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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嘎盖

迪嘎盖的夕阳

静下来吧,静下来

让心听到花开雨落

让肌肤感受风轻云淡

收集畜群踩碎的夕阳

静下来吧,静下来

让血脉和着流水

让思绪漫过天涯

重温帐前远逝的牧歌

而后,走进这片草原

倾听,似有马蹄声响起

凝望,一湖星光照耀山岗

经幡浩荡,风马飘摇

我在来世的路上

想起前世的歌谣

除了睡觉的时候,三岁的贡拉措很少安静地待在屋里。她总是愿意在草原上跑来跑去,或随处溜达。她母亲拉姆德钦得时时留意,才不至于让她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哪怕一会儿也不行。

因为,山上有狼,拉姆德钦担心女儿的安危。两天前,狼刚刚叼走了她们家今年刚出生的一头小牦牛。这是她们家近几天损失的第二头小牛犊,就在这头小牦牛出事的前两天,还有一头小牦牛也让狼给叼走了,手法都一模一样。它先是咬死了小牛犊,而后,可能喝了几口血,咬断了小牛犊的脖子,叼着小牛头,往南面的迪嘎拉姆秋吉山上跑去。每次,人们发现狼时,它都快到山脚下的谷口了,再走几步,进了山谷,就很难被发现了。

欧沙告诉我,那山上一定有狼窝,还有一窝狼崽,否则,狼是不会费老大劲拖着小牛犊的尸体往山里走的。它之所以把战利品带回家,就是为了幼崽。为什么只叼着小牛头呢?因为它叼不动整个的一头牛,即便是一头半岁多的小牛犊也难。而且,小牛犊身旁一般都会有大牛护着,牛群外围还有雄壮的公牦牛守护,成年公牛粗壮尖利的犄角是杀狼的利器,稍有不慎,它便会刺穿狼的身体,即便能侥幸逃脱,也难保不留下终生伤痛。所以,每次实施攻击前,如何掩“牛”耳目、瞒天过海,骗过所有大牛和公牛的注意力,着实要费一番心思。

以前,草原上有羊群的时候,狼也不愿意攻击牦牛,相比而言,捕获一只羊比一头牛犊要容易得多。可后来,这一带草原上已经没有羊了,不得已,狼只好将攻击目标改为牛了。虽然,难度加大了,但是作战方略并未有多大的变化,还是乘人不备、攻击弱小那一套。

欧沙说,叼小牛头回去,不仅是让小狼崽美餐一顿,说实话,小牛头上也没多少肉。更主要的是,它要用圆嘟嘟的小牛头来训练后代的厮杀本领。作为狼族,你要在人类居住的雪山草原上生存,没有凶狠的厮杀本领很难立足。

欧沙说,这南面的山上以前没有狼窝,以前的狼窝在北面的山上,南边是八仙女迪嘎拉姆秋吉的领地——仙女可能不喜欢与狼共舞。也可能是因为北面山脚下修了一条公路,作为狼,要在一条整日里有人类驾驶的机器轰鸣的公路边安身,那无异于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了。

现在,民间没有枪支了,还好点儿,要是以前,它们就得时刻面对阴森森的枪口,那日子还能过吗?即使没有枪了,白天还好,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它的族类也难保不从那公路上穿行。而假如此时,突然有一辆车呼啸着迎面而来,明晃晃的车灯照射下,它一定会惊慌失措。而那车辆一定会不自觉地突然加速,直接撞过来。好像受到惊吓的不是狼,而是那车辆。根据这些年山野公路上每每有狼被撞死的现象分析,这种情势下,狼都难逃一劫。

所以,它从北面的山谷迁到了南面的山谷。它赖以生存的家园还是同一片草原,只是换了个新家,挪了个窝。所不同的是,以前,它出门之后,一般都要向南眺望,现在则要向北而望了——那里有它曾经的居所。每次看到从昔日的家门口轰鸣着飞驰而过的那些庞然大物,它都会有后背发凉的感觉,它知道,那就是后怕。好在,除了那条公路,两山之间的其他变化倒也不是很大,这给了它很多安慰。虽然,草原上的牧草没有以前好了,尤其是没有以前那么茂盛,也没有那么高了,但比起邻近其他草原的情况,这已经是万幸了。感谢祖先!至少这里还有牧草生长。

但它们依然怀念牧草茂盛的年月,那个时候,它们走到哪里都有草丛的遮掩,都不担心会被人类发现。而且,可能它们比人类更加贴近地面的缘故,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人类的任何举动都不会逃过它们的法眼。它们会觉察和听见几公里以外一片草叶的鸣叫和人类最轻微的脚步。

虽然,老鼠,一种人类称之为鼠兔的老鼠越来越多,但是,狼并不像人类那样痛恨老鼠。不仅不痛恨,甚至还非常喜欢。在人类将牛羊——显然,现在只有牛了——赶往冬季草场之后的漫长冬季,当严寒来袭而它们储存的食物又不足以抵御寒冷和饥饿时,正是那些老鼠养活并延续着它们族群的血脉。

它们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憎恨这些小生命。据狼族的传说,这些小生命在这片草原生存了几千万年之后,狼族才来到这里定居。又几千万年之后,这里才出现了人类的踪影。人类侵占了它们的家园不算,还想将它们赶尽杀绝,用枪射杀,用毒药毒害,曾一度,它们确实到了濒临灭绝的程度,这几年才算稍稍缓过气来。比起人类对它们的残害,它们对人类的那点儿伤害根本算不了什么。要不,也不会所有的生灵都在急剧减少,只有人类的种群在迅速膨胀,连人类自己都说,这是人口大爆炸。

不过,鼠族也许更喜欢草原后来的变化,因为牧草日益稀疏,地面一览无遗,这给了鼠族以开阔的视野。想来,智慧的人类几乎能看穿一切,人类有两个成语,一个是鼠目寸光,另一个是胆小如鼠,真是切中要害、一语中的。因为,鼠族不仅目光短浅,而且胆小,牧草茂盛的地方,它们看不远,就害怕,就难以生存,所以,以前的草原上老鼠很少。从这个意义上说,鼠族的黄金时代已经来临,也许正是恨鼠如仇的人类为它们开启了这个时代。

两山之间是一片开阔的草原,叫迪嘎盖草原,最低海拔超过了4650米,一直是达森牧人的夏季牧场。以前只有12户人家,现在,除了已经搬迁到县城的牧户,还有17户牧人每年夏天来这里游牧。中间有一条河,叫恩钦曲,是长江一级支流聂恰河的两大源流之一,蜿蜒清澈。河谷草原东西纵深约20公里,南北宽阔处也不足3公里,平缓开阔,绿草如茵。草原四周皆石山也,山峰之上花白色岩石犬牙交错,嶙峋巍峨。山巅之上,白天总有云雾缭绕;清晨和夜晚,白雾则落到山脚下,一层层缠绕着,山峰缥缈其上,疑似仙境。

那天——2018年8月3日午后,从多彩河谷前往达森草原的索布察耶,翻过海拔4760米的干卡贡玛垭口,见到这片草原时,我就想要是能住在这里就好了。去年此时,我从另一个方向往治多经过这里时,也曾有过这样的冲动。可是,我没敢说,出发之前,我已向陪同前往的欧沙和嘉洛两位兄弟明确表示,既然达森草原的目标已经确定,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们扎帐篷驻扎的地方一定得有牧户,最好与他们毗邻而居,最好附近还有三五户别的牧人,这样我就可以随时到他们的帐篷里跟他们说话。至于别的,住在哪户人家的帐篷跟前,在哪片草原的山坡上或河谷里,都依他们的安排,我没有任何意见。

家园迪嘎盖

从干卡贡玛山下来,欧沙的福田皮卡还在一路向西,那是去往杂多的方向。我还是沉住气,没吭声。快要走到迪嘎盖草原的中间了,嘉洛这才说,他们商量后决定要住在这里,问我是否同意。太好了!同意,同意,太同意了!

我当时的兴奋与开心无以言表。只觉得他们太明白我的心思了,带我走进了这样一片草原。它比我希望的还要美。那一刻,我甚至觉得这里就是天堂。约翰·缪尔在写到优胜美地的美景时说,只要有面包,他愿一直住在那里,永远。看到迪嘎盖的那一派宁静时,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没想到,我将会住在这里。

这时,我才看到公路左侧有一条路拐向河谷草原。下了公路,再向左一拐,不远处,恩钦河上有一座小桥通往河对岸。过了桥,嘉洛说,他一个妹妹家在这里,我们先到她家里喝点儿茶,休息一下。然后看,要住在哪户牧人家跟前,再定。我只连声地说,好好好好……

恩钦曲

与附近别的牧人不一样,嘉洛妹妹拉姆德钦一家不是住在帐篷里,而是有一座100平方米的房子,还有庭院。尽管庭院也是原来的草地,但独门独户,离得最近的邻居家的帐篷也在一里以外。有三间屋子,中间一间很宽敞,在整栋房子中占了约三分之二的面积,是他们一家三口的主要生活空间,集卧室、客厅、餐厅于一体。右面一间是储藏室,堆放杂物,门在外面。左面的一间,门朝中间屋子开。

我们从中间屋子的门进去,左右两侧靠窗户和隔墙的地方都摆放着两排藏式木质沙发,可坐人,如家中来客人需要留宿,亦可当床,沙发前是两排藏式茶几。左侧靠墙角的地方是一张大床。屋门正对的一面墙跟前,是一排几乎到顶的藏式组合橱柜,上面摆放着各种碗盏、茶壶和其他器皿,还有一台不大的液晶显示屏,据说,通过户户通卫星接收系统可以收看很多电视节目。其上方还有一台可遥控的播放器。屋顶上垂挂着节能灯,有太能光伏电源线连接……

嘉洛把我让到右侧的沙发上坐,欧沙坐在我旁边,嘉洛自己坐在靠门边的沙发上。我们开始喝奶茶、吃糌粑、说话、休息……末了,嘉洛问我,我们要住在这里,还是到别的地方看看再选个地方?我说,怎样都可以,一切由你和欧沙定。后来,我们没去别的地方看,就在那里住下了。

喝完茶从屋里出来,欧沙和嘉洛就在草地上选了一块平坦点儿的地方,开始扎帐篷。我过去帮忙,他们说,你到房子里坐着休息吧。我说,还是一起吧。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你俩干活,我怎么能坐着呢?说是这样说,但活主要还是他们两个干,我也只是在旁边打下手。

扎帐篷虽然不是什么重体力活,但需要技巧,扯绳要绷紧,扯绳的橛子要钉牢,门要选避风的朝向,里面的顶杆要立直……都是有讲究的,打下手可以,但要让我自己扎一顶藏式帐篷,还真扎不好。

而这是一顶真正的藏式牧帐,虽然小了点儿,但三五个人住,足够宽敞,也足够高,进出帐篷几乎都不用弯腰,进到里面,更是伸展自如,顶部的高度与普通屋顶无二。文扎在电话里说,住在这样的帐篷,不仅睡觉舒服,来个人,坐下来说个话什么的也方便。这是文扎去年做的,做帐篷时,还购置了不少被褥和睡袋。

因为文扎有这样的装备,我只带了几件衣服、一两本书和笔记本,就可以安心住在一片旷野上了,甚至衣服都没带够。

临近草原了,扎多就问有没有带棉衣,还真没有。我想,虽然海拔是高了点儿,可还是夏天呢,即使冷点儿,也不会冷到哪儿去。我又不是没到过高海拔地区。扎多说,那不行,得备着。我还在推辞时,他夫人博勒(发lei音)已经将一件棉衣塞到我怀里。还没穿,我心里就已经无比温暖了。

我在迪嘎盖住的帐篷

扎好了帐篷开始铺睡铺,先铺的是我的睡铺,在帐篷最里侧中间位置,当时也没多想,就欣然接受了。可晚上睡下之后,我才发现,这是整顶帐篷里最好的位置,因为我睡在这里,欧沙和嘉洛的睡铺就只好安顿在门帘的两侧了,如有人起夜会惊扰睡眠,从门缝儿里灌进来的风也会直接吹到他们身上。

灭了灯,闭上眼,想着这些时,心里又是一阵温暖。草原之夜,梦也是温暖的。

我在被窝里看了一眼手机上下载的海拔仪,紧贴肚皮的地方显示的海拔是4653米。回想起来,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睡在这么高寒的草地上,至少还有一两次,我们扎帐篷的地方比这个地方还要高一点儿。可那已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要年轻一些,现在,毕竟早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我担心自己能不能睡着,因为高寒缺氧而睡不着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我也担心因为睡不好,心脏再出什么状况,像2015年在果洛那次一样。那之后,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服用一位中医朋友特意配制的药丸,效果不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明显的感觉。

决定驻扎此地走进这片草原时,嘉洛已经告诉我,南面的那几座山峰叫迪嘎拉姆秋吉,说那是“八位仙女”。我当时开玩笑说,但愿今夜能梦见仙女。欧沙也开玩笑说,会的,说不定八位仙女都会来到你的梦里。我说,我没那么贪心,一位就很满足了。

是夜,果然有梦,美好但邪恶,便以为是众仙女纵容的结果,便不以为邪恶。 K+nUow1WJ/wOUAsTzVCiPY2VhVZOznuAJwWRCZPsfgI2HAn8EvQpm20llApvmsX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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