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那只狼的时候,它在一道山梁上。
山梁是从半山腰开始弓起它的脊背的。起初,只是略略凸起的一个小山包,可以说那是一个起点,好像有了它的支撑,往上的山梁才可以呈现应有的弧度。站在山下望去,那道山梁是一条弧线,直至山顶。
第一眼看到那只狼的时候,它正从那个小山包走向山梁,步伐缓慢,心事重重的样子。山下有河,是长江源区支流,不远处就是干流通天河。我们停在那个地方,站在河边草地,望四面山野,一抬头,就看到那只狼了。
狼算不上稀有动物,但也不是到处都能见到的动物。这几年,多一些了,常有人会见到或拍到七八只、十几只一群的狼,前些年——民间枪支尚未收缴以前,即使在荒野,狼也是不多见的。我从小到大见到狼的次数也不算少,但大多只是一只孤独的狼,从未见过狼群。
在村庄附近的山上看到过好多次,有一两次离得比这还要近。长大后,看到的次数更多了。每次去三江源都会看到好几次,在黄河源区、长江源区、澜沧江源区都看到过,最多的一次有三只狼一起在雪地里跑。一朋友是摄影家,这几年一直拍藏地,偶尔也拍动物,一次他拍到七只狼在一起。前些日子,有朋友路过阿尼玛卿雪山,看到十几只的一大群狼向山梁走去,上坡上有一群牦牛。他感觉,狼群是奔着牛群去的。
一次,在黄河源区的两道铁丝网之间与一只壮硕无比的狼狭路相逢,我在散文《草原在铁丝网一侧》中写到过这只狼:
这时,左前方沿着铁丝网跑来一只狼,一不小心它也走进了这条沙土路,尽管它已经看到前面有一辆车正向它开来,可是身后也来了一辆车,而且还是一辆卡车,声音更大,样子也更吓人。狼无疑是一头猛兽,可是看它的样子好像更加可怜。想必它也知道,人这种动物可能对一头野驴、一只黄羊什么的会心存怜悯之情,但是对它不会。所以,即使前面有万丈深渊,它也得硬着头皮勇往直前,因为,它别无选择。从踏上这段沙土路的那一刻开始,它就已经意识到无路可逃。一般而言,人对于狼的仇视与凶残远过于狼对于人的危害。
在面对这只狼的时候,我感觉到,我们的车速明显地加快了。好在手无寸铁,我们绝没有胆量赤手空拳地去挡住一只狼的去路。尽管车在疾驰,但是狼依然从一旁向我们身后飞快跑远。在与之擦身错过的刹那,我留意到,这是一只雄壮俊美的狼,有王者风范,体魄健壮,毛色发亮发红,它从一旁一闪而过时就像一道闪电。那只藏原羚却在路的另一侧朝着与狼相反的方向奔跑,因为有人和车的缘故,狼与藏原羚都无暇顾及对方,它们的注意力都在人的身上。
也许狼也看到了那只正在逃命的羚羊,可是一只羚羊的诱惑力远远抵不上对死亡的恐惧。也许羚羊也看到了从斜对面飞奔而来的狼,但是它还在坚定地向前奔跑,因为对面只是一只也在逃命的狼,而身后却是人,比狼更可怕。也许在它心里,此刻,它们同病相怜,或者同仇敌忾。那时,我想过,如果没有人,而只有它们,在这铁丝网围堵着的有限空间狭路相逢,那么,后果又会怎样呢?左前方终于远远看到了一道山梁,心想,至少在那个地方会有个缺口。果然,铁丝网在山脚下断开,藏原羚跑向山坡。狼也已经跑远,朝着相反的方向,即使它还记得刚才的那只羚羊,它也断不敢回头。
可是,那铁丝网的一头还在不断伸向远方,不知何处才是尽头。那天早晨,我们几乎一直在两道铁丝网的夹击中不断向前挺进,不断深入草原腹地,好像我们不是行进在一条道路上,而是由两道铁丝网不断驱赶着我们……
《草与沙》是由百花文艺出版社新近出版的一本自然散文集,与此前他们出过的李汉荣《河流记——大地伦理与河流美学》和鲍尔吉·原野《没有人在春雨里哭泣》形成一套自然文学小系列。我喜欢李汉荣先生这本书的书名,尤其副标题“大地伦理与河流美学”——这也是书中一篇文字的标题。
他在文中写道:“那些关于水、关于河流的禁忌和仪式,不仅使一代代的先人们生活得有操守,有敬畏,有生命意境,有伦理深度,而且也保护了大地的贞操、生灵的繁育和山河的完好。”写得真好!好像是在写世居三江源的老牧人。
一条河一定是美的——如果河岸以及整个流域的生态从未遭到任何破坏,一草一木还保持着很久以前的样子,清风拂过,如沐天籁;水体从未受到任何污染,也像很久以前一样清澈见底,鱼儿们还在河水里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就连河道河谷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粒沙子也从未受到人为的侵扰,还在原来的地方,守着岁月……那么,这样的河流原本就是美的存在。
如果河流有自己的美学甚至哲学伦理,那么,其精髓一定在源。
狼或者雪豹也有自己的生存哲学,狼是旷野的孤独流浪者。白天到处游荡时,狼那一双金黄色的眼睛显得犀利而温柔,多情而伤感,看不出一丝凶狠,在夜里却能闪射出一道蓝绿色的耀眼光芒,像宝石,更像一把宝剑,摄人心魄。
雪豹则是山地黑夜的王者,青藏高原最为险峻陡峭的山岩是其专属的领地,除了它没有一种生灵胆敢冒险涉足,即使传说中的雪山狮子想来也不敢轻易涉险。白天很难见到它的影子,它只在夜间出没,像雪山之巅的巫师和幽灵。
我的一个荒唐问题是,狼与雪豹也喜欢河流吗?它们会去河边或泉眼处喝水吗?据说,狼和雪豹都会舔雪来补充水分,可是如果没有雪怎么办?
我从未见过一只狼或一只雪豹在河边低头饮水的画面,影像画面中也从未见过。倒是有好几次见一只或两三只狼在冬天冰封的河面上走——我想,那主要是出于安全考虑,在冰河上行走,两岸动静尽收眼底,进退自如,而且很多动物害怕在冰面上走,包括人类,担心冰面崩塌。
小时候听过一个民间故事,说的是,一只兔子分别与狐狸、狼、老虎在冬天冰河边斗智斗勇,最终轻松战胜它们逃生的事。
一只兔子在一条河边,看到一只狐狸远远地走来。它赶紧在冰面上钻了一个洞,看到狐狸走近了,赶紧低下头看着那冰窟窿。狐狸问,你在看啥?兔子说,我在看你,说里面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狐狸不信,走过去低头一看,果然,里面确实有一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狐狸。狐狸纳闷儿,一屁股坐在冰面上想,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时,一只狼也朝它们走来,看见它们问:你们在干什么?正想着怎么回答,看见一只老虎也朝它们走来,兔子灵机一动说:我们在看老虎。狼一听吓坏了,老虎在哪儿?兔子说:它好像在追你。狼回头一看,果然有一只老虎在身后,便顾不上它们,一溜烟逃走,跑远了。
老虎快到它们跟前了,见狼慌慌张张逃走,也有点纳闷儿,问那只狼怎么了?兔子抢先回答,这里面有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说要吃了它,吓坏了。老虎一听,火冒三丈,心想,谁敢跟我长得一模一样!“蹭”一下跳过去,低头去看,果然,里面的确有个家伙跟自己一模一样。它二话没说,“扑通”一声跳进冰河去搏斗,结果给淹死了。
狐狸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才醒过神来,看出是兔子在捣鬼,想拿兔子是问,也猛一下跳了起来。不曾想在冰面上坐得久了,长尾巴在冰上给冻住了,更生气,一用力,不小心把尾巴给弄断了,没收住脚,也一下掉冰窟窿里了……
显然,它们去河边也不是去喝水的,那是兔子为求生上演的一场大戏。
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相对于水,狼和雪豹都更喜欢血。我曾目睹狼进到羊群里捕食的情景,它只咬羊脖子,而且只喝血,喝完了,又去咬另一只羊,接着又去咬第三只、第四只……羊却不跑,眼睁睁看着同类被咬,顶多用四只蹄子在地上敲打出“哒哒哒哒”的声音,想吓唬狼,狼自然不为所动,生命的饕餮继续。
虽然在没有足够血水补给时,狼可能也去泉眼里喝点水,它应该记得沿途每一个泉眼的准确位置。但狼不会去河边,因为河边一般都会有人。
雪豹既不会去河边,也不去泉眼,如果没有足够的血水,它会吃雪解渴,在它所栖居山岩朝阴的崖壁上,到处都能找到终年不化的积雪和冰。
和人类一样,狼和雪豹也都处在食物链的顶端,所不同的只是它们各自都有相对独立的生存领地,狼于旷野,雪豹在山巅,一般都会恪守自然法则的约束,不会互相进犯,争抢食物。
除非一只家养的山羊学着它祖先岩羊的样子爬到山岩交错的峰顶,雪豹才有可能屈尊食之。同样,一只岩羊如果也像它们的近亲山羊走下岩壁,试图走进那些家养的牲畜乃至人类,狼也不会放过,有时候,连人类也不会放过它。
雪豹见了,或得知此事,一般也会一笑了之,不会怪罪于狼,反倒有可能会为那只岩羊惋惜。因为它不守本分,此因一生,必有此果。
雪豹大度,不会为此耿耿于怀。狼也不会为此感到不安,因为它并无意冒犯雪豹的威严。如果它不去捍卫领地主权,长此以往,说不定雪豹也会紧随岩羊走下山来,那样就会乱套,没了秩序,其后果不堪设想。对此,狼和雪豹都非常清楚。
由此我断定,狼与雪豹也都喜欢河流和源泉,不是因为水源,而是因为河流会为它们提供源源不断的食物,以保障它们的世代繁衍。
狼吃羊,只要有羊,狼一般不会攻击牦牛等别的动物,除非它们的领地里已经见不到羊了。而现在很多地方确实没有羊了,尤其是三江源——尤其在国家公园里面几乎已经没有羊了,甚至比很多珍稀野生动物还难以见到。我担心,有一天,藏系羊这种高原特有的绵羊品种也会从世界上消失。
2016年至2017年,我十余次穿行于黄河源区,只在玛多县花石峡的一条山谷里,见过两三群羊,每一群羊的头数也不多,最多的也就二三百只。以前,上千只的羊群随处可见,最大的羊群有三四千只。1996年玉树雪灾,曲麻莱县有一户牧人损失惨重,他家竟有2000余只羊在大雪中被冻死,我还记得这家老主人的名字叫久美。
2018年,我又在长江源区穿行十几天,最后只在聂洽河上游河谷见到一个百八十只的羊群,还不全是藏系羊,还有一二十只山羊。牧人郭西·琼嘉告诉我,草原上羊少了,狼就盯着他们家这一群羊。不得已,他们就和三条西藏牧羊犬白天黑夜轮番地守着羊群,一刻都不敢离开。
以前,草原上到处都有羊群,狼很少攻击牦牛。因为,攻击牦牛毕竟不像羊那样容易得逞,得冒很大风险。可是,现在羊没有了,为了生存,狼只能攻击牦牛了。这几年,三江源牧人的牦牛群经常遭狼袭击,几乎每天都有这样的事发生。对体格健壮的大牦牛,狼也会小心避让,它总是伺机攻击小牛犊。
雪豹吃岩羊,只要有岩羊,雪豹一般也不会捕食别的动物。如果实在逮不到岩羊,它们才会逮一只老鼠什么的打打牙祭——对雪豹而言,那纯属一时兴起的一种饮食调剂,算是小零嘴儿。也许恰好月色迷人,它心情也不错,虽并无太多食欲,可一鼠辈却偏偏要跑到它眼前瞎晃悠,就当是为自己助兴了。在它正式的食谱里,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
而无论绵羊还是岩羊都离不开水源。牧人逐水草而居,是因为畜群离不开水源——当然,牧人自己也离不开水源。岩羊喜欢河谷山岩也是因为水源。它们把水源转化成血水,再去滋养狼和雪豹——当然,也包括人类。
只要有河流在,就会有水草,世界就不会没了绵羊和岩羊。
也不仅牛羊畜群和岩羊,所有食草类动物都离不开水源,像岩羊、鹿、麝这些本性温热的动物更是如此。每天清晨和傍晚,它们都会缓缓走下草坡和山崖,准时到河边饮水,像是一生一世的一个约定,矢志不渝,场面温暖如春。
水是生命之源——不记得这是谁说的,一句耳熟能详的话。从这个意义上说,青藏高原尤其是三江源的野生动物是幸运的,它们生活在江河之源,源是生生不息的动力。也许它们对水源以及河流比人类更加敏锐,能够觉察天地之气的微妙变化,知道风是从哪边来的,水是从哪边来的……狼和雪豹也一样。
回想起来,我每次看到的狼都是从山下往山上走,即使偶尔走在山下,它前方不远处也定会有一座山的。在黄河源区看到的这只狼原本可能也是要往山上走的,一不留神走进了两道看不到头的铁丝网之间,才上不了山的。
如果将这每一座山、每一道山梁都置于一个广阔的空间里,你便会发现,它们都在同一个区域里面,那就是青藏高原。
如果我们将青藏高原看作是一座山,我小时候看到的狼和后来看到的狼,都在同一座山上,都在喜马拉雅北麓。
我大半生所有的跋涉也与狼行进的路径一样,都是从河谷走向山野,都在同一座山麓。每次的出发点也许有所不同,但无论从什么地方开始,都是向着山顶的方向行进,脚下都是喜马拉雅北麓。
狼喜欢山野,所有的野生动物都喜欢山野——其实,人也喜欢山野,所以孔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尤其藏族人,他们不仅喜欢山野,也喜欢所有动物,甚至也喜欢狼。
在世居高原的藏民族眼里,狼一直不是一个凶残的野兽,而是一个能给人带来吉祥的生灵。或者说,在它凶残的表象背后也有仁慈的一面,甚至被视为福星。如果一个人出远门,走不远,或沿途能看到狼被视为祥瑞吉兆。这一路走来,我在途中总能与一只狼不期而遇,应该也是一个好兆头,说明我行进的方向没有选错。
也许这正是我一直跋涉于喜马拉雅北麓的缘故。
我们自荒原深处集结
从不同的地方走向命定的远方
我们得到一个秘密的指令
在漫漫长夜护送你远行
从久远的过去到久远的未来
我们一直就在同一条路上
从不曾偏离你行进的方向
黑夜降临。我听见你在山冈之上的一声叹息
眼眸如绿色的星辰璀璨夺目摄人心魄
远方悠扬的嚎叫划过寂寥的夜空
你孤独而行。你走过旷野
走向未知的远方,寻觅一个早已注定的方向
目光越过苍穹。你在找寻一颗星斗
而星斗已然坠落。从出发的那一刻起
你一直渴望抵达。抵达遥远的期待
我们是异类中的同类
你的使命也是我们的使命
你遥遥无期的跋涉成为一种孤独的守望
我们尾随你的足迹试着穿越恒久
用旷野上怒号的风吟诵你的诗篇
当早晨来临,阳光照耀黑暗的时候
你所走过的路上已经开满了花朵
花朵之上缀满了你在黎明前流下的眼泪
很久以后,你尚不曾抵达的梦中的家园
而我们却一次次与自己的家园擦肩而过
呼唤依旧在远方。我们依旧在路上
有一天,你终于停住脚步
我从小听狼的故事长大,记忆深处,狼无处不在。很多个夜晚,躺在老家的土炕上或从村庄巷道走过时,都能听见狼的叫声,悠长而苍凉,像号角声,觉得那是一种信号,是呼唤,是生命野性的呼唤,也是黑夜对荒野的呼唤。
我一直不明白,狼并非猫科动物,只在夜间活动,可为什么只会在晚上嚎叫,在白天却从来听不到它的叫声?再也没有一种动物的叫声像狼嚎那样具有穿透力,令人震撼。那一声声悠长的嚎叫划过夜空时,我感觉,村庄一下就安静了,听不到一点儿声音,满天星斗也在纷纷颤抖,眨巴着眼睛。那一刻,好像世上所有的耳朵里只剩下那一种声音了。
我听过的有关狼的故事中,既有纯粹的民间传说故事——比如《狼外婆的故事》和《狼来了》,也有真人真事,它被一代代人口口相传,已经成为一种文化记忆。现在回头细细想来,这样的故事已经具有超越时代的隐喻和象征意义。
这次,狼和狼外婆一起来了,羊却已经不见了,母亲出门前也没有告诫留在家里的孩子不要给狼开门——或者也记得叮嘱了,不过防的已经不是狼,而是坏人,是人类自己。
这不仅是羊的悲剧,也是狼和人类的悲剧,更是大自然的悲剧。
小时候,每次去上坟祭祖,回来时,族内上坟的后辈子孙都会特意经过一个地方,那里突兀着一座小土丘。就在路边上,那也是一座坟,里面埋着我族内一位曾祖母,一行人便停在那里祭拜。完了,还给没听过那一段往事的孩子们讲她的故事。听得他们毛骨悚然,此后路经此地,都会放轻脚步,不敢喧哗。
她是在庄稼地里拔草的时候,让狼给咬死的,因为身边还有拔草的同族女伴目睹了那一幕。当时,她们都在埋头干地里的活,谁也没注意身后。突然,感觉有只手在我那位曾祖母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惊叫起来:“谁啊?吓死我了。”同时回头去看。同伴们也吓着了,一起回头,看到一只狼已经咬住了她的脖子,吸她的血。还说,要能早知道是狼,坚持着,不回头,说不定能保命。说狼只咬回头来看的人,这样它好下口。如不回头,狼会走开。
狼害怕拍一掌还不回头的人。听上去像隐喻,有关生死存亡。世上有几人能在身后突如其来的猛力拍击之下,仍镇定自如不回头的?
故事一般都讲到这里停住,我们也从没问过之后还发生了什么。偶尔,也会岔出去讲到其他类似的事。说还真有胆大沉得住气的人,在狼把爪子搭到肩膀上的同时,那个人迅速用手紧紧抓住狼爪,用头狠劲顶住狼头,尔后将其摔倒在地,最终反败为胜。
我第一次亲眼看到狼,大约是六七岁的时候,在村庄边的路边上。那一天应该是正月十六。每年的这一天,附近一个村子都有一场社火,是那一带山区最后的一场社火——当地不叫社火,叫“演国”(音),以为是秧歌一词的音转。
我记得这个日子——我还记得,那一带一些村庄春节期间的社火表演里,外场总有几个装扮成藏族猎人的形象,背着猎枪,枪叉上挑着一张兔皮或者野鸡什么的。算不上正式角色,纯粹为跑龙套,没有他们也无不可,可他们总是在。听老人们说,那一带以前是有很多猎人的,也听过很多猎人的故事。印象中,猎人与狼的故事最为精彩,记忆中,他们从未猎获过一只狼,却总遇到被一只狼吓得不轻的事情,故事就曲折,就吸引人,就难以忘怀。
我们是在看完那场社火回家的路上看到这只狼的。
它从山下河谷往山上走,迈着缓慢沉重的步子,心事重重的样子。狼也没想到突然遇到一群人,有点慌乱,却无路可逃,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前行。从我们身边经过时,我听见它喘气的声音有点紧张。人群中的大人们开始高声喊打,记不大清楚了,可能也有人就地捡了一块石头什么的扔过去了,而更多的人也因为突然遇到一只狼,不知所措。
后来我断定,当时他们所有的举动都应该是故作镇静加虚张声势。人就这点伎俩。不过,狼还是被吓着了。它加快步伐,几下就离我们远去。跑远之后,它回头望了一眼,才放慢脚步,走向山坡。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对一个人来说,这样一种经历和记忆是非常珍贵的。有了这样的经历和记忆,人就会对大自然满怀敬畏,而不会肆意妄为。
现在人类社会的很多环境问题就出在这里,一种固有的界限被打破了,甚至正在被摧毁。好像随时都会有一只狼从身后猛力拍打我们,而人类却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只能频频回首,而狼已经张开大口,正准备咬断我们的脖子……
不幸的是,从身后准备攻击我们的还不止狼,还有非洲的猴子、喜马拉雅旱獭、大猩猩、果子狸、穿山甲、蝙蝠……而且,也不止从身后,正面的攻击也早已开始。
也许这正是现代人类社会为什么要加大自然保护力度,将一片片森林草原、山地荒野、河谷湿地、冰川雪山,以及众多野生动物栖息地辟为自然保护地或国家公园的根本原因。我们得设法通过一切有效途径和机会,向大自然表达迟来的歉意,并试图达成最终的和解。
不经意间,在长江源头见到那只狼多少有点兴奋,我们一伙人都不约而同地向它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喊声,像是打招呼。听到叫喊,它也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向山顶方向缓缓走去,脚步丝毫没有慌乱。
不一会儿,它就已经在山顶了。也许是它发现不能再继续往上走了,才停下来,像是在喘气,抑或是长叹一声。也就叹口气的停顿,它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山下,一转身,翻过山梁,不见了。
它会去哪里?是否会在山那面住下来不走了?或者,是否会走向另一道山梁?都成了我的想象。它一定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应该非常清楚,可我不清楚。
很多年之后,我还记得这一幕,也许正是我并不清楚它要去哪里的缘故。有一个悬念、一件事一直没有着落,才时时惦记着,不能忘怀。要是我对它的去向跟它一样清楚,也许早忘了。
从狼的习性判断,翻过那道山梁之后,那只狼也不会加快或放慢前进的步伐,更不会迅速向着远方逃离。假如随后你能站在那山顶仔细寻觅,也不难找到它的踪影。它可能已经走远了,但不会很远。因为,那道山梁后面还有山梁。它也许清楚自己要去哪里,要在哪道山梁后面落脚,但我并不清楚。
我清楚的一点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并不是来看一只狼的,它的出现只是一个小插曲。我们真正的目标是寻访一种比狼更凶猛,也更稀有的野生动物——雪豹。目的地是长江源区一条叫烟瘴挂的山谷,据《格萨尔史诗》中的描述,那里是雪豹的王国,人迹罕至。
此前的十几天时间里,我们一直跋涉于长江源区大野,确切地说,是在长江南源当曲河流域。像是在正式踏上雪豹探寻之路之前,要做足够的铺垫。去措池滩的大沼泽里看大天鹅和黑颈鹤,去君曲看藏野驴,去多杰文扎山对面的巴孜滩看藏羚羊……还去了雅曲和莫曲,这两条河流域原本都是野牦牛的家园,可我们一头野牦牛也没见着。
在莫曲牧人向巴琼培家的帐篷里住了几天之后,我们才下决心走向烟瘴挂的。向巴琼培的家在一条幽静的山谷里,山谷有个吉祥的名字,叫才仁谷。
他家的帐篷扎在朝阳的山坡上,山坡平缓祥和,牧草茂盛。
到半山腰有岩壁,及至山顶皆花白色山岩,嶙峋嵯峨,状若莲花。这是长江源区山峰特有的景致,也是雪豹理想的栖息地。那每一块花白色岩石亦状若雪豹,正好让它隐身其间而不易被发现。
住在向巴琼培家帐篷里的那几天,我每天从早到晚都盯着那山崖,都不曾看到雪豹的影子,却看到一大群岩羊在那崖壁上攀爬。当它们停止攀爬,站在一块岩石上时,也会歪过头来看着山下的我们。
天空拥抱大地,白昼接续黑夜,日升月落,雨露承接星晖,绿叶簇拥花朵,阴阳相济,岁月相续……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物。这就是乾坤,就是大千世界得以运行的奥秘所在。
岩羊在雪豹的食物链上处于最重要的位置,雪豹处于顶端,岩羊次之。只要有雪豹的地方也必然会有岩羊,有岩羊觅食的地方也一定会有雪豹出没。
岩羊是雪豹的主要食物来源,雪豹自然应该循着岩羊的踪迹选择自己的迁徙路线和栖息地,然而岩羊作为被捕食者本应避开雪豹行进的方向,为什么反而会与雪豹形影不离。弱肉强食,这就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则。
身为猫科动物,雪豹当属动物界的攀岩高手,四只爪子犹如钉耙,在坚硬陡峭的岩壁上行走如履平地。而岩羊属偶蹄类,即便四蹄锐利如刀锋,似乎也难与雪豹对峙抗衡,可它灵巧的四肢让它总能绝处逢生,即使奔跑于一面绝壁,它也能让自己看似笨重的身体变得身轻如燕,甚至它能轻松抵达并泰然处之的险峻峭壁,连雪豹都会望而却步。
尽管雪豹是岩羊的天敌,但也不能将其赶尽杀绝,总有一些岩羊技高一筹,从而逃过雪豹的追捕,幸存下来。这是大自然的另一个法则:优胜劣汰的平衡法则。于是,种群得以持续繁衍,雪豹与岩羊的生存游戏也一直延续。
这当是生物链的一个秘密。细细打量,你会发现,还不仅是雪豹和岩羊,整个生物链就是这样一个环环相扣的整体,有捕食者就必定会有被捕食者存在,好像唯有如此方能求得一个万物消长的平衡。
有鱼虾的地方一定会有水鸟,鸟吃鱼,也养活鱼;有鹰的地方也有老鼠,鹰捕食老鼠,控制老鼠的过度繁殖;鲜花盛开的地方也有毒草,鸟巢里也有毒蛇出没……
大风将草种吹向大地,飞翔的鸟儿也会播撒种子,最后牛羊会把草种踩进地表,长出新的草叶,结出新的草种。牧人赶着畜群游牧天涯,牛羊吃青草,将草种吞进肚里,又随粪便随意排出,让风和鸟儿去播种——大风会将一粒蒲公英的种子从这座山上吹到另一座山上……
这都是一种秩序。万物既是一个共同体,也各有自己的界限,不可随意打破,更不可肆意逾越。
苏轼在《前赤壁赋》中写道:“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三江源或青藏牧人似乎一直都懂得这个道理,并矢志不渝。向巴琼培也懂得这个道理,这也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从向巴琼培家的帐篷前望去,岩羊在山顶的方向,再往上就是雪豹的领地。岩羊也很少会下到山下的草地上,因为那里是牧人的羊群,羊群跟前有牧羊犬护卫,不远处还有牧人夏季牧场的帐篷……这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人与自然万物相守相望,相濡以沫。
对面也是一道陡峭的山梁,两座山峰之间就是才仁谷。整条山谷都是他们家的夏季牧场。
谷底也有清澈小河,每天清晨和傍晚,向巴琼培家那位美丽的姑娘都会到溪边去背水,回来后又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挤牛奶。那时,那头花白的小牛犊一直围着她蹦蹦跳跳,像是很急切、很不耐烦的样子。她总是用一条花头巾裹着自己的脸庞,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挤牛奶时,她会侧过脸来让你看到她迷人的眼睛。小牛犊总是去跟她抢夺原本属于它的乳头,有时候甚至会将她顶翻在草地上,她也不怒不恼,坐起来继续挤牛奶。每天,坐在帐篷里时,向巴琼培一家就用那溪水和牛奶熬成奶茶,让我们喝。
清清溪水出了山谷汇入莫曲,莫曲汇入当曲,当曲汇入长江源区干流通天河。不仅那溪水和莫曲,那一片源区山野,所有的山泉、溪水、河流,最终都会流入通天河,流入长江。才仁谷宁静安详,如深谷幽兰。
那时我感觉远方正有大雪飘落
而那谷地里就只剩下了那个美丽的姑娘
羊群正在回家的路上呼唤斜阳
一盏灯就要点燃草原的夜晚
月亮就会挂在一头野牛的犄角上
越过莽原向这谷地里一路摇晃
前一天,才仁谷阳光灿烂,每一片草叶都闪耀着光芒。向巴琼培和我们一行人都在收拾行囊,准备去烟瘴挂,像是去远征。
9月1日,向巴琼培为我们组织的马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这是一支堪称壮观的队伍,总共有17匹马,14个人。队伍分成两路前往烟瘴挂,一路由莫曲草原的6名壮汉和9匹马组成,其中的3匹马上驮着宿营的帐篷、烧茶取暖的炉子和锅碗以及干粮,他们要抄近道提前赶到预定的目的地,扎好帐篷,烧好奶茶,等待我们抵达。我们这一路由向巴琼培和另一位牧民引领,八人八马,只带了一些摄影器材轻装上路。我们要绕道通天河谷地的那些沙梁考察沙化的草场之后才到烟瘴挂。
一出发,我和我的同事们便暴露出我们在马背上的笨拙和滑稽,虽然我和我的另两位同事都是藏民族这个草原马背民族的后裔,但是很显然,我们已经太久地远离过草原。马背对于我们已经不是摇篮和歌谣,我们对马背的陌生无异于草原骏马对城市街道的斑马线。一跨上马鞍,那些驰骋草原的精灵便表现出极大的不情愿,它们用极其无礼粗暴的动作表达着它们对我们的不满和挑剔。
但我们依然很兴奋,我们甚至没有顾及它们的感受,我们用更加粗暴的动作向它们施加压力,并让它们尽快地感受到我们凌驾于它们之上的绝对能力和想依附它们的力量纵横驰骋的贪婪欲望。但是,我们还是注意到了向巴琼培和另一位牧人在马背上的样子,那一份悠然从容和飘逸洒脱中透着和胯下骏马浑然天成的高贵与俊秀。
马队离开才仁谷一路向西,出了谷口,便进入了那片连绵起伏的沙丘地带。站在那谷口望去,苍茫江源的旷野就在眼前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来。原本牧草悠悠的情景已无从寻觅,有的只是沙丘、沙梁、沙带和肆虐开来的沙原。骑马走在那已严重沙漠化的草原上,马就常失前蹄,向巴琼培他们就不忍心继续骑在马背上让它受罪——而我们更多的是担心自己会在马失前蹄的一瞬里栽下马来,就牵着马走在那沙地上,双脚不时地踩空,陷进沙子里面,难以自拔。
那一带上千平方公里的莽原已了无生机,举目所及处一派凄凉和死寂,一路走来连一只鸟儿也没有见着。翻越了两三道沙梁之后,立马江源南岸环顾四周时,我们已处在滚滚沙丘的包围中了,尤其大江北岸那波浪起伏的黄色沙浪大有侵吞一切的架势。
正午时分,我们终于走进通天河谷地,平坦的河谷滩地上,一道道沙梁之间还残存着一片片水草地。我们在一片水草地上停下来歇息,吃午饭,也让马儿们在那里啃些水草。这时,有一只狼正走在南面不远处的一道山梁上。我们为之欢欣鼓舞。现在就连这种昔日草原上随处可见的动物也难得一见。
它正缓缓走向山顶,看样子它好像十分疲惫。不知道,它要走向何方,可以感觉得到它对自己的前途也很茫然。狼在有目的地走向一个地方时会显得很精神,速度也要快些。而它却一直埋头孑然蹒跚,一副心不在焉心情沉重的样子。我一直目送它消失在视野的尽头,我以为它在走出我的视野之前会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但是,它没有。在翻过那道山梁时,我感觉它好像停顿了一下,长长叹了口气,然后就不见了。
我们在马背上颠簸了约5个小时,烟瘴挂才出现在远方,又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下午6点30分左右终于抵达位于高山深谷间的目的地。那是一个十分狭长而幽深的山谷,我们的马队走在那空谷之内时,就像一个古老的马帮。两面山岩之上,不时有鹰在盘旋。进入山谷,除了两面的巉岩峭壁和头顶那一条弯弯曲曲的天空,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谷口一带两面的山岩属花岗岩,那是一块块直插云霄的巨石,岩石表面光滑平整,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阴森森的光亮。那便是雪豹城堡的大门了。说不定那些峭壁悬岩之上正有望风的雪豹窥探着我们的动向,然后就通报给城堡里面的雪豹们。再往里走,山谷时而狭窄难行,时而豁然开阔,两面的山岩巨石也变为花白色簇状丛生的凹凸峰峦,看上去就像一只只俯仰蹲卧的雪豹。
我们的营地就设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滩地上。那里三面环绕着高峻的石山,山下有潺潺流水,流水之畔芳草萋萋,野花飘香。那草地上就是我们已经炊烟袅袅的白帐篷。云雾缭绕之中,山上的花白色峰峦若莲花朵朵含苞待放。下得马来,卸下马鞍,看着马儿走向飘香的绿草地时,便有一种放马南山的悠然和逍遥在胸中回荡。刚刚进到帐篷里面,端起一碗滚烫的奶茶要喝时,外面就已经是细雨蒙蒙了。
一路上都很少说话的文扎受了这一派人间仙境的感染却来了兴致,说道:“是山神在给我们洗尘呢。”不一会儿,又有人在帐外惊呼:“彩虹!彩虹!看彩虹啦。”拿起相机闪出帐篷站定时,眼前的景色已让人飘飘欲仙了。只见帐前正对着的那座花白石山峰顶之上,有两道绚丽的彩虹相叠着端端照定了那整座山峰。
文扎一边忙着拍照,一边又在不停地念叨了:“好兆头啊!这是山神在向我们敬献哈达呢!”这是何等的礼遇和恩赐。人们的情绪一下子异常高涨,一天的劳顿疲惫就在那一瞬间里随清风而去,仿佛接下来山神就会引领着一群群雪豹列队出现在我们的眼前,给我们捧上美酒,唱起吉祥的祝酒歌了。
但是,雪豹始终没有出现。
我们在那山谷里待了整整一昼夜,爬过山,进过山洞,但始终没有看到雪豹。据先期抵达为我们安营扎寨的那些牧人们讲,他们在快走进山谷时曾远远地望见过一只雪豹,而我们只望见过一匹狼。我无法想象那只雪豹的样子,说不定它正是在山岩巨石之上望风的那只雪豹了。
那天傍晚,我们艰难地爬上那个山坡,手持蜡烛,战战兢兢地爬进那个山洞时真有点与雪豹们撞个满怀的感觉。那洞口结挂着许多的冰锥,进到第一个洞府时,发现那洞府很宽敞,洞顶正中从上面伸下来一根粗大的千年冰舌,在黑暗中用它的晶莹照耀着那个洞府。如果有足够的光线,那洞府里面肯定会因之蓬荜生辉。
那山洞很深,共有6个洞府串连在一起,从一个洞府进到另一个洞府时只有一条一个人能够紧贴着洞壁爬过去的窄缝。第一天因为天色太晚,我们只进到第二个洞口就出来了。第二天,我们接着往里进。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人有进到第六个洞府的,我只进到第三个洞口就借着打火机的火光爬出了那山洞。洞中有许多动物的粪便和残骸,一股难闻的气味令人窒息,加上空气稀薄缺氧,呼吸都有点困难。从那洞中爬出来之后,呼吸着新鲜空气时,心想,那洞中或许就曾经出没过成群的雪豹呢。
雪豹是一种喜欢在夜间活动的猫科动物,生性顽皮凶猛。次日早上醒来,发现山巅之上有一群鹰在盘旋,牧人朋友们便肯定地说,昨夜有雪豹捕获过石羊,在那山岩之上留下了血腥的东西,否则,那些鹰就不会翔集盘旋了。那天在山谷里攀缘时,有几个人说是看到了雪豹的足迹。但是,直到第二天下午,我们也没见到一只雪豹。
不过,从牧人们分析的各种迹象看,那地方肯定是有雪豹存在的,而且数量还不少。从前一年开始,莫曲有牧人就在这一带先后累计看到过不少于50只的雪豹。还有,整个烟瘴挂一带的草场没有退化的迹象,沿途我们没看到一个老鼠的洞穴。据说,这是因为雪豹这种猫科动物在此出没的缘故。
他们说,我们这样来看雪豹是看不到的,这么多人和马匹,还烧茶做饭,目标太大了。雪豹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要是它不想让我们发现,即使再等上十天半月也未必能见着。
那山洞在一个悬崖峭壁之侧,那悬崖峭壁之下有河奔流如瀑。在流水飞溅处的一些巨石之上先民们刻下的经文依然苍劲飘逸着。从笔法和其他一些特征考证,这些经文雕刻的年代至少在几百年之上,几百年之前难道有谁曾与这些雪豹们为邻吗?据说,百年前,曾有隐士居于那山洞之中,他是否也曾眼见了成群的雪豹在山岩峭壁之上嬉戏玩闹?
而今那些先民和隐士的踪影已无从问寻,只有那些巨石之上的经文犹在,留于流水吟诵不已。那些经文大都也是以各种字体雕刻而成的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那么它们是否就是吟诵给那些雪豹们听的?如是,那些雪豹们是否也已了悟到一些生命的真谛了呢?我不知道。我不可能知道。
在离开烟瘴挂时,我在采访本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其实,只要我们能确定雪豹的存在,而且很安全地存在着,就已经足够了。”人们看不到它或不容易看到它,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如果人们很容易就能看到它,就能找到它的栖身之地,那么,它消失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这种例子,在当今世界俯拾即是。
后来,我们终于在一户牧人家里见到了一张雪豹皮和一具完整的骨架,一只已经死去的雪豹。那是当地牧人去年从一盗猎者那里没收的赃物。看来,盗猎者正向这里走来。
从烟瘴挂回到才仁谷,回望我们那支浩浩荡荡的马队两天来走过的路,回望烟瘴挂时,我便感觉有一只雪豹正在那路的尽头,望着我们远去的背影暗自窃笑。
上面这段文字中写到的那只狼,正是我在开头写到的那只狼。我在很多文字中都写过这只狼,每次写的都不大一样。好像不断加深的印象让我对它的存在有了新的认识和理解。其实,大致的情节或细节都没有丝毫变化,变化的只是心态、心境和心思,也可以说是思想。
毕竟,那个时候我还不到40岁,而今快60岁了,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不可能不发生变化。况且时过境迁,随着事物的变化,一个人看问题的角度也会发生变化。三江源这个地方也在变化。
我那次去长江源之前,别说全国和全世界,就连青海当地也没人知道还有“三江源”这么个地方,从江源回来时,“三江源”之名已传遍世界——而今至少在国内已是妇孺皆知了。
也许狼与雪豹还在那附近——也许所有我看到的狼和没看到过的雪豹们都还在那附近。从近几年田野发现的情形看,狼和雪豹的种群数量似有明显增加——从今往后,或许它们将会无忧无虑地栖息在这片土地上。
二三十年前,全世界亲眼见到和实地拍到过雪豹的人屈指可数,今天我所熟识的人中见过并拍到过雪豹的人也不在少数,有几个人还不止见过一次,拍到过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从他们所拍摄画面判断,他们拍摄时离雪豹的距离已经非常近了,因为镜头中的雪豹不是远景,而是特写。虽然,我一直未能在山野与一只雪豹不期而遇,有关雪豹的画面却不断出现在我的眼前。
也许较之雪豹,狼在动物界更为普通的缘故,即使在三江源,也不是所有人都见过雪豹的,狼却不同,几乎每个人一年四季都会见到狼——也一定见过狼。我看见狼的次数和数量也越来越多。
最近几次去三江源,几乎每天出去都能见到好几只狼,有一天去冬格措纳湖,每走一段路都能遇见一两只狼。有两只狼还在一户牧人的门前游荡,一头牦牛拴在那里,我们担心牦牛,停下车把狼轰走。最后一次去黄河源区,我也遇见过一群小有规模的狼,那是在鄂陵湖边,有五只狼从公路左侧慢步跑向公路右侧的草原,跑出近百米之后,它们停下脚步,一字儿摆开,回头看着我们,像是挑衅。我们就站在那里给它们拍照,它们一直停在那里,龇牙咧嘴,摇头晃脑。
据玛多县黄河乡负责生态管护员管理工作的加羊多杰的讲述,以前很少看到狼群,偶尔看到,也是一只两只,三只以上的狼在一起的场景都不多见。现在——这几年,七八只狼一群的常见,几十只一群的狼不时也能见到。他见过最大的一群狼有三十几只。狼见了人,也不害怕,好像它们也感觉到,现在的人类开始保护野生动物,不伤害狼了,龇牙咧嘴地很嚣张。经常会当着人面攻击牲畜和野驴——尤其喜欢从身后攻击野驴。
从近一两年的情况看,黄河乡一带,每天都会发生一两起狼群攻击野驴的事,管护员从狼群嘴里救助野驴的事也越来越多了。前两天,刚救过一头野驴,当时有八只狼正追着一头野驴咬,野驴的屁股已经被咬伤,流着血。牧人把狼赶走以后,还不放心,细心看护着野驴,好几天以后,那伤口才好。
这样的事不止发生在玛多黄河乡,在整个三江源都时有发生。
像黄河乡一样,而今,那次我看到狼的那个地方,也已成为三江源国家公园的核心区域,属长江源园区。
这是中国第一个进行国家公园体制试点的地方。现在,试点已经圆满结束,三江源国家公园即将正式设立。
虽然,三江源还是以前的三江源,但是,从此它就是中国国家公园了。这意味着,这里的自然万物以及文化生态从此都会得到全民族的精心呵护,以确保其免遭任何破坏,以确保其自然生态和文化生态的原真性和完整性。在人类的帮助下,大自然原本所有的野性好像已经在恢复。
我看到过或未曾相见的狼和雪豹们也将一直生活在国家公园里,不会受到任何侵扰,像是人类从未来过,或者从未伤害过它们一样。这才是根本性的修复。自然生态的修复绝不是种几片草、恢复几片森林那么简单,它最终要修复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让人重新回归自然,让自然万物重新感到安宁,让所有的繁衍生息都恢复到本来的样子,找回原有的秩序,并严格遵循。
这是底线。我们要修复和守护的也是底线。
也许,人与自然关系和谐的底线还应该包括了天地万物固有的伦理秩序,以及人作为自然之子理应恪守的道德根基。如是,才是根本的修复,才是终极的修复。
当然,三江源国家公园不止有狼和雪豹,还有别的,比如羊和岩羊,比如藏野驴和藏羚羊、野牦牛、棕熊、麝、白唇鹿、旱獭以及鼠兔、藏狐、荒原猫、兔狲、猞猁……数不胜数的鸟类、鱼类、昆虫类以及爬行类。如是。慢慢地,它们会发现人类身上的这些变化,他们不再喜欢猎杀和凶残,而是充满友善和仁慈。万物因之和谐与共,家园因之宁静安详。
国家公园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跟人类一样,它也有形象,既有整体的形象,也有个体的形象。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一物一景、一山一水,以及栖息于斯的飞禽走兽和蝼蚁爬虫都代表着国家公园的形象,都是国家公园的世居的“原住民”或土著。
随着以国家公园为主体的自然保护地体系建设的持续推进,中国将建成一大批这样的国家公园。中国大地将因之焕发新的活力和生机,为人类文明的久远未来再次贡献无穷的东方智慧。
地球第三极,喜马拉雅北麓,青藏高原腹地,中国三大江河的源头。
如此想来,三江源书写的不仅是喜马拉雅高地的自然荣光,也是人与自然渴望和谐共荣的文明史诗。
我想要说的是,就像地球一直在银河系里一样,青藏高原一直在那里,长江、黄河、澜沧江一直在那里,三江源也一直在那里。
我们所在的这个宇宙大约已经存在了160亿年,地球大约已经存在了46亿年,青藏高原至少也已经存在了3000万年……我们必须记住一个事实,很久以前,这里自然万物存在的样子肯定比今天更加美好。
从我第一次走近三江源的那一刻里,我就知道此生今世将再也无法背她而去。我得时时地面对她、时时地走进她的怀抱才能感觉到自己灵魂的安顿和妥帖,才能像一个生命一样地活着。是的,在面对源区大野的那些万物生灵时,我常常提醒自己,人也不过是万物之一。而且,在很多方面,人比之其他万物生灵要更加丑陋和肮脏,也更加残忍和冷酷。
与地球的年龄相比,青藏高原年轻得就像一个孩子。如果我们把地球的历史浓缩到一年中的十二个月,那么,直到第十二个月最后一个星期的时间里,青藏高原才开始慢慢形成。而人类的整个历史,直到一年中最后一天只剩下十几秒钟的时间里才开始书写。
那时,整个青藏高原早已经像现在我们看到的样子高高崛起于地球之巅,而高原上的生灵万物却早在它崛起之前就已经在繁衍生息了。至迟在7000万年前,如鼠兔一样的啮齿类和蝴蝶一样的有翅目昆虫已经在这里繁衍生息了,已经在等待高原最后的隆起。
可能在最后不到半秒钟的时间里,人类才开始在高原上大范围走来走去。
这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在现实时空中也已经穿越了足足四万年的岁月。只有这最后的几万年时间里,人类才跟这座高原有了生命的联系。
大自然依然延续着和谐平衡的伦理秩序和生命序列。人类还远没有对大自然构成威胁,它依然是大自然怀抱中一个乖巧的孩子,对大自然满怀敬畏。
直到20世纪,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才开始慢慢恶化——而在世界其他地方,一两个世纪以前就已经开始恶化了。
即便如此,青藏高原也以它的高寒奇崛保全了大自然最后的神圣和尊严。
我们还可以在这里看到最后的雪山和冰川,还可以与一只狼或一群狼不期而遇,还可以不时看到雪豹这种喜欢在夜间活动的大型猫科动物,还可以把这片神奇的土地开辟为国家公园。
亿万年岁月随风而去,这片辽阔的土地一直隐于高寒,直到20世纪中叶,外面世界对它的认知依然十分有限。
直到最近的三四十年间,一切才开始改变。我恰巧有幸在这个时候成了一名记者,就有了一次次的三江源之行,就眼见了那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的责任和使命就是记录。
我记录了我所能记录和可以记录的东西。当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冷硬的世界而又不得不面对许许多多的无奈时,这些记录就显得不仅需要而且珍贵。
当我们回想青藏高原乃至地球家园已经消失的那些美好景象时,我们不禁会感慨:要是大地之上的一切依然完整延续着从前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变故,即使永远没有什么自然保护地和国家公园,它们也会一直存在。那便是自在,便是安详。
要是那样,我们还需要在这里建一个国家公园吗?我想,根本没有必要。
因为,整个青藏高原乃至整个地球就是一座花园或公园,家园即是公园,万物的家园就是万物的公园——整个国土就是国家的公园。
这才是问题或症结所在。所有的破坏和忧患都是很久以后才发生的事,原本所有的生命序列以及自然生态秩序已经受到严重侵扰。所以,我们才需要建一个国家公园,来永久保育并延续目前依然延续的自然生态。
说到底,我们所赖以生存的家园,不仅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家园,也是祖先们世代生存的家园,还将是子孙后代永久的家园。曾经的几千上万年过去之后,家园依然完好如初,破败和衰落是近一二百年才有的事情,而且日趋严重。如果再不收敛,依然我行我素,过不了多久,将无以为继,我们的子孙后代将无法继续生活在这片土地和这个星球上。
从这个意义上说,建设国家公园就是为了子孙后代也能有一个美好家园——至少我们这个时代曾设法给他们留下了一份完整的自然遗产。我们说起子孙后代或千秋万代时,不仅是在说自己的久远未来,也是在强调未来后世子孙所享有的生存继承权,甚至可以说,是这一代人类以爱与救赎的名义在写一份从当下已经开始生效并执行的家园遗书。
那应该是未来人类文明的基本遵循和救赎之道。
它所要传递的是文明的火种,当然还有不灭的希望和荣光。
而本书所要讲述的正是这个国家公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