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特殊性格是她的生存环境造成的。黛玉母亲去世后,她寄居外婆家。这里礼教森严,人际关系势利,黛玉常有寄人篱下之感,故“自矜自重,小心戒备”。黛玉不论对谁的话,都要掂量掂量,看看其中有无涉及自己或者贬损自己的地方。也就是说,黛玉跟人说话的时候,“警惕性”很高,一般不会跟人交心。大观园的姑娘们多认为她“小性儿、行动爱恼人”(第22回)。然而来探望她的宝钗一席话,却使一贯踞守心窠的黛玉敞开心扉、倾吐衷肠。宝钗的话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效力呢?
两人一开始聊,宝钗的话题就紧紧围绕着听话人黛玉,而且先从大事入手。她积极向黛玉建议:
这里走的几个大夫,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手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也不是个常法儿。(第45回)
但是这个好意很快被黛玉驳回。黛玉拒绝道:“不中用。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时候我是怎么个形景儿,就可知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求的。”虽然碰了壁,为使言语交际达到“契合”的目标,宝钗并不灰心,仍将话题紧扣在黛玉的病上,提出了新建议,说:“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吊子熬出粥来,要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在宝钗出自内心的真诚体贴面前,黛玉领受到贾府中难得一遇的温暖情谊,一股热流在胸中激荡,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向宝钗吐露心曲: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
宝钗并未就此停步,她针对黛玉喝燕窝粥的实际困难,伸出援手,说:“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燕窝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听了,情不自禁地再次袒露情怀:“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这句话,显示二人前嫌彻底化解,心意实现沟通。宝钗的一番话语获得圆满成功。
宝钗的言语交际策略,秉持着强烈的“听话人意识”。话题选择、切入角度、主观态度、拿捏分寸,处处关照听话人的处境和难处、思绪与心态。而且从谈话开始到谈话结束,一以贯之,即使个别处碰壁,也丝毫不动摇,坚持对听话人黛玉以诚相待。在贯穿始终的“听话人意识”引导下,宝钗的话语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和亲和力,完全达到了言语的目的。
秉持“听话人意识”,有时候需要选择谁是“主要听话人”。譬如,黛玉刚入贾府,跟凤姐初次见面,凤姐说了一连串热情洋溢的夸赞话:
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嫡亲的孙女儿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第3回)
其实,凤姐这些赞美黛玉的话,不是说给黛玉听的,而是说给一旁的贾母听的。目的是让贾母,这位对凤姐切身利害至关重要的“主要听话人”听来耳顺,觉着舒服。凤姐在许多语境中,都非常精明地把贾母当作自己的“主要听话人”,从而获得最大的言语效益。
在语言的实际运用中,往往由于一时着急,话语急促,将“听话人意识”忘在脑后,造成不良的交际后果。第20回中,黛玉在贾母处,见宝玉跟宝钗一同前来,心中不悦,讥讽了宝玉一句,宝玉一时着急,话语急促,忘掉了“听话人意识”,引发了一场言语冲突:
正值黛玉在旁,因问宝玉:“打那里来?”宝玉便说:“打宝姐姐那里来。”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了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道:“只许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到他那里,就说这些闲话。”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还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宝玉说的“只许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到他那里,就说这些闲话”是情急之中脱口而出的话。说这些话时,完全忘记了黛玉是个敏感的人,全然没有“听话人意识”,从而招来很大麻烦。宝玉“打叠起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费了好大劲儿,才渐渐将局面挽回。可见,交谈中心里着急时,尤须注意头脑冷静,时时保持“听话人意识”,处处顾及听话人,语言才能得当妥帖。
总之,在言语交际中,为了获得满意的交际效果,要自始至终以听话人而不是说话人自身为着眼点。情急之中只顾说出自己想法,完全不顾及对方感受,像宝玉那样,容易造成不良的交际后果。