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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沙

也许是因为欧沙震天响的呼噜声,这一夜睡得确实不怎么好。

早上醒来,当欧沙问我,睡得怎么样时,我就实话实说,如果他的呼噜声稍微小一点点,我可能会睡得更好一些。

他光着膀子坐在被窝里,轻轻捋了一把长长的胡子,转过头一本正经地问嘉洛:“嘉洛,我打呼噜吗?”嘉洛从被窝里伸出头来说:“没有吧?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以为,他俩串通好了在拿我寻开心,后来才知道,只要睡着了,嘉洛的确是什么也听不到的。他不仅睡得沉,还喜欢用被子蒙着头睡。我纳闷儿,空气原本就很稀薄,再把嘴和鼻子都捂住,那还不得憋坏了。

嘉洛并没有憋坏,不仅没有憋坏,还睡得一声不响。我想,这就是适应,也可能是一种功夫。他却告诉我,这是一种习惯。因为这习惯,他睡着的时候,天上打雷他都听不到。

后来,还是欧沙自己承认他打呼噜。与嘉洛悄无声息的睡觉习惯正好相反,他要不打呼噜就睡不好。

第二天晚上,临睡前,欧沙安慰我说,为了让我能睡着,从这一晚开始,他决定时刻警醒着不再打呼噜,哪怕自己睡不着,也要让我睡着。我以为,他又在开玩笑。可是,第二天晚上,整整一夜,他的呼噜声只轻微地响了一两声。于是,我感到惊讶,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真的一夜没睡。”末了,又补充一句,“我把自己睡觉的形式修改了一下,去掉了打呼噜的那一部分,只留下了不打呼噜的那一部分。”知道他在开玩笑,我也笑道:“佩服,你真厉害!不知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又捋了一把长胡子说:“很简单,就是不停地翻身,先从左面向右面翻,再从右面向左面翻。”

达森夕阳

欧沙身上有着草原牧人最优秀的那些品质,善良、宽厚、风趣、幽默——当然,他肯定不是最幽默的牧人。他和文扎曾给我讲过一个牧人的故事,那才是真正的幽默大师。有关他的那些事,听起来就像传说,但那都是真的。听他的故事时,我眼前浮现出阿凡提和阿克丹巴的形象——前者是维吾尔族民间传说中的人物,后者则是藏族民间传说中的人物。

他们说的这个人也是达森牧人,是一队的,叫扎巴,20年前已经死了。他在治多草原是个无人不知的人物,要是有人在路上遇见他,大老远就会笑出声来。不仅因为他怪异丑陋的形象,也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随意抖落的那些笑话。如果你与他不期而遇,最好不要搭讪,否则你就会成为笑料在草原上迅速流传。他因此招致祸端,最后嘴都长歪了,鼻子眼睛也斜了,说是遭了口业的报应。他只好戒了说笑话的嗜好,但是只要他一张口,还是满嘴的笑话。不得已,只好装哑巴,不说话。

其实,欧沙的日子过得并不容易,甚至很艰辛。上有老母亲,下有儿女,妻子也是一个牧人,又因为早已离开了草原牧场,草场也不在自己名下,尽管还有一些牦牛放在亲戚家代牧,但也只能解决每年的冬肉问题,平日的生活之需就指望不上了。欧沙就在县城一所小学当门卫保安,每个月有1800元的收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而且,他儿子患有先天性脑部疾病,精神不大正常。那是一种奇怪的疾病,看上去一切正常,但同龄孩子都能接受和明白的事,他一脸茫然,而在别的方面,比如动手修理个什么东西,他又表现得无比聪明。欧沙带着儿子到很多地方求医问药,都没有什么好办法。现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看着心疼。

我想,他心里一定很苦,可表面上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内心所遭受的煎熬,他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有事没事,他总喜欢捋一捋胸前飘荡的长胡须,笑看世间万物。

欧沙是文扎的朋友。我决定去治多县的达森草原时,就想让文扎陪我一起去,可是他正在班玛考察古村落,一时回不来。原本,我也并未打算去达森,而是想去扎河或者索加的某个地方。

决定去达森是因为扎多。抵达玉树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就见到扎多了。我说了我的想法,他不反对。而后,谈及“卓巴仓”——他正在努力去做的一个牧人社区项目,可以说那是一个未来的项目。

“卓巴仓”可译为“牧人之家”,当然,项目最终的目标是未来意义上的“牧人之家”。此乃后话。交谈之间,一个词或一个地名不断被提及,这个地方就是索布察耶——他们一般都写成“索布察叶”,我改了一个字,觉得前者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以为那是一种植物的叶子,而后者则更像一个地名。而索布察耶是达森草原的一部分,因一座神山而得名。

进一步的交谈中我还得知,原来那里还是扎多和文扎的故乡。于是,我决定不去扎河、索加,而去达森。

青藏高原的地名大多都是藏语音译,也有部分为蒙古语音译。“达森”,所以写成“达生”,觉得与青海湟水流域汉语方言中“生”多读“森”音有关。想来,当初应该是由河湟汉人参与并最终确定了治多草原的汉语地名。根据文扎的翻译,“达森”两个字是老虎和狮子的意思,“达”是虎,“森”为狮子,音译“达森”更切近原发音,所以也改了一个字,将“达生”改回“达森”了。

也许前世有缘,我出生长大的那个地方也叫“达森”。那里是藏语称宗喀山脉的青海南山东端,西边排列着两座大山,也是老虎和狮子的形象。由北向南,一座是虎山,一座是狮子山,老虎、狮子相向而立,虎头朝南,狮头朝北。从南面山顶望过来,老虎和狮子的形象尤为逼真,尤其是那头狮子,我家就在狮子前腹部正下方。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头老虎和狮子在指引着我前行的方向。

决定去达森时,我发了一条微信,说在未来的十天半个月里,我要去一片叫达森的高山夏季牧场,那里的最低海拔应该在4500米以上,那里应该没有任何通信信号。

看到微信,文扎留言:“您要去我的老家呀!那里的地貌景观与索加相比,别有一番洞天。那里的冰川和雪山是从我的视线里渐渐消失的。在我记忆里,至今保留着的最壮观的画面,是每年春天的雪崩和夏天的瀑布。阔别家乡25年后,故地重游(指前些日子他刚去过一次达森索布察耶——作者注),已物是人非,不见了那些熟悉的面孔,也看不到雪亮的冰峰。那些童年记忆里的山峰,仿佛在说‘辛苦了,文扎’,我也有想要拥抱那些熟悉的山峰的冲动。我代表养育我的山水和那里的父老乡亲,向您表示真诚的欢迎!”把一则微信留言都写得这么隆重、郑重其事、一丝不苟,这就是文扎。

随后他又留言,虽然他不在,但他的好朋友欧沙会陪我前往,照顾我。完了又补充说,像他一样,欧沙也是一位大胡子。后来见到欧沙,胡子齐腰,果然了得。除了个头比文扎稍低,单看胡子,整个玉树草原,能出其右者,唯欧沙也。所以,我一到治多,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欧沙。

还没到治多,他就打电话来,说他在等我。虽然,此前从未谋面,但一看到那大胡子,我就断定他就是欧沙。从那一刻开始,直到离开治多草原,我们就须臾不曾分开。他刚刚贷款买了一辆福田皮卡,后面宽大的货箱正好可以装载帐篷、被褥、睡袋、食物以及所有的行李。这样我们就可以随意前行,走到哪里就住到哪里,像游牧,而不必担心栖身何处。

欧沙

欧沙是索加人,虽然对达森那片草原也很了解,但与那里的牧人却并不太熟悉,而我则需要一个与那里的每一个牧人都非常熟悉的人。于是,扎多又让在达森出生和长大的嘉洛也陪我前往。出发前,我们简单商量了一下,主要是明确了一下欧沙和嘉洛的分工职责。

嘉洛主要承担向导之责,该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都由他决定,而欧沙除了承担驾车任务之外,还肩负翻译之责。欧沙一再表示,开车他肯定没问题,但要翻译,他可能无法胜任,最好还是等文扎来。

可是,文扎一时赶不回来。我就说,我们先去。先开始工作,一边工作,一边等文扎。至于翻译的事,他能翻译到什么程度都不要紧,而且,很多事情是不需要翻译的,我自己也会观察和记录。就这样,我们一行三人向着索布察耶的方向出发了。

后来,我才得知,欧沙曾给环保英雄杰桑·索南达杰开过车。

索南达杰是整个亚洲第一位为保护野生动物献身的政府官员,死在与盗猎分子的斗争现场。那是1994年1月18日深夜。可是,因为交通不便、通信条件差,直到22日治多县有关部门才接到报案,26日才找到他的遗体,29日才把遗体送到曲麻莱县城,次日,才回到治多……他生前,我没有见过;他牺牲后,我却是第一批前往治多采访英雄事迹的两个记者之一,另一位是我的同伴和同事。我们赶到治多采访时,他的遗体还在回来的路上。

于是,我们在治多等他回来。

他任治多县委副书记和西部工委书记仅一年多的时间里,曾先后12次进入可可西里腹地,进行实地勘察和巡视,为保护那片土地上的自然资源和野生动物呕心沥血,总共有354天时间在可可西里度过,行程6万多公里。其中8次,因没有帐篷,只好吃住在车上,很多天夜里的气温超过了-40℃。3次对可可西里的自然资源进行过全面的考察,撰写了一份又一份震撼人心的调查报告——我仔细翻阅过这些报告,字字血泪。

短短一年多时间里,他和他的战友们先后查获非法持枪盗猎团伙8个,收缴各类枪支25支、子弹万余发、各类作案车辆12台、藏羚羊皮数千张。他到处奔走呼号,想争取把可可西里列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在做这个梦。自从踏上可可西里的那一天起,他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他曾说过:“为保护可可西里,如果一定要有人去死的话,我肯定是第一个。”

他践行了自己的诺言。1994年1月26日,人们找到他的遗体时,他冻僵了的躯体还保持着推弹射击的姿势,身上落着厚厚一层白雪,像一座冰雕。

记得,像是从1月29日开始,治多县所有僧人都自愿聚集到县城,连续七天七夜点燃千灯、诵经为英雄的亡灵超度——这也许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由一群佛子为一个无神论者送行。

达森冰川

2月1日夜里,我因感冒发烧到县医院打点滴,给我打针的护士忙中偷闲在精心制作一朵小白花,说第二天是索南达杰的葬礼,她要去送行,那朵白花是特意为他准备的。我问:你认识他吗?她回答:从未谋面……

当时治多全县只有两万多人口,临近年关,仍有万余民众自发组织起来为其送行——后来,我还得知,那一年治多很多藏族人家都自行为其守夜,没有过年。整个治多草原一片悲痛!

随后,由索南达杰的牺牲引发的一系列环保事件持续发酵,索南达杰、可可西里、藏羚羊、扎巴多杰、野牦牛队等名字一时间成为举世瞩目的焦点,因而也成为一个时代的启示录。我也自始至终参与并推动了这项环保运动。

可告慰英灵的是——随后不久,可可西里正式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时隔23年之后,可可西里又成为世界自然遗产地。

时隔24年之后的2018年12月,党中央、国务院授予索南达杰“改革先锋”称号,颁授“改革先锋”奖章,为青海首获此殊荣者。

回想26年前的那一幕,仿佛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身为记者,我有幸记录了这段历史,而欧沙一直都在索南达杰身边,与他一起战斗。

我不知道——也没问过,欧沙留胡子是否与索南达杰有关,因为,我知道,在可可西里奔走时,索南达杰也留着胡子,而且,曾一度也是大胡子。

每次想起欧沙,都仿佛看见,他又轻轻捋着长长的胡子。他是我记忆中又一位治多草原的大胡子。

补记:一年之后,再去玉树,遇见杨上青。提起欧沙,她说,一次长江源头的路上,她问欧沙:你喜欢什么?欧沙答道:女人和动物。

其时,不远处有一头野牦牛。欧沙说,野牦牛很老的时候会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末了,又说,等他老了,也会找一个这样的地方离开这个世界。听来很伤感,但是,我知道,欧沙并不伤感。 yDMZ6yCWec/AZi72oRswZXldiPAqwSWFYRYHW1P3W+JCnN0RGtOS0tVkJTLxQ7Z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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