的自然,至少应该涵盖了整个宇宙所以如此精妙的哲学乃至伦理观照。
中国古代先贤中,最接近老子思想的是庄子,其所思所想也几于道,直抵万物本源。庄子曰:“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强调的是天地运行变化的平衡和万物各得其所的一致规律。我们现在所说人与自然的和谐,其实就是古人说的,天人合一或天地人和。
庄子甚至遥望过昆仑:“黄帝游乎赤水以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说黄帝登上昆仑向南方看了一眼,结果将自己的玄珠给丢了。便相继派人去找,前面三个人都没找到,直到第四个人罔终于把玄珠找回来了。黄帝感到很奇怪,问罔,他们都找不到,你为何能找到呢?
后世多纠缠于昆仑是否在今天的赤水以北,然庄子所谓赤水也许并非今云贵之赤水(吾不纠缠),其本意亦并不在玄珠,而在借以言他。我的本意也不在玄珠,而在昆仑。庄子能望见昆仑,当亦想见过大江大河之源出。
我更在意的是,无论老子还是庄子,其目光分明已经伸向万物的本源,融合人类智慧与万物慈悲的无量功德,启示于造化的根本,昭示于久远的未来。
我觉得,从这样一个高度去瞻望或注目三江源,不仅值得,也是必要的。
无论长江、黄河还是澜沧江,对东方人类文明的意义都无可替代。而在它们万古奔流的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源头——三江源。
我第一次听到“琼果阿妈”这个名字,是在长江源区的君曲草原。
君曲是一条以野驴之名命名的河流,长江源流,河岸草原也叫君曲。
那次江源行采访组在《青海日报》发过一组大型系列报道,其中第十三篇为《走过的河》,我在里面写到过君曲:
君曲,这条野驴之河是最善待我们的河流。它也是万里长江的南源四大支流之一,河水流量曾经在雅曲之上。但是这些年却一年比一年瘦小。整个君曲流域数千平方公里的沼泽草场而今已荡然无存,50%的草场已经严重沙化。源头的雪山冰峰上已经见不到往日的皑皑白头。
许许多多的小泉小河已经干涸。地处大江之源,却有上百户牧人找不到水源,不得不饮用仅存的那一片片零星沼泽地的积水。从8月25日至27日的几天里,我们所到之处,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荒漠沙砾地。据说,君曲下游几年前就断流,现在只有在雨季才有一股水流汇入长江。君曲的上游河道里也没有多少水流。我们的车几次在君曲河上穿行,就如同在干沙滩上行驶,只溅起一串水珠。
写“走过的河”,当然不止写到君曲,还写了其他的河流,都是长江的源流。不过,当时我并没想到,20年之后,我们写过的这些河流都会纳入中国第一个国家公园的领地。要不,我一定会把侧重点放在大好河山的壮美景致上,而非江源生态环境所面临的危难。可转念一想,不正是出于忧患,我们才开始加大保护力度,倡导“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发展理念,开启中国生态文明之路的吗?
也许我们应该记住,这是媒体第一次向世界公开报道长江源区的这些河流。我们是首次造访这片土地的新闻记者。
在这篇报道中,我是这样写的:
8月23日,我们出了多彩乡(属治多县——笔者注)之后,一路上少说也过了几十条河。有一条叫察曲的河,我们至少来回地过了50次。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那条河一直伴着我们。顺着察曲河谷,不断向左向右地向上爬行时,我们有一种总也摆脱不了那条河的感觉。我们越是急着走出那河谷,那河却越显得从容不迫,越往山顶上走,它就越变得舒缓。我们想是已经摆脱它的纠缠了,刚在那里庆幸时,它却又在前面神秘地出现了。后来,我们甚至有点怕了。它会使你想起诸如命运之类严肃的话题。
好不容易走出了那河谷,过了扎河之后雅曲又横在前面。虽然雅曲比察曲要平直得多,但也远比察曲要壮阔几十倍。它不愧为长江南源的四大支流之一,无论向上游仰望那薄雾深处孕育了它的雪山冰川——虽然那上面的冰雪已几近消失,还是向下游眺望那茫茫群山和开阔的河谷滩地,你都会坚信,作为一条河,它无可挑剔。那一份从容与豪迈,那一份深沉与宁静,以及在那河床漫滩上以它的淡泊之魂留下的如同泼墨写意般的优雅苍劲之风令人倾倒。长江正因为有了它这等的支流才显得无比神奇。但它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丝毫也没有客气。当我们的车一次次陷进那河里不能前行,当我的同伴们光着腿脚感受它的冰冷时,它的流淌好像越发的舒缓从容了……
莫曲比君曲要深厚得多,但远没有雅曲壮阔。在莫曲河流域的那几天里,我们其实离真正的莫曲河很远,而且大部分时间里一直在翻越一座座大山。我们从山顶上眺望过莫曲在那莽原上款款而过的样子,那蜿蜒逶迤的风姿如同袅袅升腾的炊烟,它会使你想起帐篷锅台前忙碌的牧女。我们只有一次是从它的身上跨过去的。在那岸边的细沙里推车挖车时,我们发现它两岸的河滩上长满了像草一样的黑刺树,那是我们见过的最低矮的森林了……
我们走过更多的是些更加默默无闻的小河、小溪。它们或静静安卧于草地,或潺潺流泻于山壁,在夕阳下、朝晖里闪动着醉人的光芒。它们也同样是万里长江的摇篮和乳汁。虽然它们本身并不具备波澜壮阔、惊涛拍岸的气度,却以自己的弱小与无私,孕育了长江雄魂的根脉……
我们第一次把“琼果阿妈”“母亲泉”这样的几个汉字登在报纸上。
给我们讲“琼果阿妈”故事的人叫达才旺——恕我不敬,以藏民族习俗,忌讳提亡人名字——而这个老牧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离开人世。考虑到叙事的真实性,我又不想用假名或化名。
住在达才旺家的那几天里,我们白天出去采访,晚上就围坐在他家的黑牛毛帐篷里听他讲述草原的故事。老牧人达才旺有着很好的口才,不管讲什么,只要从他口里出来,你就觉得有趣,时不时地还会冒出一些格言警句,使叙述不断呈现一种高度——当然是精神思想的高度。我曾在文字中毫不掩饰地说,他既有牧人的风趣幽默,又有哲人的沉思和深邃。
一天晚上,他不经意间说道:“每一个或长久或短暂离开过雪山草原的牧人,在远方最想念的不是亲人,而是雪山和草原,之后是畜群,之后才是亲人。”顿时,心里不禁为之一惊。抬眼看去,他脸上却有泪水滑落。雪山草原在牧人心里就是神圣的殿堂,是心灵永恒的家园。
他们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能没有雪山草原。
他就讲到了“琼果阿妈”。说他家东南方向的山下有一汪泉水,很神奇。因为地处高寒,这里的冬天非常寒冷,几乎所有的泉水、河流都冻死了,结上厚厚的冰层——他觉得,都不结冰也不行,那样水里的小生命都会被冻死的。但都要结冰了,冻住了,人和牲畜就没有水源,无法生存。而这里的冬天又格外漫长,差不多有半年时间都非常寒冷。可能就是这个原因,留下这一眼泉水,冬天不结冰,它是君曲草原冬季唯一的水源。生命因而得以繁衍。
这汪泉水就是一个“琼果阿妈”。一听到这个名字,即刻,脑海中有母亲的形象浮现——很多母亲的形象,继而想到了乳汁——母亲的乳汁。为什么我们总是把一条河称为母亲河,把河水比作是母亲的乳汁,因为,它浇灌和喂养了我们的生命。水是生命之源,没有水,就不会有生命。
那么,一汪什么样的泉水会配有这样一个美丽绝伦的名字——琼果阿妈?
断定这应该是一眼举世罕见的泉水。应该有绿树和鲜花的围绕,应该有奇峰巉岩的簇拥。白天,应该有皑皑雪山和蓝天白云的映照;夜里,应该有广袤山川和灿烂星河的烘托。那个小小的泉眼,既是万物诞生的地方,也是时间开始的地方。
我所看到的是一眼很普通的泉水。说实话,在见到达才旺口中的这眼泉水时,我的惊讶和疑惑超过了所有的想象。眼前所见的这一泓碧水太普通了,普通得让人无法把它与那样一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只见一片已经严重退化的草地上涌流着一股清流,因地势过于平缓,几乎看不出它流动的样子。泉眼里如灯火般跳动着的是那泉水从地下涌出的情景。泉水流过的地方,水下是一层碎石子,间或长着些水草。从那泉眼处远远望去,那泉水曲曲弯弯一直流向了君曲河,由君曲而通天河而长江而大海。
出了那片草地,人们已无从辨认它的模样,但也正是有了众多琼果阿妈们的涓涓溪流才成就了万里长江的波澜壮阔。也许正是这种普通与无私的品质才真正蕴含了母亲的意义。
藏民族把最美的颂辞与歌声都献给了母亲,母亲是高山的祥瑞,母亲是牧人心中永远绽放的雪莲。所有赞美的背后,作为母亲形象的真实存在却又永远是普通平凡的,永远是质朴无华的。
达才旺说,直到20世纪初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君曲及其周边草原生活着一个以狩猎为生的藏族部落——雅拉部落。从名字看,这是一个以野牦牛为自己命名的部落,他们用野牛角做奶桶,把野牛皮当锅用,在地上挖个锅卡,用砂土层隔开传热,煮肉烧茶。而他们却以猎获藏野驴维持生计。
以前的三江源乃至青藏高原有很多猎人,在黄河源、长江源都有打猎为生的部落。雅拉部落就是一个有名的猎人部落,从黄河源头的雅拉达泽山麓一直到长江源区的广袤山野都曾留下过他们的足迹。据说,其中的一支最后远徙冈底斯、喜马拉雅,有一些地方依然还叫雅拉。很久以后,为保护藏羚羊献身的环保英雄杰桑·索南达杰就是这个猎人部落的后裔。
达才旺说,雅拉部落在这里生息时,一到冬天,这一带成千上万的野驴总爱到琼果阿妈喝水。每天早上,透过晨曦望过去,野驴覆盖着琼果阿妈周围的广袤原野,草地上红红的一片。猎人们就躲在泉水边的掩体或低洼处,能轻易地猎获那些猎物。久而久之,猎人们对那泉水就产生了感恩之情,觉得那泉水的神奇力量召唤那些野驴到它身边,就是为了让他们猎获,它像母亲一样哺育了他们。这已经不只是“琼果”,也是母亲,于是取名:琼果阿妈。
后来我发现,青藏高原很多地方对源泉都有这样的敬称,至少在长江源区是个普遍的称呼。长江源区藏族对“源”的理解也不同于其他地方,他们眼中的源流必须符合这样一个条件,它的源头一定得有一处或多处从地底下自然喷涌而出的源泉,而不是因冰雪融化直接在地表流淌的小河、小溪,也不是从地下慢慢渗出来而后直接开始流淌的那种水流。
只有那种从地底下自然喷涌而出的水流或水柱,才是他们心目中的“源”。
2018年8月,在长江源区支流聂洽河源区,当地牧人朋友嘉洛和欧沙曾带我去见识过这样的几个源泉,后来文扎也带我去看过几处。它们或在山脚河岸,或在半山腰,或在峭壁悬崖,一般会有一个或多个源泉。一股水流经过地层深处亿万年天然循环,终于找到一个宣泄喷涌的出口,因地层和岩石挤压形成的巨大压力,从那里喷射而出,像天然喷泉。以前,很多源泉喷射的水柱高达两米以上。
站在一面几乎垂直的绝壁面前,嘉洛指着几道从崖壁上垂落而下的水锈痕迹告诉我,以前这里有四个“源”,水从崖顶喷射而出,落在崖壁上,飞溅起一层层水花,在阳光下抛出一道道彩虹,而后飞落崖底,形成一个个巨型水洼,充盈,溢出,而后流淌。前几年,这几个“源”都干了……
后来在多彩河谷,我们终于找到一个依然喷涌着的“源”。它就在山脚的河岸上,几块岩石恰如其分地镶嵌在源泉周围,形成了一个天然的井口,一股巨大的水头从里面翻滚着喷涌而出,像喷泉,水头足有一米以上。嘉洛说,以前比这还要高,至少会有两米以上。
嘉洛是一个普通的牧人,近些年却一直以自己朴素的理想致力于这些源泉的保护,在很多源泉处修筑祭祀水神的小宝塔,自发组织牧人长期捡拾源区流域生活垃圾,还水源以圣洁,还草原以安宁,还河流以清澈。
嘉洛他们曾对聂洽河的水源地做过一次详细的调查,最终确定,聂洽河源区共有1370多个这样的源泉,名副其实的千源之所。这才是聂洽河的源区,而聂洽河只是长江源区干流的一条支流。
整个长江源区至少有上百条这样的支流,而整个三江源区至少还有上千条这样的支流。我曾实地造访过几乎所有重要的三江源支流,如果把这些源流所有的源泉串缀在一起,你就会看到一幅万泉汹涌的旷世景象。
那是一幅万千琼果汇集的大气象!
因为神圣而满怀敬畏,藏族人对水的世界也持有各种禁忌。比如,不能将任何杂物和脏东西抛入泉水、河流和湖水,包括血;不能在河水中清洗脏东西,包括衣物、脏手和脚,尤其是内衣和鞋袜;不能直接用嘴接触泉眼饮用,如果口渴难耐又没有舀水的器物,可用双手捧水饮用;不能在天然水体附近大小便,更不能让粪便进入水体;不能用污言秽语亵渎水世界……否则,均视为对神灵的不敬和冒犯,将受到最严厉的报应惩罚,对所有的惩罚后果也都有具体的描述。
如果禁忌是不可逾越的一个底线,那么,它还有一个相对应的习俗遵循系统,那就是敬水、惜水、呵护水源和水体的习俗。在佛堂敬献净水,在桑烟上蘸洒净水,用净水蘸额头等等都是对水的崇敬。
受影视画面的影响,很多人都以为,藏族人只在接受敬酒时,才用无名指轻蘸酒水敬天敬地敬祖先,其实不止敬酒,在任何时候,只要与口福有关,藏族人都会在自己享用之前,一定用无名指轻蘸食物或饮品,向天空弹三下——是蘸三下,弹三下。不仅是敬天敬地敬祖先,也在敬三宝和自然万物。也不只是敬,也有舍散的意思,大千世界、六道众生乃至恶鬼游魂都在施舍的范围,无一遗漏。也不只在表达敬意,更在感恩。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并非实数,而是一个无限大的虚数。
在所有的施舍感恩中,水都是不可或缺的。庄严的时刻、神圣的场所、重要的仪式上,水都居于耀眼的位置,是至纯至净的贡献。即使在日常生活中,蘸洒净水,也是最珍贵的敬礼。一滴水幻化出万般景象,映照水与生命的因因果果,那是生命对慈悲水世界的无限感恩。
习俗对人群行为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除却法律所约束的社会行为和道德底线之外,它几乎规范着人群所有的行为和意识。历史地看,江源牧人社会对自然万物所秉持的情怀态度,实际上起到了根本性的保护作用。
在他们眼里,每一个源泉、每一个琼果、每一条河流都是有生命的,而且与自己的生命息息相关。每一滴水的存在,每一条河的流淌都充满了对生命万物的慈悲关怀,都是大自然无私的奉献和馈赠,而且从来不求回报。它千回百转的都是爱的回响,都是滋润万物、哺育众生繁衍的能量和给养。
无论大小,每一条河流所要完成的不只是属于自己的那一段流淌,而是用自己的流淌去完成一次又一次更加重要的汇合。最终,于天地间成就一次次奔腾呼啸,继而大浪滔天,继而能纵贯千古的波澜壮阔。
正是有了千万条江河的这种百折不回或千回百转,最终也才会有海纳百川的万千气象,世上所有伟大的河流无不如是。
对一条河流而言,每一条源流、每一个源泉都是珍贵的,所汇入的每一粒水珠也是珍贵的。没有无数源流和无数水滴的汇入,就不会有一条条大河。一滴水汇入一条河流,一条河流汇入大海,它依然存在,可望不到它的所在。它无处不在,又无从寻觅。
仰望苍茫星河,地球之有大河奔流实乃万物之造化。
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江河流淌的地球会是个什么样子!
地球何幸?生灵万物何幸?人类又何幸?
早在人类出现之前,一条条大江大河就已经在地球上纵横流淌。
纵观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最早的人类文明几乎都出现在那些大江大河的流域,每一条大江大河都曾浇灌过人类文明。从尼罗河流域的古埃及到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从恒河、印度河流域的古印度到黄河、长江流域的古中国,人类文明就一直与那些大河相伴。很多古老的文明早已经消失,而那些大河却还依然奔流不息。与一条真正的大河相比,人类文明的长河不过是它身边潺潺流淌的一条小溪。
环顾地球,青藏高原又是何等的神奇造化?
哺育中国乃至东南亚几乎所有最重要的河流都共源于斯。
这片苍茫的土地上,流淌着无数的江河。它们自东南西北从高原面上奔流而下。有人还把青藏高原比作地球女神高昂的头颅,把从那高原上奔流而下的河流比作是女神的发辫。
它们依次是:黄河,长江,雅鲁藏布江——它在流出国境后称布拉马普特拉河,澜沧江——它在流出国境后称湄公河,怒江——它在流出国境后称萨尔温江,森格藏布江——它在流出国境后就成了印度河,甲扎岗噶河——它在流出国境后就成了著名的恒河,独龙江——它就是流出国境后的伊洛瓦底江,塔里木河、黑河——如果没有大沙漠的阻隔,我想,塔里木河与黑河最终也会流入大海——也许沙漠也是一片大海。“每一粒沙都是一滴渴死的水”——这是诗人樊忠慰的诗句。
每一条大河的诞生都是一个奇迹。
尼罗河是世界第一大长河,德国杰出的传记作家路德维希在其《尼罗河的传奇》的开卷就这样写道:
一阵咆哮声昭示了一条大河的到来。电闪雷鸣、闪光的水、灿烂的蔚蓝色、紧张的生命、一道双瀑倾泻到一个布满岩石的小岛上。溅起的飞沫浓缩成淡青色的漩涡,疯狂地极速地旋转着,泡沫被卷入一个宿命之中。在喧嚣之中,诞生了尼罗河。
在一个宁静的水湾、在瀑布的边缘,一张血盆大口张开着。河马懒散地喘着气和咕哝着,仰头出水,从有红边的双耳中间的鼻孔喷出气流。在低处,水流渐趋平缓,青色的龙舒服地躺在那里。黑斑点的背甲和黄肚皮。幻想的仙境变得完整,它们的眼睛镶嵌金边。龙背上站着一只鸟,或者鸟就停在牙齿中间,龙张开嘴睡觉,《圣经·约伯记》中记载了这种河中巨兽——鳄鱼。鳄鱼好像是蕨类植物和森林遍布地球时代和蜥蜴类动物统治世界时代的奇特的幸存者……
也许,我也应该像路德维希一样,为每一条源于青藏高原的这些大江大河的诞生写一段这样的文字。坦率地讲,这也不难做到,说不定还可以写得更具传奇色彩,至少把长江、黄河、澜沧江的发源写成一段传奇。
因为,在东方各民族的心里,它们原本就是一条条盘踞的巨龙,原本就是传奇。而且,青藏高原远比赤道附近的尼罗河源头壮阔雄伟,也更加高崛险峻。尼罗河源头海拔最高处尚不足2700米,这基本上是长江、黄河、澜沧江流出青藏高原以后的地理高度。而此前,它们已经纵横千里高原,身前身后,来路归途,高度都超过了尼罗河的源头。
而且不止一条大河,众多名满世界的大江大河共源于斯,在整个地球上绝无仅有。它们从这里冰川雪山上的点滴水珠开始孕育成长,而后流经万里河山,分别从青藏高原的东西南北流向太平洋、印度洋和北面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一路浇灌出地球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灿烂的文明奇观。
青藏高原就像一座宝塔,上面缀满了风铃,清风拂过,梵音飘落,飘落成了文明的火种。站在那塔顶上俯瞰脚下的苍茫大地,它的四周便是人类文明的此起彼落。
青藏高原是人类文明的一个大琼果。
三江源也是一个大琼果,是中华母亲泉。
除了古埃及和古巴比伦,人类最古老的文明都依偎在这座高原的怀抱里,而浇灌出美索布达平原上古巴比伦文明的两条大河——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则西去不远,虽然它们都源于今天的土耳其高原,但是,最早的时候,那里也是古特提斯大洋(或古地中海)的海底,青藏高原隆起之后,海水才渐渐远去。
虽然,今天的埃及此去尚远,但是,浇灌了古埃及文明的尼罗河却是流向地中海的,而地中海就是古特提斯大洋最后的海湾,就是青藏高原最初的脸庞。而且,尼罗河的源区也是一座高原——东非高原,源头最高处是赤道以南布隆迪境内海拔2670米的海哈山,出维多利亚湖又出阿伯特湖,始称尼罗河,一路向北流入上下埃及,从河谷台地上就能望见埃及神庙和金字塔。
远去的古特提斯一路留下了里海、咸海、黑海、爱琴海之后,就退缩成了地中海,用它连绵的海岸线和浩渺的蔚蓝成就了古希腊、古罗马的辉煌灿烂。
我们不能忘了,西方的古希腊还有一座著名的山在人类文明史上高高耸立,那就是宙斯和众神的领地奥林帕斯山。如果没有这座山和发源于斯的众多河流,仅有爱琴海是不会有希腊神话的。
更不能忘了,东方中国有一座更雄伟的山,是黄帝、西王母以及东方众神的领地,那就是昆仑山。就像河出昆仑、众山皆由此起一样,这里也是东方神话的源头。
大自然乃至宇宙万物在它形成和演化的过程中已然昭示的很多神奇奥义,至少现在我们还不甚明了。我以为它们原本就有着内在的联系和呼应。人类文明的史诗就在这高山峡谷间激越回荡。
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一定仰望过奥林帕斯山顶的皑皑白雪;释迦牟尼和古印度的那些圣哲们也曾久久仰望喜马拉雅的雪峰;老子和庄子也一定从遥远的东方注视过冰雪昆仑的巍峨庄严。那不仅仅是一次凝望,更是一次跨越久远时空的领悟和觉察。
其实,他们共同注视着一个方向,像众多的江河同源于一个地方一样。
其实,这也是一种源头。
从这个意义上,说青藏高原是整个人类文明的摇篮也不为过。有越来越多的人类史学家不断指出,青藏高原有可能还是人类最主要的起源地。
那么,古特提斯远去之后,给青藏高原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记呢?是眷恋和怀想,是回归的路,是魂萦梦绕的故里情结,是对大海深深的依恋。
青藏高原在一天天远离大海的同时,也在一天天地耸入天空,接近了太阳。太阳的照射驱动了整个生态系统的新陈代谢、生息繁衍和进化发展。
在太阳巨大的能量推动下,水分不断蒸发,乘着季风和暖湿气流源源不断地登上青藏高原。水气遇到冷空气后,便在海拔4600米雪线以上的地方形成大量降水,并以冰雪的形式存留下来,而后千万年慢慢融化成了养育江河的乳汁,成为江河源头最初的那一滴水珠。
而其他降水则直接被湿地、湖泊接纳形成径流,汇入江河的源流。正南方的孟加拉海湾,是巨大的暖湿气团生成地。当西伯利亚南下的冷空气以较大的较高的速度通过高原时,在高原南部产生强大的负压区,把孟加拉湾的暖湿气团吸附到了高原上。
那水气流,便浩浩荡荡地涌入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这个举世无双的水汽大通道,其景象蔚为壮观。它使这个大通道中心区域的年降水量超过10000毫米,即使水汽通道中心区外围的降水量也比一般地区大得多。
据王方辰先生的描述,在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还常常出现天降悬河的雄伟奇观。他说,那就像是一个个大瀑布,把来自天上的圣水喷涌成滚滚的水雾,那水雾像雪一样白。水雾的边缘镶嵌着道道彩虹,绚丽至极。
一条条大江大河就在这一派云蒸霞蔚的旷世苍茫中横空出世,一泻千里。
这是一个怎样神奇的世界?
达才旺说,君曲一带许多如琼果阿妈一样的小泉、小溪那些年都已相继干涸。几乎有一半左右的沼泽草场已严重退化,约有30%的草场已沦为荒漠。一到冬天,方圆百里的地方找不到水源,人们得到很远的地方驮冰来解决饮水之难,野生动物们就到琼果阿妈来饮水。
他也认为这是一眼无比神奇的泉水。为此,他在泉眼处特意立了一块石头,上面刻着几行藏文字,大意是,水的世界为万物提供了甘露,谨以此向它表示敬意和感恩。他还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想以这种方式给人们一个警示,让所有的人都来保护水源,不要弄脏它,不要破坏它的流淌。
8月26日那天,我们开车走了很远的路去看这泉水。
站在那泉水处,注视着它流动的样子,久久说不出话语。我们向那块小石碑献了哈达,而后就在那里拍照留影。达才旺说,他打算在这里立一块像样的石碑,分别用汉藏两种文字刻上“母亲泉”和“琼果阿妈”几个字。说无论是谁,只要看到这几个字就会心生敬意悲悯。
文扎蹲下身子,低头久久望着那泉眼。尔后,用手掬起几捧水喝了起来,末了,舔舔嘴唇说:“很甜”。他的长胡子上缀着一串水珠。受他的感染,其他人也纷纷躬身泉边,用手捧着那泉水喝了起来。
大家开心的样子,像围着母亲的一群孩子。
而母亲泉——琼果阿妈就在眼前微波荡漾,像慈母的微笑。
溯源而上,我们便会发现,几乎每一条河的源头都有一座大山,山是所有河流的母体。我曾经说过,大山是河流的母亲,现在想来,并不确切。大山只是流出乳汁的地方,是乳房,整个大地才是河流的母亲。她通过一座座大山将自己的乳汁源源不断地奉献出来,浇灌着大地,滋养着生灵万物。
当然,你也可以顺流而下,那样你就会发现一条大河是怎样浇灌出两岸的千里沃野和灿烂文明的。河有多长,历史便会多悠久。
一般来说,生活在大山深处或一条大河源区的人,都不会去苦苦探寻源头之所在,因为他们都清楚源头的准确位置。一条河流有多少个真正的源头,在什么地方?在他们看来就像童年的记忆一样清晰,都不是秘密。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确定一些大河源头的地理位置时,我们突然发现,早在几千年以前,当地原住民就已给它们取好了名字。
每一个生活在青藏高原或类似地方的人,若要去很远的地方,就得顺流而下。一旦出门,他们都发现,从自家门前流出的那条河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一路前行。无论走多远,他们都能从那河水的流淌中辨认出故乡的影子。其实,他们看到的就是河水的流淌。
如果逆流而上是去找寻河的源头,那么,顺流而下一定是去寻找河的去向。一个人要是在深山密林中迷了路,要想找到走出去的路,最好的办法不是往山顶方向走,而是先找到一条河,而后顺流而下,沿河出了大山,你也就走出了困境。
也正因为如此,自古寻访江河源头的人都会把目光投向一座座高山,而世代居于山地的人又总想着顺流而下,跟河流一起走出山外。无论是逆流而上还是顺流而下,都是沿着河流指引的方向不断前行。
逆流而上是在确认来路,顺流而下是在辨识归途。
一条河流所流经的地方不仅是河之道,也是人之道,是人类往来迁徙的通道。这也是为什么几乎所有河谷两岸都有大道通行的缘故——而河原本就是路,水路。江河归大海之后,将会开启更广阔的路,海路。
水既能载舟亦可覆舟,水流的运载能力不可估量。而且,水还有无形无穷的能量,能转化成电与火。水火不容,然水却可以变成电流,变成可以燃烧的能源,变成火,变成光明。这是一对矛盾,而人类的智慧却让它们实现了一次奇妙的转换,以火与光的形态延续水的存在,照亮整个世界。
虽不曾考证,但我有一种感觉,世上最初的道路都是沿着河谷伸向远方的,是受了河流的启示与指引。所以,大河流域也才无一例外地成了人类文明的核心地带。后来受大河文明的启示,海洋文明日渐辉煌,因为比起河流,大海会有更多元的选择,可以通往任何地方。
其实,河流行进的方向也是生命演化的方向。地球上最初的水都来自上苍,来自大气层。以雨滴、雪花的形态飘落之后,又被大地涵养,形成江河流淌,汇聚至低处形成了海洋,而后在阳光的帮助之下,又变成水汽回到了天上,再从天上回到地球。于是,大海又成了河流的源头。
这是水的轮回,每一次轮回都是一次血脉一样奇妙的循环之旅。
其实,自己就是自己的源头,所有的秘密最终都藏在一滴水珠里面。老子所说的道也藏在一滴水珠里面——也许佛家所说的法也藏在里面。
所谓,一滴水中见大海、一粒尘埃中见世界,是也。
水从诞生之初,就昭示了生命繁衍的迹象。水之所以成为生命之源,是因为它成就了大海,开启了自然万物得以孕育演化的生命通道。
所有的地球生命都诞生于海洋,海洋是人类以及所有地球生物最初的故乡。
人类从一条条大河谷地启程,沿着大河流淌的方向,先是逆流而上,后又顺流而下,一路苦苦探索,开创文明先河。最终又走向了海洋,尔后又受到海洋的启示,发现地球是圆的,是一个球体。人类这才意识到地球不过是苍茫宇宙的一粒尘埃,这才将目光投向苍穹。
如果说,河流使人类从陆地重新回到了海洋故乡的怀抱,那么,海洋则指引人类开始认识灿烂星河——一个新的启示出现了:在那苍茫宇宙深处,也许是生命万物新的家园。前提是我们能自由穿越银河系,但银河绝不是一条普通的河流,要走出银河系,也绝不像从一条小河沟涉水而过那么简单。但是,请记住,重要的是我们已经意识到,那也是一条河,有了河,总能找到方向。
说到底,河流将永远是我们可以放心回家的路。
只要江河一直在大地上奔流不息,清澈如故,我们的家园就不会沉沦,生命万物就不会走上绝路。而江河奔流不息的希望就在源头,只要源泉一直安好,河流就不会干涸。
我们为什么要格外强调源头的重要性?当然是“为有源头活水来”,是饮水思源,也因为河流本身。从另一个角度看,本源固然重要,但自源头而下,整个大河流域又有无数的河溪不断汇入,它们又何尝不是源。如果没有全流域无数的源流、支流及其源泉,天地间也不会有大河浩荡。
假如——我是说假如,没有了长江、黄河、澜沧江流域辽阔的大地山河以及芸芸众生,也没有了绵延浩荡几千年、时至今日依然辉煌灿烂的东方文明,我们还会在乎它的源头吗?
从这个意义上说,整个流域的每一个源泉都无比珍贵。是整个流域成就了条条江河,当然,江河也成就了整个流域。我们之所以无比看重长江、黄河、澜沧江的源头,其实是对这三大江河的重视。没有三大江河奔流不息的东方文明是无法想象的,没有众多源泉、源流、支流的江河也是无法想象的。
江河的流淌是地球家园的灵魂。
高山仰止。如果从一座大山脚下溯源而上,我们还会发现,一进入大山的怀抱,几乎每一条大大小小的山谷里都有一条小河向那河谷奔流汇聚。而主河道会一直蜿蜒向上,直到大山最深处还不是它的源头。
源头在更高的地方,你得耐着性子,沿着越来越陡峭也越来越狭窄险峻的山谷往更高处攀缘才能最终抵达。到最后,那里可能已经没有路,甚至不断有悬崖峭壁挡在前面,要想继续往前,须得绕过那些悬崖峭壁,才有可能循着水声重新回到河边去探寻它的源头。
我出生在青藏高原东部边缘宗喀山东端,从那座山脚下启程向西向南,就能走向青藏高原腹地。再往前,也能走向冈底斯和喜马拉雅。越往前,地势也会越来越高,一路走去,你似乎一直在一面山坡上。感觉整个青藏高原就是一座大山,当然,高原面上还有高山耸立。
真正的高峰一定在一座高原上,而青藏高原是世界海拔最高的高原。
要探寻长江、黄河、澜沧江这等大江大河的源头,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抑或难以想象。因为,无论你从哪里启程前往,最终你都绕不过青藏高原。
众所周知的泰山,它享有“天下第一山”的美誉,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然其高度不过1600米。青海海拔最低的地方也超过了1600米,也就是说,青藏高原最低的地方也在泰山之上。高原面的平均海拔在4000米之上,泰山再升高2400多米才与高原面平齐。而青藏高原上真正的高山从这个高度才开始一步步抬升,再抬升4880米,才会有珠穆朗玛那样的山峰。
毫无疑问,这是地球史上最为壮阔的自然景观。最初的隆起始于高原东北边缘,石炭纪至二叠纪的造山运动造就了古中国西北的昆仑山、祁连山等一系列山脉。大约两亿年之后的新生代,又一次造山运动轰轰烈烈地拉开帷幕,伟大的喜马拉雅运动终于开始了,它也造就了青藏高原纵横交错的一列列山脉。
青藏高原就是一个众多高山组成的王国。
世界最高的山峰都齐聚于此,这是何等样的地理奇观!
而那些大江大河的源头就在一列列旷世大山的怀抱里。你要走近它,不仅要跨越青藏高原冰河、沼泽、险滩的重重关隘,还要翻越数不清的崇山峻岭,最后还要在一座被冰雪覆盖的高山上艰难攀缘……
从这个角度注目长江、黄河、澜沧江及众多大江大河的源头,这又是何等伟大的造化!三江源居于青藏高原的中心,是独一无二的精神高地,至高无上。
是故,自古以来,对长江、黄河、澜沧江源头的探寻从未间断过,至少早在战国时代就已经开始了,可谓源远流长。
现代人类社会把大江大河的源头视为一个国家和民族最重要的地理标志。随着科学勘测技术的飞速发展,近现代以来,针对大江大河源头的各种地理科学考察和勘测更是密度空前,中国也不例外。直到近几年,对青藏高原以及三江源的综合科考还在继续。
古人有关江河源头地理方位的记述中,《山海经》《禹贡》以及晚期徐霞客的《江源考》几种著述对后世影响尤为深远。对《山海经》的成书年代以及作者是谁,至今未有定论,有说战国时代的,有说汉代的,均不可考,也许更早也未可知。
现在只要在电脑上下载一个高清卫星地图软件,就可查看整个地球的每一片山河,误差可缩小到几米之内。有人说,它能使你看到自家阳台上站的一个人,或家门前拴着的一头驴。如果用它来寻找一条河的源头,不会有太大的误差,至少基本方位不会有错。我曾在这样的地图上穿越过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到过印度平原。当然,具体到江河源头的源泉,因地貌及植被因素的干扰,我们可能还看不到自己要找寻的那个源泉。
前些年,我看过卫星拍摄的三江源森林分布图,乔木林都在上面,几乎无一遗漏。却看不到广袤的灌木林,它把灌丛与草地都涂成了一种颜色——红色。想来,从太空卫星上看下来,茂密灌丛的枝叶与青草丝毫没有区别。
我要说的是,古代并没有太空卫星。以当时的交通条件,著作《山海经》和《禹贡》的人不可能到实地考察,那么,他们是怎么确定天下地理大势的呢?这是一个谜。一个藏着大智慧的谜。
而这个谜的谜底说不定还另有蹊跷。
比如,《山海经·海内西经》对河源的记述如是:“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河水出东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导积石山。”此乃“河出昆仑”之说的由来,据说,在藏文史书上也有类似的记载。
且不说这里所说的“渤海”究竟在何处?今人但凡谈到“河出昆仑”一说,往往一笑置之,觉得古人可笑。因不能亲历亲见,故而生出臆想,进而妄断,只知有昆仑,而不知昆仑之侧尚有巴颜喀拉、唐古拉,更不知远处尚有喜马拉雅。便以为这是历史视野的局限。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未必。也许我们不仅低估了古人的智慧和眼界,甚至也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智慧和眼界。也许我们忘了一个事实,昆仑是什么?而巴颜喀拉、唐古拉又在什么地方?
那么,就让我们重新打量这些旷世山系吧!
昆仑被誉为是亚洲脊柱,自西向东几乎横贯整个亚洲大陆,巍巍乎高崛,莽莽苍苍,横无际涯。而在昆仑以南,由西向东排列着一列列自西北往东南走向的高大山脉,它们依次是喜马拉雅、冈底斯、念青唐古拉、唐古拉、巴颜喀拉、阿尼玛卿、青海南山、祁连山等纵横千里的大山。这些高大山脉于西北起势的地方无一不在昆仑一侧,与昆仑支脉纵横交错,手牵手,肩并肩,呈现群山浪涌的奇观。
也许我们应该把昆仑与喜马拉雅视做一对兄弟,都起步于帕米尔高原,于青藏高原纵横而去,一个向南高耸为喜马拉雅,一个向东横亘为昆仑。
有朋友在微信里给我说,帕米尔高原是山的玫瑰结——得记住这名字,好听。
试想,帕米尔用天下最雄伟的一群山脉打了一个玫瑰结,而后凌空抛出,纵横天地间,每一座山峰、每一丛余脉都是一串花瓣。而昆仑和喜马拉雅无疑是最瑰丽的那一串花瓣。
如是。我们便可以把念青唐古拉、唐古拉、巴颜喀拉、阿尼玛卿、青海南山统统看作是昆仑的支脉。无论它们多么高峻逶迤,在昆仑身前,也都是些后生晚辈了,也都在喜马拉雅北麓,是喜马拉雅的一道道褶皱。
我们来看看这个山脉打成的玫瑰结。
帕米尔隆起的确切历史可追溯到4.5亿年前的奥陶纪,那个时候的地球还不是今天这个样子——陆地表面整体不是呈现东西两个半球的格局,而是以南北两片古大陆组成了地球陆地最初的基本构架。此后约2.3亿年间,海水和陆地此起彼伏,至2.8亿年前的二叠纪,帕米尔高原最终成为一片辽阔的海洋,特提斯海,或古地中海横贯欧亚大陆南部,将地球陆地分成了南北两半,北方的劳亚大陆与南方的冈瓦纳大陆隔海遥遥相望。
记住,帕米尔高原是从2.4亿年前的古特提斯海底渐渐抬升到今天这个高度的。先是北部昆仑山和可可西里地区因强烈褶皱断裂和抬升成为陆地,又过了约3000万年,随着印度板块继续向北楔入,北羌塘高原、喀喇昆仑山、唐古拉山、横断山开始脱离海浸,露出海面,并不断隆起抬升。
之后,印度板块继续向北漂移,轰轰烈烈的喜马拉雅运动终于拉开帷幕,冈底斯、念青唐古拉随之迅速崛起,成为喜马拉雅运动的旗手。
如是。因为大海才有了青藏高原的孕育和隆起,大海汹涌的波涛才是青藏高原的摇篮曲。
因为青藏高原,众多高大山系才得以在这里会聚,纵横交错。
因为高山,青藏高原才成为众多江河的故乡,汹涌,奔流。大海—大气—高原—高山—江河—大海,一个从源头到大海的水通道就这样形成,一滴水开始循环轮回的旅程。
于是,每一列高大山脉的臂弯里就有了一条万古流淌的江河,无数的山泉溪流自山坡肆意流泻。昆仑群峰一侧就是黄河源头第一峰雅拉达泽。黄河源流卡日曲和约古宗列曲自雅拉达泽山前蜿蜒而下——此去不远,便是长江源流楚玛尔河。
天下众山、众水皆由此缘起的山河气势和天地乾坤就此注定。
不仅众山与河川。昆仑还是东方神话的源头,五千年东方文明的河溪也从这里发端,浩浩荡荡,奔流不息。早在西周时,一些智者先贤就已在频频眺望。
据《山海经》的描述,昆仑乃黄帝在下界的都城,为众神在人间的居所。曰:“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
云:“昆仑之虚,方圆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
又云:“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
这是何等庄严神圣之地!
而三江源——中国第一个国家公园,就在昆仑山的怀抱里。
现在,青海省正在着手促进昆仑山国家公园的建设。若能如愿,像明清皇宫已经变成了故宫博物院一样,神话中黄帝下界的都城也将变成一个国家公园,与三江源共存共荣,在世界屋脊并蒂如莲,盛开极地的灿烂。
从这样一个视野看过去,“河出昆仑”有何不妥?
你不妨打开一幅地图勘察一番,并久久凝望。我感觉,现代地理学在梳理天下山川大势时过分拘泥于板块构造学说,甚至受制于造山运动的影响,未能将视野彻底打开。于是,一座山与另一座山、一个山系与另一个山系之间的内在联系被人为割裂,孤立起来。从宏观上看,整个青藏高原上所有山架形态走势最初的孕育和最终定型都与高原的隆起有关,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
从民族文化心理上讲,中华民族自古崇尚山河一统、天下一脉的思想,忌四分五裂,忌山河破碎。我们又怎忍将其断裂和分割?
那么,“河出昆仑”与河出巴颜喀拉有分别吗?同为一个山族的谱系,巴颜喀拉亦属昆仑一丛支脉,河出昆仑,有何不可?
文扎有一段文字也写到过昆仑:
青藏高原隆起之后,它的边缘有一条雪线环绕起了整个高原。其中南部边缘是东西(实际上是由西北而东南,疑是笔误——笔者)延伸2400公里的喜马拉雅山脉,绵延在中国和印度、尼泊尔、不丹之间;环列青藏高原北缘的昆仑山,西起帕米尔高原,向东一直延伸到黄海之滨;东部边缘是南北走向的横断山脉。这便是雪山环绕的家园。
文扎眼中所看到的世界与我们通常所认识的世界显然是不大一样的,但是,你能确定自己看到或者自以为是的世界一定就是真实的吗?
我不确定。
三江源不是孤立存在的。
它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就在高原群山的怀抱里。
山是三江源区地貌的基本骨架,北面,莽莽昆仑山横空出世;西面,绵延的可可西里山神奇壮丽;东面,巍巍巴颜喀拉山高峻逶迤;南面,雄伟的唐古拉山冰雪接天。
水则是三江源大地的灵魂。无数的溪流山泉就从那些冰峰雪山的周身充盈流溢,涓涓汇集,留下一泓泓碧水、一片片湖泊。如果那数不清的源流河溪像东方女神高昂的头颅上披落的发辫,那么,数以万计的大小湖泊就是那发辫上熠熠生辉的头饰。
而山和水加在一起,就是三江源的精髓所在——当然,也是未来国家公园的精髓,看懂了三江源的山和水,你也就读懂了国家公园的精髓。
山中有水,水中有山。山映在水中,与蓝天白云一起浩荡苍茫;水绕山前山后,把山的壮美挺拔、山的雄浑巍峨藏在水底。即使透过一小片水洼,你都能望见远处的雪山和山顶那漫天的霞光;即使站在一座山的顶峰,你也能看见山下水中连绵映照的山峦。
那些巨大的山系纵横错落,在高原面上耸立起2000余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峰,峰接着峰,山连着山,在相互的烘托和映衬中成就了一幅大山的旷世群像,尽显“天下众山皆由此起”的万千气象和一统中华龙脉的深厚气韵。
这些大山不仅是江河的摇篮,也成为一条条大江大河的分水岭。
那每一座高峰之上便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和亿万年凝冻的冰川,以青藏高原为核心的高亚洲地区冰川,总计46298条,冰川面积达59406平方公里,冰川储量5590立方公里,每年可融化水量为446.6亿立方米。
青藏高原上有1091个面积大于1平方公里的湖泊,合计总面积达44993平方公里,约占全国湖泊总面积的49.5%,是地球上海拔最高、数量最多、面积最大的湖群区。在全国面积超过500平方公里的27个大型湖泊中,有10个分布在青藏高原。青藏高原湖泊水资源总储量约6080亿立方米,占全国湖水储量的70%以上。
高大连绵的山脉以及高原冰川、湿地、草原、森林、湖泊和河流共同构成了青藏高原的主体景观和不同类型的生态系统。由于高原和高山谷地,使得湖泊之间存在巨大的落差,从而造就了湖连着湖、河水在湖中荡漾又从湖中流出的源区湖光山色的奇观。
它们和一片片沼泽以及那地表之下的永冻层共同孕育了大江大河的生命之源。及至它们汇集了更多的溪流源泉,得天地之精血,聚日月之光华,从青藏高原上奔流而下时,已是滚滚的江河了。
长江、黄河、澜沧江当是其中的长者。
它们同源于地球之巅,尔后,流经万里河山,大河上下,悠悠五千年,浇灌出东方文明的灿烂星河。三江源则是最初的遥望,满含慈悲的泪光。
姜根迪如冰川,各姿各雅山麓,扎纳日根山脉。
与这里众多誉满全球的那些高大山系相比,它们只是这些山体上的一个支脉,却是长江、黄河、澜沧江最初诞生的地方。
世上再没有哪一眼山泉能与之媲美,它是大琼果,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泉。
唐古拉山脉山体宽在150公里以上,平均海拔超过5400米。主峰各拉丹冬堪称江源雪山之首,海拔6621米,有33座6000米以上的雪峰和59条冰川簇拥着晶莹剔透的各拉丹冬。
姜根迪如是各拉丹冬群峰中的一座,它的南北两侧各有一条冰川蜿蜒而下,如一位白发老翁手捧洁白的哈达。南侧冰川长12.5公里,为唐古拉冰川之最,长江正是从这里开始它的万里跋涉的。
看着从那冰乳尖上一滴滴滑落的水珠,看着从那冰缝和冰塔林间潺潺而出的最初的源流,看着那一份绝世的美丽和轻盈、仙姿和美态,进而想及万里长江滚滚东去、惊涛拍岸的磅礴之势,想及巴蜀之殷实、江浙之富庶,想及它千万年的流淌中沉淀的故事和秉承的神韵,你便会有一种望见万物起源的感觉。
长江源区的冰川主要分布于青藏高原中部的唐古拉山脉北坡和主峰各拉丹冬雪山地区,江源区平均海拔在5000米以上,这里共有冰川600多条……
各拉丹冬雪山,是长江源区冰川发育最集中的地方,也是长江源区发源河流最多的巨型冰川水库,是名副其实的固体水库,当之无愧的长江水塔。
各拉丹冬雪山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分布有冰川:西南侧的姜根迪如冰川和尕恰迪如冰川发育了长江正源沱沱河(上段叫玛曲、纳钦曲);北端的打撸迪如冰川和吉饶冰川发育了切苏美曲汇入沱沱河;东侧的岗加曲巴冰川发源了姜梗曲和尕尔曲,与从青藏公路唐古拉山口东西两侧冰川发源的布曲汇合后,汇入长江南源当曲,占据当曲流量的一半以上;另外,在各拉丹冬的西南侧以及南侧分布的冰川群,还分别发源了曾松曲、切尔恰藏曲、旦发曲、支巴曲、格曲、拉萨曲等内流水系,它们是藏北内陆咸水湖色林错、赤布张错、洞错,以及羌塘草原、沼泽、湿地的重要水源。
在各拉丹冬雪山以东的唐古拉山脉南北两翼,还分布着众多规模不等的现代冰川,分别发源了长江南源当曲水系的旦曲、前庭曲、鄂阿玛那草曲、扠吾曲等。同时,在其西南部和东端支脉,还发育了怒江、澜沧江这两条著名的国际河流。这种大河共源的现象在世界上也是罕见的……
较之璀璨的各拉丹冬,各姿各雅似乎就逊色得多了。它恐怕是山的王国中最不起眼的一座了,它的相对高度尚不足20米,但因为有了青藏高原这个巨人肩膀的支撑,也使它有了4980米的海拔高度。在东经90°50′与北纬34°55′相交处,各姿各雅东麓顺着山沟流出了5条小溪,5条小溪流出山谷后便汇集成了这条宽约3米的小河——卡日曲,黄河的一个源头。
在雅拉达泽东麓一面平缓的山坡上,我们找到了那一眼山泉。要是我一个人在那里,即使有那些写有“黄河源头”字样的大小石碑为证,我也断不敢相信那里就是万里黄河的源头。那是一眼很普通的山泉,水流很小很细,一抬腿就会跨过,腿不用抬很高,平时走路的样子就行。不一会儿,我们几个人已经从那“黄河”的身上来来回回地过了十几次……
下午6点多,我们很顺利地抵达黄河正源的那几眼山泉处。站在黄河源泉的近旁,俯身那几股潺潺涓涓的细流时,我们只想号啕大哭。那是一处朝北面敞开着胸怀的小山洼,三面的山坡上直到山顶的草原植被已经完全消失,沙砾地上只残留着几株开着碎花的草本植物和一些地衣类的生物。江泽民题写的“黄河源”标志碑就立在那里,稍下方是胡耀邦题写的“黄河源头”碑,周围还有许多来自天南海北的黄河儿女们自发立在那里的小石碑。从那里顺着那几条细流望下去,约古宗列就从山脚下一直绵延开去,远处的滩地上一泓泓、一汪汪在夕阳下闪着银光的就是诸源流汇集而成的约古宗列曲了。
长江、黄河、澜沧江是中华民族的三大母亲河,她们共同哺育了亿万中华儿女,孕育和浇灌了上下五千年东方文明。她们像三条巨龙,在民族文化心理上具有不可替代的象征意义,成为中华大文化的精魂血脉。三江源是生命的源头,是文明的源头,是历史的源头。三江源是母亲河的摇篮。
世界只有一座青藏高原,中国只有一个三江之源。
在千万年的付出和流淌中,三江源大地给中华文明的孕育,以及繁衍和发展补给了无尽的营养和能量,直到今天,长江、黄河、澜沧江产自青海的水量仍分别占全流域水量的25%、49.2%和15%——我想说,这个数据可能是不准确的,以我对国境内全流域流量的目测估计,澜沧江源区来水量至少也在25%以上,也许会更高,占到30%以上。
请允许我再一次注视各拉丹冬。
文扎在《生命从这里起步》一文中写道——其中的个别字眼,我以为是笔误,故做了修改,但愿没有会错意:
“各拉丹冬”这四个字在我印象中最初是以汉字的形象出现的。尔后有了诸多望文生义的藏语翻译。幸好,在雁石坪遇见曾多次带路旅游探险者的一位本地人。他是一位非常健谈的人。我从这座山峰的名称开始请教了有关它的历史。他说有一次带领一批旅行者去了各拉丹东山脚,时间已是下午。当夕阳快要落山时,晚霞染红了西天。从各拉丹冬的背景里他看到了一尊巨佛,慈悲的慧眼中放射出霞光万道……
我想这便是“各拉丹冬”的文化诠释吧!“各拉”有“山身是一尊佛”之意,而“丹东”有“被白色哈达包裹的利剑”之意。我这时更加深刻地感受到雪域祖辈们命名山河的寓意。使我更加感到惊奇的是,各拉丹冬东侧的那几组冰川。从远处看,冰川从雪峰往下涌流,有一种势不可挡的动感,仿佛亮出了冰川涌动的刹那间造型。山下便是神态各异的冰塔林。藏语美其名曰“冈加却巴”——奉献给众生的冰林。这名称本身就是一首晶莹剔透的诗,一首牵动千年文化的史诗。千百年惊天动地地锻造,孕育了献给众生的冈加却巴!巧夺天工的冰塔林,是生命不灭的胎记。
冈加却巴,又一个圣洁的名字,也可以说是一句敬语和颂词。
很多人在写到长江源头的各拉丹东时都会写到姜根迪如——长江正源沱沱河的源头,也会写到旁边的另一条冰川冈加却巴。有人写到冈加却巴时,说那是一盏圣灯,觉得不准确。以文扎的文字,冈加却巴应该泛指青藏高原的冰川,是献给众生的冰林,是生命之源不灭的胎记,而非特指某一处冰川。
以我的理解,那是因为这冰川在地球的头顶,远离尘世的浸染,无比高贵圣洁。即便真有一片冰川叫冈加却巴,其他冰川乃至雪山也可以叫这个名字。再往大里说,整个青藏高原就是一个冈加却巴。
我想告诉你的是,实际上,“却巴”一词还不完全是“冰林”的意思,也不是“圣灯”的意思,“灯”在藏语里发“却灭”的读音。藏族人通常只把敬献于佛堂的净水称之为“却巴”,与水有关,冰和雪是水的另一种形态。除了净水,所有神圣的供品也称“却巴”。
冰川都在雪山之上,没有雪,就没有冰川,冰雪同在。三江源原本是一个冰雪的世界。雪才是大江大河最初的源头。
冰雪融化,江河奔流。大中华之山宗水源成矣!
三江源,是中华民族的血脉精魂,是众生的冈加却巴。
老子曰:“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唯愿,一直福泽饱满,充盈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