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樨遇上卫嘉的第一眼,她看到了蓝天、白云、青草、野花、微风和马背上小白杨一般的少年人。
而事后据卫嘉回忆,他只能想起烈日、暴晒、马屎、草料费、喝醉酒闹事的同伴,还有一辆讨厌的越野车从身边轰隆隆开过,扬起一头一脸的烟尘。
车上坐着17岁的陈樨和孙见川。
“快到了,快到了,我看见马队了!这一路颠得我屁股疼。”孙见川兴高采烈地拍着他的同伴。“樨樨,你在看什么?”
扒着车窗往回看的陈樨目送那七八匹马被他们的车甩在后头,变成了路边难以辨识的小点。她扭头问孙见川:“这是你们家的马队?”
“算是吧!”孙见川微扬着下巴道。
陈樨父亲陈澍和孙见川父亲孙长鸣是大学同学,后来又一起合伙开公司。陈澍负责技术,孙长鸣主管市场,两家走得很近,两个孩子也算得上发小。
孙长鸣老家在西北,父辈那一代已迁居江南,他是在南方上的学,公司的各个厂址都在南边沿海一带,但老家有不少亲戚,彼此还有来往。这马场就是孙长鸣一个远房亲戚家经营的,据说他也往里投了钱。
孙见川知道陈樨马骑得好,也一直在她面前吹嘘自己老家的马场如何如何威风。恰逢高三前的暑假,孙长鸣要回老家办点事,孙见川就央着老爸把他带来,出行前还特意叫上了在妈妈家过暑假的陈樨。
陈樨上小学的时候她父母就离婚了,她被判给了妈妈。她妈妈宋明明是国家一级演员,以美貌闻名,出演过很多经典影视剧角色。进入中年后的宋明明将事业重心放到了话剧上,但依然保持着很高的国民度。陈澍身上保留着一点学究气,不希望女儿在成年前过多接触影视圈里的那一套,和前妻达成一致后,将女儿带在了身边生活。他和孙长鸣的化工企业几番易址,陈樨的小学、初中、高中是在不同的省份上的学,不变的是她的同学里总有一个熟悉的面孔,那就是孙见川。
陈樨是为了逃避她妈妈安排的各种特长班才答应跟孙见川出来的。有孙长鸣同行,又是去的孙家老家,不会失了照应。陈澍都同意了,一向自诩开明的宋明明也不好反对。孙见川在漂亮的宋阿姨面前拍着胸口保证自己会把陈樨照顾得妥妥当当,绝不会让她掉一根头发丝。
宋明明当时就翻了个白眼。陈樨捋下一根落发,当着孙见川的面吹走,心里暗笑,孙见川能相信,母猪都能上树。
还是孙长鸣务实,到达目的地的市区后,他把装着钱的信封往陈樨手里一塞,留下句:“樨樨,钱和人你管着。那小子犯浑你尽管抽他,留一口气就行。”然后交待司机将两个半大孩子送往尚在三百多公里外的马场,潇洒地办自己的事去了。
前往马场的路上,承诺绝不让好友掉一根头发丝的孙见川非要开车练练手。他学过开车,只是没到拿驾照的年纪。孙长鸣的司机拗不过他,让出了驾驶座的位置。谁知进了山区之后公路曲折,路况也差,到处都是小石子和大车压出来的陷坑。孙见川是新手中的菜鸟,差点没因为避让一个陷坑把那辆越野车开峡谷里去。打瞌睡的陈樨在一脚急刹中醒来,吓出一身冷汗,从后排直起身子,两巴掌把孙见川打回了副驾驶座。
后来的路程孙见川始终灰溜溜地,陈樨也不怎么搭理他。现在她终于主动开口说话,他浑身细胞又活跃了起来,滔滔不绝地给她讲着这马场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到了马场的服务点,来接应他们的是个拄着拐杖的老大爷,看上去没有八十也有七十好几了,听说是孙见川奶奶家那边的亲戚长辈。他们村子距离马场还有半小时车程,村里不少没外出打工的青壮年都在马场工作,吃住都在服务点。
孙见川此番是要住在马场的,他不耐烦应付那些没见过几次面的远方亲戚,也怕陈樨不喜欢村里的环境。他爸已经提前打过招呼,说是会有人替他们安排妥当。但是看到这路都走不利索的老爷子,万事不愁的孙见川也犯起了嘀咕。
老爷子说的话带着浓重乡音,孙见川问自己的,他答他的,两人如鸡同鸭讲。还是陈樨的语言天赋好过连自己家乡话都听不懂的孙见川,她听了几个回合,心里有了谱。
“叫你在这等着,人还没回来。”她对孙见川说。
暑假应当是旅游的旺季,可陈樨四顾,无论是身为马场“中心枢纽”的服务点,还是不远处的农家乐饭馆、射箭场都没多少游客的身影。也是,谁要在这种三伏天冒着被晒脱皮的风险去策马奔腾,除了孙见川这个大傻子。
司机要赶回市区陪孙长鸣办事,约定了四天后来接他们的时间和地点,又嘱咐了他们几句,有事及时打电话云云……孙见川挥着手让他快走,还让他顺道把那不知该叫舅姥爷还是舅姥太爷的年迈亲戚送回了村子。
服务点只剩下背着鼓鼓囊囊双肩包的陈樨和孙见川。半晌后才从前台的帘子后走出个胖墩墩的大姐,给远道而来的年轻人上了一壶热开水,打量了他们几眼,夸了句:“俊小伙,姑娘也不赖。”随后又返回帘子后的小房间看电视去了。
“少东家,你们马场生意堪忧啊。”陈樨吹着烫口的热开水说。服务点四面通风,没有空调,热汗从她额角滚滚而下。陈樨皮肤算不上顶白,但额头光洁,鼻梁秀挺,有滴汗挂在鼻尖上将落未落,她甩了甩头。孙见川移不开眼睛,姑娘岂止是不错,她哪哪都好看,喝水时好看,打趣他时好看,在车上用力抽他后脑勺的样子也好看。
孙见川这个暑假又跟他爸妈重申他不想出国念书,除非樨樨也去。他喜欢陈樨,不想分隔两地让别的男生有机可乘。他爸妈自然是又把他教训了一顿,说什么:“你要是打算在国内念书,先想想自己几斤几两,能不能考上大学。一样的学校,一样的老师,人家陈樨考多少分,你考多少分?”
这些话他已听得耳朵起茧,但这一回他意外偷听到爸妈晚上在房间讨论此事。他妈妈说:“陈樨肯定不会在本科时期出国,陈澍学校和专业都给她物色好了,只等她高考分数过线。你儿子犟起来可怎么办,他整天抱着那把破吉他,也不是块读书的料……陈樨也就长得还行,性子那么强势,万一川川跟她在一起,一辈子被压得死死的!”
他爸听了只是笑。“你放心,樨樨能看上咱们家傻儿子才怪。”
孙见川想不明白了,为什么他们都觉得樨樨不喜欢他。从小到大,她身边的朋友变了又变,只有他们总在一块。樨樨总是一边抽他后脑勺,一边把作业借给他抄。他的后脑勺就是为她的手掌而生的。
可他很难讨得陈樨欢心,他有的她都不缺。唯独这马场是连陈樨也觉得稀罕的,所以她在又闷又热,灰尘苍蝇齐飞的地方喝一杯滚烫的开水也没有半分不耐烦。
“你说得对,这马场赚不了多少钱,全靠我爸拿钱养着。他喜欢马。”枯坐无趣,孙见川放下背包和吉他,提议到附近转一转。
太阳缓缓地朝西边沉去了,陈樨和孙见川沿着马场周遭被踩出来的小路漫无目的地逛。他们所在的是一片天然形成的开阔地。延绵的草场与林地相连,不须人工圈出跑道,绿草如茵的平坦地势是绝佳的跑马场。忽略和青草气息一同飘入鼻腔的牲畜粪便味和无处不在的黑色小飞虫,只看远处青山苍翠,脚下野花如锦,这里算得上是个远离尘嚣的好地方。
刚才他们经过马厩,里面只有不到十匹马,看马的大叔说大部分马匹都带旅行团出去了。陈樨以手遮眼眺望来路,问:“刚才那马队也是你们马场的人?”
孙见川说:“那当然,有马就得有马倌。希望他们天黑前能回来,我们还能去跑几圈。我会让他们给你挑最好的马!”
他手上挥舞着不知哪儿捡来的一根长棍,这里敲敲,那里戳戳,像个多动症的孩子。陈樨正想远离他免遭误伤,忽听他压低了声音,指着远处的高草丛说:“咦,你看!那边草里有个人鬼鬼祟祟地蹲着,一定没干什么好事……我想起来了,路上我也看到草丛里露出半个头。难道有人在暗处跟踪我们,偷窥我们?”
陈樨顺着孙见川棍指的方向看去,依稀能看到几十米开外齐腰高的草丛里有人影晃动,仿佛是觉察到他们的注视,那人还悄悄挪了个位置。可他们初来乍到,这太阳还没下山呢,别人偷窥他们图什么?
“喂,你别……”
“樨樨你留在这不要动,我去把那家伙揪出来!”心仪的女生在旁,孙见川保护欲暴增,不等陈樨拽住他,“嗖”一声窜进了草丛,疾冲向那人,长棍一挥就戳了过去。
陈樨只听到一前一后两声惨叫,后面那个声音十分熟悉,然后入耳的是一串气急败坏的谩骂。往前走了几步,她听清了那方言谩骂的片段——
“我在这拉屎招你惹你了……哎呦,我的腰啊,你拿什么戳的我……兔崽子你还拿了棍子。不赔我医药费别想走!”
“樨樨,樨樨,你快过来。”孙见川看到陈樨如见救星,窘迫地招呼着她。
“我才不过去。”陈樨憋着笑说道。
“可他不让我走……我,我的鞋子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樨樨,快过来帮帮我!”
这下陈樨再也憋不住了,两手撑额仰天大笑了起来。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渐近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